章培恒:中国文学的发展逐渐接近人性解放
章培恒:中国文学的发展逐渐接近人性解放●他受朱东润、贾植芳、蒋天枢的教益,沐浴一代学风。
●他受胡风事件的牵连,坎坷中埋首古代文学的研究。
●他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从人性发展的角度来看待中国文学的发展,被认为是
中国文学史研究上的突破。
【文化老人系列】
老早就听说章培恒先生有“古风”。在复旦大学见了贾植芳先生之后,就特别想见
章先生。章培恒虽是贾植芳的学生辈,近年身体却不大好,接受采访之前,他刚刚出院
。家中准备了丰盛的水果茶点招待,谈话过程中,小狗多次来凑热闹,章先生“劝说”
无效时,只好请同座的吴中杰先生递过水果,边喂小狗边谈话。
如今章培恒还在主持着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的工作。吴中杰先生说,章先生谈
起自己的病很通达,但在养病方面,却并不通达。有一次星期天下午3点钟,吴先生到
章先生的办公室拜访他,章先生说:“对不起,我还没有吃中午饭,我一边吃一边聊天
吧。”吃的是面包夹奶酪,没有小菜。吴先生说:“你这么干,不要命啦?”据说,章
培恒早年豪饮,最得意的是三胜以善饮闻名的何满子,病后却滴酒不沾。
章培恒从小就喜欢看武侠小说,近二十年前就撰文《金庸武侠小说与姚雪垠的〈李
自成〉》,据说是大陆学者对金庸武侠小说给予高度评价的第一篇论文。章培恒说:“
港台的武侠小说进入大陆以后,我就觉得很好。至于讲金庸写得比姚雪垠好,这个看法
现在看来很平常,但是我发表这篇论文的时候,姚雪垠是茅盾文学奖的得主,地位很高
,金庸的小说还是不入流的东西,这个话说得早一点,当时看来很新鲜。”而对金庸一
度公开表示对自己的武侠小说不是看得太高,章培恒认为:“我想这个倒是对的,因为
他原来说他写武侠小说只是为了自娱娱人。我想一个文学作品能够做到自娱娱人,那已
经是相当好了。娱人可以有不同的层次,觉得好看好玩是一种,写得惊心动魄也是一种
。”
近年,章培恒致力于中国文学古今演变的研究。他曾撰文从学理上就侠文化和武侠
小说的古今演变进行梳理,而谈到外国的文学理论对其研究的影响时,他举例:“如果
用西方的后现代理论来看武侠小说的发展,也许我们能够把它说得清楚一点,一面可以
说明武侠小说受欢迎的原因,另外一面可能也能比较多地看出武侠小说的意义。”我问
:“你自己想过写武侠小说?”他笑道:“那是好多年前了,曾经想过,但是终于没有
做。写过一个开头,后来发现我不是写武侠小说的料。”
章培恒小传
章培恒:1934年生,浙江绍兴人。195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曾任复旦大学中
文系主任,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文学学科评议组成员、国
家教委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副主任等。著有《洪昇年谱》、《献疑集》,合作
主编《全明诗》、《中国文学史》等。
15岁成为中共地下党员
章培恒回忆起早年读书生活,对当时日本人要求中国学生读经的事情印象深刻,非
常反感。1949年5月,15岁的中学生章培恒做了中共地下党员。
南方都市报:抗战期间一直都在上海读书?
章培恒:抗战刚开始,我就在上海。我读的是租界里边的小学,这种租界的小学有
两类,一类是受西方文化影响比较深的,还有一类是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比较深的,
我念的是后面一类,所以从小念的是新式的教科书。现在不是有人在提倡读经吗?租界
里头规定小学要读经,读四书五经——我最近有时间正想写一篇文章,谈谈现在大家怎
么都在提倡读经——日本人进了租界以后,规定小学五年级就要开始读经,所以我读经
,沾的是日本人的光。
南方都市报: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规定?
章培恒:要讲弘扬优秀文化传统,日本军国主义早就在给我们弘扬了。后来抗战胜
利,国民党回来,经就不读了,国民党政府出的教科书里有一点文言文,但是远不及现
在提倡读经厉害。
南方都市报:日本觉得这种三纲五常对他们统治中国会有帮助?
章培恒:当然是有帮助,就是读得大家都比较听话(笑)。所以他们进了租界以后,
要租界的学校都读经。这是他们一贯的做法,可惜现在没有人研究所谓“满洲国”的历
史,“满洲国”可能也读经。
南方都市报:在1949年上海解放之前,一般的学生对国民党怎么评价?
章培恒:当时大部分的学生在抗战胜利以前,都对国民党政府很有好感,所以抗战
胜利之后,大家都自发游行,都很欢欣鼓舞。后来因为他们那种腐败的情况比较厉害,
慢慢地就对他们失掉信心,特别是镇压民主运动,在学生里边引起很强烈的反响。再到
后来,社会问题愈来愈多,比如说每年到了冬天,在马路上冻死了不少人,当时没有电
视,但是有收音机,收音机里都有慈善机关做广告,希望大家捐钱、捐寒衣,捐去的钱
有一部分就是用来买棺材。当时就买那种很差的棺材,把那些人埋掉。所以这种民生的
困苦,再加上大家对民主自由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到了上海解放前,大部分的学生都对
国民党政府很反感。所以上海解放以后,学生那种欢迎的情绪都是出于自发的。
南方都市报:你那时候对共产党如何了解的?
章培恒:不是很了解,当时还是要求民主自由的多,并没有想到后来的事情。我当
时念的是一个地下党势力很强的学校,校长也是地下党员,1957年被打成“右派”了。
影响最深的三位先生
章培恒原来所学甚杂,转了不少专业,后来全国院系调整时进入复旦大学。在复旦
大学中文系,朱东润和贾植芳在学术上对章培恒影响颇深。1954年,章培恒毕业留校,
后来曾任蒋天枢的助教。
南方都市报:后来你去读复旦之前还有曲折,先读了另一个学校?
章培恒:1950年,我父亲的一个表哥,那位先生也是鲁迅的学生,叫孙福熙,孙伏
园的弟弟,当时他在当时最好的上海中学当校长,我父亲希望我到上海中学去念书。孙
福熙先生就给我一个建议,说上海中学从高中开始就是分科的,商科比较好考,你来考
商科吧,进来以后再转科。我考取了商科,但是却不能转科。我对商科实在是没有兴趣
,所以就不想念了。但因为我念的是商科,要转回普通高中已经不行了。当时上海有许
多所谓的野鸡大学,我就去念了野鸡大学。念了一年新闻,也觉得新闻的专业对我不合
适,就转入上海学院读中文系。1952年院系调整,上海学院并入复旦大学,我才念了复
旦中文系。
南方都市报:现在想起来,50年代院系调整对高校的影响有多大?
章培恒:这个事情现在还难以下结论,因为当时的大学有许多确实是很差劲,把这
些差劲的大学加以整合,这可以提高教育的质量,还是有它的好处。我是在很差的私立
大学进复旦大学,各方面都提高了,水平又好。但是当时的整合除了这方面的好处以外
,后来还有许多问题,比如学苏联,结果是把真正综合性的大学都分割了,这对以后的
教育是没有好处的。至于体制上的问题,那就很难说了,因为没有院系调整的话,这个
体制也有弊。
南方都市报:当时你从野鸡大学到复旦大学,感觉复旦的学风如何?
章培恒:当时不知道什么叫做念书,忽然知道应该怎么念了,所以有一种很开眼界
的感觉。从学风来说,教师上课比较认真,同学学习也都很认真。
南方都市报:你在复旦大学读书的时候,朱东润先生给你上课?
章培恒: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在学问上受影响最深的一位是朱东润先生,一位是贾
植芳先生,朱先生教古代文学,贾先生教现代文学。我后来在中文系当助教的时候,是
另外一位老师指导,蒋天枢先生。所以对我一生影响最深的大概就是这三位老师。
南方都市报:朱东润先生在学术上对你的影响是怎样的?
章培恒:从我念书的时候来说,我当时从朱先生那里学到的,主要就是一种多思考
的精神,就是有什么事情都要通过自己的脑袋去思考,不能不动脑子就跟着人家说,无
论这话是谁说的,也无论这话有多少人佩服。这大概是我从朱先生那里学到的最大的好
处。
南方都市报:贾植芳先生对你的影响如何?
章培恒:贾先生对我的影响,是在现代文学上给我很多知识,这些知识跟朱先生对
我的影响也可以贯通起来。贾先生给我们讲鲁迅,他对鲁迅的看法,跟占主流地位的对
鲁迅的看法是不一致的,他对其他作家的看法跟当时占主流的看法也不一致。所以他不
但教给我们很多现代文学的知识,也教给我们以自己的看法去观察现代文学。另外,贾
先生很重视理论,从马克思的理论到当时苏联的文艺理论。现在看来,苏联的文艺理论
问题不小,但是当时苏联的文艺理论比起我们的文艺理论来,不那么僵化。
南方都市报:贾植芳先生对鲁迅是什么看法?
章培恒:他对鲁迅的看法,其实也就是肯定鲁迅那一种追求人性解放的精神,这与
当时强调的反帝反封建有一致的地方,也有不一致的地方。因为反封建里边应该也追求
人性的解放,但是当时强调的反封建对于人性的这一点往往是忽视的,那就是地主阶级
的统治啊什么的。
南方都市报:你后来跟蒋天枢先生学到的主要是什么?
章培恒:跟蒋先生学到的,是在古代文学的学习上要打好基础,我跟朱先生学的时
候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怎么打基础方面,蒋先生对我有很多具体的指导。他给我开
过书目,也具体指导我怎么扩大知识面,包括怎么继承王国维、陈寅恪他们那一种学术
上的探索。
南方都市报:蒋先生当时谈陈寅恪先生谈得多吗?
章培恒:谈得也不多。我在那时候很少找蒋先生,我跟蒋先生念书是在1956年以后
,1955年我因为胡风集团事件而受影响,生怕以后有点事情,又有牵累,所以1956年以
后尽管跟蒋先生读书,但只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当时我是蒋先生的助教,工作上的事
情必须去一下,读书也就是学期开始的时候他叫我念什么,到学期结束的时候交一本读
书报告给他。
南方都市报:你那时候知道陈寅恪先生吗?
章培恒:知道,但当时陈寅恪先生的书看得不多,因为他的书有许多东西我当时看
起来不大理解。
南方都市报:蒋先生当时有没有谈到陈寅恪先生在广州中山大学这边的情况?
章培恒:他从不谈这些。一直到后来陈寅恪先生影响很大,他也从不谈这些。陈先
生当时有很多书是寄在蒋先生这里,大概是1958年左右的时候,那些书先是放在系里边
,蒋先生也说这是陈先生的,其他的都不多说。后来蒋先生去世以后,他的遗物里边倒
是发现了好些他帮陈先生做事的通信和稿件。
南方都市报:陈寅恪的著作后来有一部分是在上海古籍出版社那里出的?
章培恒:那件事是这样的,陈先生的《金明馆丛稿》“文革”之前就交给现在的上
海古籍出版社,但是当时没能出版,这不是出版社本身的原因,而是因为当时的形势。
李俊民先生是很好的人,他曾是地下党员,也曾在新四军里边工作。他对于大跃进大批
判其实都是很反感的,所以他在当时出传统文化的书,是有意识要进行某些反抗的。但
是他的处境很不好,经常挨批,在这种情况下,陈寅恪先生的书稿是无法出的。后来改
革开放以后,蒋先生又去问他们关于陈先生稿子的事情,那时他们就很主动地接受了,
表示要赶快出版这些书。李俊民先生在“文革”前的处境就不好,60年代初上海要修订
《辞海》的时候我也参加了,我们古代文学组是李俊民先生和刘大杰先生主持的,刘先
生当时身体不好,李俊民先生的任务很重。有一次他们出版社的二把手打电话来,其实
是叫他去检查身体,他以为又要叫他去检查错误了,他说我这里很忙,我不去了,你帮
我去检查一下吧!接下来对方又说了几句,他就说:是检查身体啊,那就去吧!(大笑
)
南方都市报:我看到一篇文章谈到蒋天枢先生帮陈寅恪先生出版著作的事情。
章培恒:蒋先生的事情都是他自己做的,他不让别人帮忙,一个是他觉得做老师应
当这样,一个可能是他对我们的工作也不是很放心,倒不是觉得我们不负责任,而是觉
得他自己做才放心。
从根本上反思“文革”的影响
1955年,章培恒由于胡风事件的牵连,成了审查对象,被定为胡风影响分子并开除
出党后,从中文系调到图书馆工作。章培恒从此转而埋首古代文学的研究。“文革”期
间,章培恒曾被安排去协助上海写作班子的注释工作。
南方都市报:1955年反胡风时你被牵连进去,是因为和贾植芳先生的关系吗?
章培恒:跟贾先生的关系当然也是一个原因,但是跟贾先生关系比我密切的同学也
不止一个。当时我写了几篇文章去投稿,为胡风辩护,主要的文章大概有两篇。所以跟
贾先生的关系是一个方面,如果只因为这个关系大概也还逃得过去。当时报给上面的问
题里就有一条,说是党委在包庇章培恒。所以跟贾先生的关系固然是引人注目的一个方
面,写文章也是一个方面。
南方都市报:胡风案对你的影响有多大?
章培恒:影响当然是比较大,但是现在想起来对我还是蛮好的,先是让我到图书馆
去工作了一年吧,就把我调回来当助教,整体上来说处境还是比较好的。
南方都市报:在当时的情况下知道反胡风运动是怎么回事吗?
章培恒:当时不知道,而且也确实相信胡风是跟国民党有关系的,因为很多材料都
是这么说啊。
南方都市报:你跟贾先生的接触中,对胡风分子的了解多不多?
章培恒:贾先生其实很少讲胡风的事情。现在对胡风就看得比较清楚,当时接触的
材料,比如说胡风有把刀,是蒋介石送的,说是送给国民党的高级人士的,刀上刻着“
不成功,便成仁”,然后又说他参加国民党的什么组织。这些当时都是作为正式材料的
,我也没意识到这是假的材料。这里有一篇文章,是胡风的老同学提供的情报,反胡风
开始的时候就把他的老同学请回去,让他提供材料,这样许多莫名其妙的材料就出来了
。那个老同学后来处境也不好,因为尽管提供了材料,但还是跟胡风有关系。我当时看
了就恍然大悟,什么胡风对国民党怎么怎么着,那些东西都是些什么人写的。
南方都市报:你年轻的时候对古典文学感兴趣吗?
章培恒:年轻的时候也说不上很感兴趣,其实我念大学的时候对现代文学也很感兴
趣,对这两个都很感兴趣是因为有朱先生的指导,也有贾先生的指导。在反胡风之前,
对现代文学也许更感兴趣,反胡风之后我不敢碰现代文学了,所以就对古代文学花的力
气更多一些。
南方都市报:是什么样的情况下做《洪昇年谱》?
章培恒:偶然的机会。蒋天枢先生希望我多念点书,好好把基础打好。蒋先生年轻
的时候写过《全谢山先生年谱》,所以我也想写一本年谱的书。后来上海的一家出版社
出版一册洪昇的集子,洪昇的集子原来是很少的,出版以后大家才看到,所以就选了洪
昇。
南方都市报:从哪一年开始?
章培恒:1957年左右吧。当时没有可以写的材料,《长生殿》演的时候我已经无法
去看了。其实我对《长生殿》并不怎么喜欢,只是因为要写个年谱,正好又有他的集子
,所以就写了。这算是我的第一本书。
南方都市报:做完《洪昇年谱》,你的学术兴趣主要是在哪里?
章培恒:做完《洪昇年谱》,接下来就是写论文,改革开放以后写的很多都收到《
献疑集》里。1964年我写了一篇关于谴责小说的论文,后来有不同的看法,也有些争论
。我觉得写得比较有特点的论文,一个是关于谴责小说的,一个是关于金圣叹的,金圣
叹那篇是跟刘大杰先生合写的,我写了初稿,刘先生做了很少的改动,刘先生去世以后
,刘师母编刘先生的论文,就没有把那一篇编进去,因为刘师母也知道那一篇主要是我
写的。
南方都市报:1966年“文革”爆发的时候复旦中文系乱到什么程度?
章培恒:开始还是党委在幕后指挥,被抛出来的人当然很难过,但是不被抛出来的
人还可以。后来造反派起来以后,他们的目标主要是党委,所以开头也还好,我那时候
难过大概是从清理阶级队伍开始,那是1968年之后了。
南方都市报:有一段时间被拉到写作班?
章培恒:那就更晚了,但不是去写文章,是去搞注释,当时大概是毛主席交给上海
写作班做的东西,他们要我们去注释。这个都是临时打工,譬如说临时要注什么东西啊
,就把我们叫去,注释完毕就回来,都是几天的时间,也不是住在他们那里。这个注释
也很危险,因为有一次我注的一篇东西竟然被毛主席批判,这个事情弄得我很紧张。幸
而不是针对我的,所以写作班出面作检讨,事情就过去了。我们注的那些东西,后来可
能是在90年代出版了。
南方都市报:毛泽东在那个时期为什么对古典文学那么感兴趣?
章培恒:这些事情现在搞不清楚,有些他显然是借这些东西来进行教育,这是一种
文化上的教育,大概就是叫他们接受一点政治上的经验教训。有的呢,确实是毛泽东晚
年自己的一种兴趣,这东西其实也是很值得研究的,不过大概没有人现在去面对这些事
情。
南方都市报:后来像余秋雨名满天下之后,炒得沸沸扬扬的“石一歌”的事情你清
楚吗?
章培恒:这个情况我不清楚。当时他们叫我们去注释一下,到了那里我们也就是去
参加注释的,我们几个人在一起,跟写作班的人没有什么联系,也不知道余秋雨当时是
什么情况。我也看过他们一些上报的文章,看完之后仍然是不得要领,具体就不清楚了
。
南方都市报:在“文革”的时候,你有没有怀疑过这场运动?
章培恒:开始的时候没有想到,后来是考虑自己的问题,不知道自己被丢出来以后
会怎么样,只是考虑以后怎么办的问题。大概到“文革”后期慢慢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文革”的事情其实很难说,比如说到现在为止很多事情恐怕都没有很好地估计,到底
“文革”是割断中国的文化传统,还是把中国传统那些很要不得的东西都翻出来,包括
我们现在对文化传统的那种态度,跟“文革”到底有没有关系?
南方都市报:比如我们谈到读经的问题,在现在这样的一个社会背景下,又有人提
倡读经,而且还很多人响应,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章培恒:我觉得就是“文革”中兴起的“尊法批儒”的变相出现。“文革”中对儒
是批的,法是抬得很高,但把法家抬得这么高,其实也就是把中国传统抬得这么高,法
家是传统里边的一支。现在呢,是提倡儒,但是真正把传统抬得很高,是在国民党统治
的时候。从来没有把传统的一支抬得这么高的。从“文革”开始,就把传统里边的一支
作为我们今天要遵循的原则。
南方都市报:我曾经问过汤一介先生这个问题,他谈到他在“梁效”做的一些事情
之后,等到晚期他开始反思。他认为“文革”不仅是一个破四旧的问题,更重要的是“
文革”把传统文化中坏的一面发展到极致。
章培恒:所以如果是要吸取“文革”的教训的话,那就是要从根本上来考虑“文革
”对传统到底是怎么样的?但是,现在容易被大家承认的一个看法是:“文革”破坏了
传统,那么我们就要恢复传统!“文革”批儒,我们就尊儒!
南方都市报:近年有些人就提出来:因为当今世界人心不古,所以要提倡读经。
章培恒:这种说法其实从“五四”开始就这么下来的,物欲横流啊,人心不古啊,
要补救就得恢复传统,要读经。
南方都市报:但五四运动提倡德先生、赛先生,一直这么呐喊,倒不一定能付诸实
践。
章培恒:这个事情可能说来话长。大概当时提倡读经的时候,有鲁迅一批人反对,
“五四”的传统到1949年一直还是继续下来的。(上世纪)50年代开始,先是批判“五四
”的形式主义,说好的一切都好,坏的一切都坏,实际上也是把传统否定了;接下来批
判民族虚无主义,那就是要恢复传统了;再下来批判资产阶级思想,于是“五四”那些
资产阶级思想都批掉了,民主啊人权啊都给批掉了。所以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五
四”精神就是在逐渐萎缩,“文革”当然是全盘否定了。现在呢,原来传统的东西要批
没有批掉,越批越热,倒是“五四”的精神里已经批掉很多了。如果要讲到“文革”的
破坏,在这方面当然也是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从人性角度来看中国文学的发展
改革开放之后,章培恒曾任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后任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并担
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文学学科评议组成员、国家教委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副主
任等。章培恒与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1996年出版后,在学术界引起了强烈的反
响,被认为是中国文学史研究上的突破。
南方都市报:你什么时候萌发编《中国文学史》的想法?
章培恒:这之前的好多年,教育部提出要编一部《中国文学史》,当时是让我来编
,我就请了一些朋友来写,但是大家都忙,所以拖的时间很久。大概到1994年至1995年
的时候,实在拖不下去了,就请骆玉明来统一下,他做了很多工作,那部书就出版了。
出版以后反响比较好,但是我们觉得这里边还是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所以准备重新
编一次,重新编一次就完全是以我自己为主来搞的。到1998年的时候出了两本,但接下
来我就生病了,就一直拖下来,前不久才重新把它弄完,准备在最近出版。
南方都市报:我听说第一版出来的时候,主要反响热烈的是书里谈人性解放的?
章培恒:倒不是谈人性的解放,而是说这书是从人性发展的角度来谈中国文学的发
展,这是对中国原来的文学史模式的一种突破,不再像原来从阶级斗争、从文学的政治
性这些东西来谈,所以这是一种新的视角。
接下来要出的增订本,就是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谈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谈怎样逐
渐向人性解放目标接近。中国古代文学和新文学之间并不是一个断裂的关系,因为中国
古代文学本来就是在往这个方向发展的,所以“五四”新文学那一种人性解放的要求是
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必然结果,只不过西方文化的影响使它出现得早了一点。如果说这
一次的文学史有一点新意的话,就是在这个方面。
南方都市报:在你的研究重点里面,古代文献比重还是相对大一点?
章培恒:我在古代文学的研究里面,还是比较注重古代文献的研究,但我自己是希
望在古代文献研究的基础上能够说明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一个过程,说明中国古代文学
发展的方向。最近十年,我的研究重点其实已经转向中国文学的古今演变。我们这里有
一个博士点,教育部已经批准,也已经有几届学生毕业了,这个专业就叫做中国文学古
今演变,是和中国古代文学、中国近代文学并列的一个专业。
南方都市报:你对中国文学古今演变的研究,重点是在哪里?
章培恒:我是想说明古代文学发展的一个趋势,就是人性解放的成分在中国古代文
学里不断增加,我主要做的就是想做这一个。到了《红楼梦》里边,这种人性解放的成
分已经相当多了。
南方都市报:你是不是对考据也下过很多功夫?
章培恒:考据是为了说明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不是为考据而考据,我觉得这样的
考证就很重要。
南方都市报:晚清以来,中国遭遇大变局后,从西方翻译过来的作品对中国文学创
作、研究的影响有多大?
章培恒:我想影响是很大的,可能中国文学研究上比较重要的成就都是在这样的影
响下取得的,包括陈寅恪也是这样。
南京大学的程千帆曾经对我说,现在有很多人讲陈寅恪先生在考证上多么有成就,
他觉得这些说法都是不对的,他认为陈寅恪先生在历史学的研究上是将一种新的史学观
念和史学方法传到了中国,而且使得它在中国有比较大的影响。其实陈寅恪先生并不是
为考证而考证的,他的考证背后都表现出一种史学观点和史学方法,所以他的考证跟过
去乾嘉学派的考证是不一样的。
程千帆认为,大学历史系里应该开一个陈寅恪历史思想研究。我觉得程先生这话是
说得很好的,因为陈寅恪先生的许多考证都带有新的史学观点,比如他对唐太宗、魏徵
等人的研究,他不是讲唐太宗政治如何英明,魏徵作为臣子如何了不起,他所说的是魏
徵是唐太宗当时需要拉拢的政治集团的头领,唐太宗为了通过魏徵来拉拢这一个集团,
所以要对魏徵很优待,很看重。但是后来唐太宗自己的统治稳定了,这个集团用不着通
过魏徵来拉拢了,所以关系就慢慢不好了。而且陈寅恪先生也说:如果魏徵死得迟的话
,大概要被唐太宗杀掉。所以他是从一种利益的角度来看政治,而不是旧的史学观点,
皇帝好,再加上一帮贤臣,就把天下治理好了。陈寅恪先生写那个文章比较早,他并不
是解放以后有了政治上的体会才写的,他完全是按历史的发展来写的,这个观念与马克
思的观念其实也有相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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