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ssudar 发表于 2007-7-16 12:01:36

读叶廷芳《缅怀冯至先生》

  缅怀冯至先生
  叶廷芳
  
冯至以诗人和学者闻名,在我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他醒目的位置。今年9月17日将迎来他的百年华诞。
这位“学贯中西”的一代宗师,在20世纪至少有过三次辉煌:20年代以《昨日之歌》和《北游及其他》两部诗集,在中国诗坛崭露头角,甚至被鲁迅誉为当代“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50年代随着第一部论著《杜甫传》的出版和北大西语系主任资格的获得,步入学术殿堂,而且跻身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第一批、也是惟一的一批“学部委员”之列;80年代由于又一部学术力作《论歌德》的问世,成为我国德语文学乃至外国文学界无可争议的泰斗。
90年代初,我在编一部论文集,邀请多人分别撰写十几位现代主义作家,每篇三四万字。其中里尔克这一篇,我想冯先生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开始他不大肯答应。于是我动员他,结果他答应了。但截稿时冯先生未能交稿。于是我给他宽限三个月,结果他还是不能交稿。我又往后推三个月。最后我去要稿时,他却抱歉地说:“叶廷芳,我跟你说实话:里尔克的后期作品我并没有搞懂。”我听了十分震惊,觉得这位老先生真了不起,居然在后辈面前摧毁自己的权威形象。便宽慰他,说:“现代派的作品看不懂是常事,但资料那么多,您参考一下别人的就是了。”他马上反驳说:“诗这东西主要靠理解,别人写的是别人的看法。不知为不知,人云亦云那是问心有愧的!”先生这样执著于严格要求自己,这使我内心深为感动。
冯至先生这种可贵的学风在他的学术研究中处处表现出来。不求多,不求快,但求精。例如《杜甫传》和《论歌德》这两部力作,写的是两位世界级大家,但就是薄薄的每本十几万字。他送我《论歌德》的时候,我在表示高兴和感谢之余,建议他能够再写一本。他很不以为然地说:“写那么多干吗,这些就够了!”歌德写《浮士德》前后达60年,写出了他对生命全过程的体验。冯至写歌德前后也花了40年,也融入了他一生的体验。正如歌德关于他所写的《塔索》所说的:这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我们也可以说,冯至的《论歌德》是他的骨肉锻造出来的,是他毕生的精血凝成的。确实不能多写了!
作为教师,冯至先生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个诲人不倦的师长。在我三年级的时候,《世界文学》为了让我们练练译笔,约我们文学班翻译两篇难度不太大的文章。我们抽了三四个人承担,译好后送给冯先生过目。我们以为经过我们自己互译互校,问题总不会很大吧。但发下来一看,我们傻了:满篇都是密密麻麻修改过的红字!不仅如此,他还用了整整两个晚上,亲自到民主楼的教室里来,非常耐心和详细地向我们解释,为什么这句话这样译不行,那个字那样译才对,等等,他恪尽职守,诲人不倦,使我们深受感动。
冯先生是个严于律己的人,在时代急剧发展的过程中,他总是想竭力跟上时代的步伐。像上山下乡这样的事情,对一般青年学生来说,算不了什么,可对于像冯先生这样一向生活比较优裕的老教授来说,相对地讲要艰苦得多。但是他总是以身作则,几乎每次都争取参加了!尤其是1960年的冬天,他随我们那个班的五年级毕业班,去十三陵农村待了半年之久!那是三年困难时期,而且那个冬天特别寒冷,最低达到零下20度。回来后他却风趣地对我们说:“这次下去好比‘减肥运动’,我的裤腰带松了三个扣眼,我的体重减轻了20斤。”
仅就上述点滴回忆,冯至先生作为诗人、学者和教育家这三种身份都是非常合格的。在浮躁风普遍弥漫的今天,我们缅怀冯至先生这种求真、求实的严谨学风和一丝不苟的诲人不倦精神是格外有意义的。
   
(摘自2005年9月16日《文汇报》)

Dasha拷贝自“龙源期刊”的《新华文摘》2005年第24期

Dasha读后:
1. 最后我去要稿时,他却抱歉地说:“叶廷芳,我跟你说实话:里尔克的后期作品我并没有搞懂。”我听了十分震惊,觉得这位老先生真了不起,居然在后辈面前摧毁自己的权威形象。

Dasha在自己的《里尔克汉语译本系年(1929~2007)》(http://www.myrilke.com/text.asp?ID=1648)曾说:
冯最后译八首“Orpheus”时,现实的原因,可能已经不能理解德语了,“voll von Erinnerung an früheres Gehen”(充满了对早前行走的回忆)。    
叶廷芳的回忆倒是印证了Dasha的臧否。再加上Dasha的《检讨冯至“布里格随笔(摘译)”》(http://www.myrilke.com/text.asp?ID=1662),诸君读后,即或不通德语,结论想必自在心中。于是,面对CNKI上那些铺天盖地讨论冯至与里尔克如何精神相通的学位论文,Dasha只有讪讪地笑了。


2. 便宽慰他,说:“现代派的作品看不懂是常事,但资料那么多,您参考一下别人的就是了。”他马上反驳说:“诗这东西主要靠理解,别人写的是别人的看法。不知为不知,人云亦云那是问心有愧的!”先生这样执著于严格要求自己,这使我内心深为感动。

叶廷芳的“现代派的作品看不懂是常事”,是否暗示着我们外国文学的译介基本上就是“参考一下别人的就是了”呢?恐怕就是(一不小心把实话说漏了嘴)。叶廷芳的文字Dasha也基本都浏览过,最不理解的就是关于史行果译《里尔克艺术随笔集》,傻认为行果女士译文可称为冯、梁之后迄今里尔克汉译文字最美者,可惜,于美术外行,美术关键术语、技法,文学、戏剧术语,均被意译或省略。但叶廷芳说她“天资聪颖,译笔流畅,对原文的理解和把握较准确”。叶廷芳如是说,恐怕是“看不懂”然后“参考一下别人的就是了”。

benchren 发表于 2007-7-16 17:06:17

俺当年很喜欢冯至的<<蛇>>那首诗.
DASHA先生这种专注、锲而不舍的精神真值得人学习啊。

martinu 发表于 2007-7-16 18:09:55

网站已经收藏。
向冯至先生和DASH先生表示敬意:如此向学之心,如此为学之道——我在电脑前合掌致敬。

苏鲁支 发表于 2007-7-16 19:36:11

引用第0楼Gossudar于2007-07-16 12:01发表的 读叶廷芳《缅怀冯至先生》 :
  叶廷芳的“现代派的作品看不懂是常事”,是否暗示着我们外国文学的译介基本上就是“参考一下别人的就是了”呢?恐怕就是

看看那些译作的注释就可以明白这回事了。有哪几本译作的前言或序言或后记里不写着“参考一下别人”的事实呢?注释如此,译文自然更难免了。到底是功底不行,还是图省事呢?咳咳,我又想起陈康了。

Gossudar 发表于 2007-7-17 01:24:31

感谢benchren、martinu二兄的阅读。

苏兄解人。陈康先生一生著作,只赖弟子有心,薄薄一册耳。此外,尚有偕其父威名的严群先生,亦复如是,是以Dasha屡屡不屑“著作等身”者。

苏鲁支 发表于 2007-7-17 11:32:29

今人“著作等身”但觉字多,若琼瑶之流亦在此列,正尼采所嘲“多产的母牛”。人以《丧家狗》示朱季海先生,先生犹以“一块砖”目之,老辈意趣于此可见。仆向欲作《史理学》,以“砖”自期,如今想来殊可笑。所幸书未成,否则难免“牛”气矣。
今人汉译文学注释有极无谓者,如于歌德下注德国文学家,柏拉图下注古希腊哲学家,皆视读者如蒙童,阅之令人气结。盖此辈注释尽得力于“参考”,而复自惭,故聊注常识以自解耳。此亦一掏粪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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