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民间文化的挽歌——《秦腔》的文化解读
贾平凹以《秦腔》当选“2005年度杰出作家”。授奖辞说:从“废都”到“废乡”的生命流转,贾平凹以一个作家的宽广和坚韧,出色地完成了对自我和世界的双重塑造。《秦腔》主要是通过传统民间文化的衰败来达到“废乡”目的的,因此,要想更深入地理解作者在作品中所表达的内涵,对其作一个文化方面的解读就显得尤为必要。应该说《秦腔》中表现民间传统文化的体系是立体的、全方位的,缘于此本文探讨的角度难免挂一漏万,但笔者想以此为契机,尝试找出一条作者的“废乡”之路。贾平凹小说创作对于性的关注是以一贯之的,《秦腔》相对《废都》讲,几乎没有直接的暴露性的性描写,但含蓄的背后却更深的表达了作者的良苦用心。作者说过:“夜里读《周易》,至暌第三十八,属下兑上离,其《彖》曰:‘火动而上,泽动而下;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又曰:‘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暌而其志通也。暌之时用,大矣哉!’我特别赞叹‘睽之时用,大矣哉’这句,拍案叫绝,长夜不眠……”“睽”是“乖违、相异”的意思。这段话是道家文化阴阳理论的基础,“男女暌而其志通也”旨在强调正是性别的差异恰好构成了男女相通的条件。由此我们不难看出贾平凹对道家文化的重视,在他的小说作品里几乎每篇都涉及性事也就不足为奇。
撇开《秦腔》中有关男女的情爱描写(上文已经说过这方面多是含蓄叙写),我们来看一下作者在文中对于男女生殖器的叙写,说到这一点我们无法绕开引生自残这一事件:苦恋白雪的张引生偷了几件白雪洗过的衣服,逃离的过程中因为太紧张,掉了件衣服,最后拿在手里的只是件胸罩,可就是件红色的胸罩,也引起了引生的强烈幻想:“桃已经熟了,有一股香气。”“那个时候我知道我是爱了,爱是憋得慌,出不了气,是涨,当身上的那个东西戳破了裤子出来,”“我不愿意看我的那个东西,它样子很丑,很凶,张着一只眼瞪我。”再后来也免不了被赶来的白家人一顿“饱打”。我们知道引生对白雪产生的虽是畸形的恋情,但这也是世上最纯情的爱,不带有任何侮辱的杂念,所以这次出丑之后他自然万分后悔。“我记得我跑回了家,非常地后悔,后悔我怎么就干了那样的事呢?我的邻居在他家的院子里解木板,锯声很大,我听见锯在骂我:流氓!流氓!流氓!”于是“我掏出裤裆里的东西,它耷拉着,一言不发,我的心思,它给暴露了,一世的名声,它给毁了,我就拿巴掌扇它,给猫说:‘你把它吃了去!’猫不吃。猫都不肯吃,我说:‘我杀了你!’拿了把剃头刀子就去杀,一下子杀下来了。”
引生恨的是他的男根的不争气,让他出了丑,然后拿剃头刀子杀了它也就是顺理成章,可是古来因为后悔剁手剁足的有之,引生何以疯狂地砍下他的男根?这绝非作者偶然之举,而是有意为之。阉割的历史无论在东西方都渊源流长,从阉割动物到阉割人,这其中“阉割”被赋予了太多的文化含义,在诸多的文化含义之中有很重要的一点,它是与人类社会中的罪与罚联系在一起的。且不说中国的《肉蒲团》中未央生因淫乱无度出家后自割阳物,英国的人类学领袖人物马林诺夫斯基在他的《野蛮人的性生活》中也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原始版的《肉蒲团》:这是个传奇般的古代酋长伊努瓦依劳的故事,伊努瓦依劳是个性能力超强的好色酋长,他的男根很长,犹如长蛇,他同他的弟媳侄媳发生性行为,和其他女人私通,村中的男人们发觉后将其投入臭水沟。他羞愧难当只好带着他母亲离开村庄,临行前在中央广场进行自我惩罚:挥斧砍掉阳物。如此看来,引生的自残被赋予了很深重的自罚的文化意义,像引生这类男子,从他行为上来看,仍然受着儒家传统思想“非礼勿动”的影响,可以说忏悔愈深爱的愈切。
与男性的阳物相对,是作者对七里沟的描述:“我说:‘我爹说七里沟是好穴位,好穴位都是女人的×形。天义伯,我爹是不是这么说的?’”“夏天义看着我,又朝沟里看,他是看到七里沟也真的是沟口窄狭,到沟脑也窄狭,沿着两边沟崖是两条踏出来的毛路,而当年淤地所筑的还未完工的一堵石堤前是一截暗红色的土坎,土坎下一片湿地,长着芦苇。整个沟像一条船,一枚织布的梭,一个女人阴部的模样。”上述的引文是在夏天义带领着“我”和哑巴淤七里沟时展开的。夏天义在文中无疑是农耕文化的坚定守护者,他坚定的信仰土地乃是百姓的根本,他反对侵占良田建农贸市场,他看不惯村里年轻人“不务正业”外出打工。外型像女人阴部的模样的七里沟更是让他割舍不下,说“好穴位都是女人的×形”,是古人生殖崇拜在还没被现代文明完全同化的乡下人那里的朴素继承,女人阴部本是生命之源,夏天义也坚信淤平的七里沟定是块丰腴的宝地,定会给乡人带来财富。作为这一理想信念的依据便是长在七里沟的那一株麦子,“天还是冷,冷得满空里飞刀刃子。但那棵麦子竟然结出穗了,足足有一乍二寸。”“这一天,我们在收割麦子。那棵麦子已经成熟了,大拇指头粗,一乍半长,把它剪下来,我们趴下去给土地磕头,感谢着七里沟能生长这么好的麦穗。”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生活在大地上的人们的虔诚,而那“麦穗”也绝非一般的麦穗,它被请到土地神庙里,当作“王”一样供奉起来。在他们的眼里“土地公土地婆是管理土地的神”,土地上出产的东西放在那里是适得其所。
佛教有轮回说,在引生的世界里,人是有前世和今生的。“我看出了来运前世是个唱戏的,但这话我不说破。”“我老觉得我和白雪在前世是有关系的,我或许是一块石头,她或许是离石头不远处的一棵树。” “中星的爹说过,你遇着一个人了,一个动物,明明是陌生的,但你觉得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觉得亲近,人们一般说这是缘,其实这人前世一定是你的亲戚或熟悉的人。”在《秦腔》的世界里,很多让人难以理解的东西,都在引生的轮回思想里得到了合法化的解释。
夏天智是一个文人,在他身上有对地方戏曲文化的疯狂热爱,也有对儒家传统思想的继承。“八百里秦川春风浩荡,三千万儿女高唱秦腔。”夏天智一生爱秦腔、说秦腔、听秦腔、唱秦腔、画秦腔(脸谱),甚至到死后要枕“秦腔”(《秦腔脸谱集》),就是这个让他痴迷一辈子的秦腔(地方戏曲经典)却在现代流行的通俗文艺(流行歌曲)的冲击下走向了衰败,白雪的戏曲命运就是秦腔的命运,夏天智的执着并不能阻挡历史的大潮。可以作为夏天智对传统文化热衷表现的还有这样一个细节,就是他吃饭时都要求端上木全鸡(是只能看,不能吃的),倒不是显的他小气,实在是他对鸡的一种信仰。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龙和凤都是神化的动物,鸡却是一种身世不凡的灵禽,《太平御览》:“黄帝之时,以凤为鸡。”传说鸡为日中乌,鸡鸣日出,带来光明,能够驱逐妖魔鬼怪。另一方面在夏天智的身上还传达出了儒家的传统文化思想,并且有了新的发展:他敬重兄长,过年时节都要兄弟聚会小酌;他严肃的让晚辈产生敬畏却又不缺乏仁爱,给面临失学的张长章提供学费;家中他是威严的家长,细节处却处处关心白雪,儒家的仁爱让这个平凡的人物血肉丰满!
小说人物的命名也有考究,这里不去对每个人物的名字作细究,但我想从人名的文化含义上来说说作者笔下农村的发展概况。中国人对取名是异常重视的,尤其在古代,说其已成为一种文化绝不为过,古人取名有姓、氏、名、字、号之分,但都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姓名往往反映了一个时代的变迁。夏家几代人的名字是值得研究一番的,老一辈中包含了“仁义礼智”(暗示传统),第二代有“金玉满堂”(经济特征突显)、风雨(经济大潮冲击的前兆)。新老交替就是传统和现代的更换。作品中能够展现文化风貌的还有对联和中星爹的阴阳风水,对联可能是中国的特产,有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没有第二种语言能创造出这样的优美形式。阴阳风水来自道教的阴阳八卦,这种种都得益于作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系统理解。
小说《秦腔》里的秦腔虽不是叙述的中心,但作者以“秦腔”为标题,是要把它作为陕地的文化表征的。随着传统文艺的衰败。一切民间传统的东西在悄悄的隐退,引生的男根断了,象征希望的麦穗最后被鸡叼走,泥石流掩埋了七里沟……社会是向着文明和进步发展了,可作者是用矛盾的心情来叙述的。“历史的进步是否会带来人的道德水准的下降,而浮虚之风的繁衍呢?诚挚的人情是否还适应于闭塞的自然环境呢?社会朝现代的推行,是否会导致古老而美好的伦理观念的解体而或趋向实利世风的萌芽呢?(《答〈文学家〉问》,沿着这样的思想作者用《秦腔》为他的故乡树起了一块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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