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ngwie 发表于 2007-6-2 18:08:16

(转帖)李零考丧家狗

有朋友问我,网上对“丧家狗”一词有争论,我是什么看法。因为我是不大看网的,我没有注意他们在吵什么。4月22日开会,这个词也是引起争论的话题,各种观点有各种解释,好像行为艺术,挨骂是不可免的。

  既然问起,我把我的理解讲一下,供读者参考。
  
  第一,我不是什么考据权威,和大家一样,只是普通读者。捧我骂我,都不必拿此说事儿。讨论应该是平等的。

  现在的争论并不复杂。我在书里已经把“丧家狗”的出处做了交待,即下面五段话:

  (1)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史记·孔子世家》)
  (2)夫子过郑,与弟子相失,独立郭门外。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一人,其头似尧,其颈似皋繇,其肩似子产,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儡儡如丧家之狗。”子贡以告孔子,孔子喟然而笑曰:“形状未也,如丧家之狗。然哉乎!然哉乎!”(《白虎通义·寿命》)
  (3)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郑东门。郑人或问子贡曰:“东门有人,其头似尧,其项若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傫傫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未也。如丧家狗,然哉!然哉!”(《论衡·骨相》)
  (4)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独立东郭门外。或人谓子贡曰:“东门外有一人焉,其长九尺有六寸,河目隆颡,其头似尧,其颈似皋陶,其肩似子产,然自腰已下,不及禹者三寸,累然如丧家之狗。”子贡以告,孔子欣然而叹曰:“形状,未也。如丧家之狗,然乎哉!然乎哉!”(《孔子家语·困誓》)
  (5)孔子出(卫)〔郑〕之东门,逆姑布子卿,曰:“二三子使车避。有人将来,必相我者也。志之。”姑布子卿亦曰:“二三子引车避,有圣人将来。”孔子下步,姑布子卿迎而视之五十步,从而望之五十五步,顾子贡曰:“是何为者也?”子贡曰:“赐之师也,所谓鲁孔丘也。”姑布子卿曰:“是鲁孔丘欤?吾固闻之。”子贡曰:“赐之师何如?”姑布子卿曰:“得尧之颡,舜之目,禹之颈,皋陶之喙。从前视之,盎盎乎似有(王)〔土〕者;从后视之,高肩弱脊,循循固得之转广一尺四寸,此惟不及四圣者也。”子贡吁然。姑布子卿曰:“子何患焉?汙面而不恶,葭(貑)喙而不藉,远而望之,羸(累)乎若丧家之狗,子何患焉?”子贡以告孔子。孔子无所辞,独辞丧家狗耳,曰:“丘何敢乎?”子贡曰:“汙面而不恶,葭(貑)喙而不藉,赐以(已)知之矣。不知丧家狗,何足辞也?”子曰:“赐,汝独不见夫丧家之狗欤?既敛而椁,布(器)〔席〕而祭,顾望无人,意欲施之。上无明王,下无贤(士)方伯。王道衰,政教失,强陵弱,众暴寡,百姓纵心,莫之纲纪。是人固以丘为欲当之者也。丘何敢乎?”(《韩诗外传》卷九第十八章)

  最后这一条,我是参考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校订的本子。
  这五段话,前四种是一个说法,最后一种是一个说法。我们要注意,这里的第一、二条和第四、五条都作“丧家之狗”,但第三条和第五条还提到“丧家狗”(画黑线处),可见“丧家狗”不是我的发明,古人就这么用。大家说,少了“之”字,意思全变,这两条是过硬的反证。
  其实,这里问题的关键不在“之”字,而在“丧家”怎么读,下面再说。当然,我把“之”字省掉,也没什么深意,只是为了当书名,读起来比较顺溜罢了。这算不上什么错误。
  
  第二,我使用这个词,不过是按习惯上的用法,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发明。大家只要查一下《汉语大辞典》(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1616页,涂梢苑⑾郑?吧ゼ摇币淮视辛街侄练ê土街钟梅ǎ?恢质蔷偕ブ?遥?ザ疗缴?灰恢质歉餐黾易寤蚴?ゼ抑鳎?ザ寥ド?5?吧ゼ抑??焙汀吧ゼ抑?贰保?谑橹惺枪槿氲诙?郑?际侵付?思摇⑺懒酥髯拥墓贰O衷诘奶致郏?炊?峭?衩欠研目贾ぬ岢龅男陆猓?拖肮叩挠梅ú灰谎?K?撬担?吧ゼ抑?贰钡摹吧ゼ摇庇Ω檬粲诘谝恢帧?  既然有不同说法,咱们可以讨论一下。好在我已经提供了古书的原文,用不着费太多的口舌。
  
  第三,《汉语大词典》的读法,当然也可以商榷。现在,大家讨论,我们可以重新检查一下古书中的词例:
  (1)当“举丧之家”讲的“丧家”,《汉语大词典》引的《颜氏家训·风操》还不是最早。《汉书·游侠传》提到,“涉亲阅视已,谓主人:‘愿受赐矣。既共饮食,涉独不饱,乃载棺物,从宾客往至丧家,为棺敛劳徕毕葬。其周急待人如此。后人有毁涉者曰“奸人之雄也’,丧家子即时刺杀言者”,比它更早。汉代肯定有这种用法,但《十三经》里没有见到这种用法。“丧家”是死了人的家。
  (2)当“家族覆亡”讲的“丧家”,古书中的例子很多,家和国往往相提并论,如“灭国丧家”、“破国丧家”、“败国丧家”、“倾国丧家”等等,不胜枚举。这种例子中的“丧”字都是作动词用,“家”是“丧”的宾语,表示失去家。《礼记·礼运》提到,“故唯圣人为知礼之不可以已也,故坏国、丧家、亡人,必先去其礼”,是年代较早的例子。
  
  第四,“丧家狗”的出典,第五条和前四条不一样。它们都是汉代旧说,很可能各有来源。前四条,史公的引用最早,更早的来源不清楚。第五条,更早的来源也不清楚。两种说法,我是兼存异说,没做详细讨论,读者提问题,很合理。我把我的想法,作一点老实交待。

  首先,我要说的是,韩婴当然比司马迁早,但两种说法,谁早谁晚,不一定。过去辨伪家常说,如果甲书早于乙书,甲书同于乙书,乙书就是抄甲书,这种方法不一可靠,其实还有它们共抄某书,或分抄不同传本的可能。我们不能说,司马迁就是抄韩婴。这在古书体例的研究上是有很多反证的。更何况,他们的说法,差距比较大。比如相者名,司马迁作“郑人”,韩婴作“姑布子卿”,就不一样。细节描述也很不一样。我的看法是,抄的可能几乎没有。

  其次,姑布子卿是赵简子身边的相者,在古代相家中,很有名,不仅见于战国时期的《荀子·非相》,也见于《论衡》的《骨相》等篇。赵简子,始见《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姑布子卿见孔子,从时间看,没问题,有这种可能,但孔子没去过晋国,只去过郑国,韩婴的说法,相家的色彩太浓,可能是古代相家的传说。从情理上讲,他的说法,反不如司马迁的说法更可信。司马迁把这事放在孔子60岁上。当时,孔子正好路过郑国。郑国才是孔子去过的国家。姑布子卿是赵人,如果说,他是特意上郑国会孔子,恐怕不可靠。还有,我们都知道,司马迁历览皇家藏书,所见多广,后人引用,皆遵此说,这种说法是不容忽略的。

  我的书,对“丧家狗”的出典,只引述,不考证,原意是为了避免罗嗦。我没想到,现在会有这等热闹。有人以为我是故意回避《韩诗外传》,回避古书中的异读歧解,那是求之过深。如果真是这样,干吗我还抄《韩诗外传》?

  又,顺便说一句,《史记·孔子世家》“累累若丧家之狗”,《集解》引王肃说:“丧家之狗,主人哀荒,不见饮食,故累然而不得意。孔子生于乱世,道不得行,故累然不得志之貌也。”下面的引文就是上引《韩诗外传》。这条注文,我没提,倒是值得注意。我认为,王肃的根据就是《韩诗外传》。他的话很清楚,“丧家之狗”,主要是形容孔子不得志,不是骂他。
  我想,大家争论这个词,主要在于,它是死了人的家里的狗呢?还是没了家的狗。这个问题,下面再讨论。我想,这里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分歧。王肃的话,似可理解为前一种含义。但即作如此解,也还是无法改变故事的基本含义。丧家狗是死了主子,因而无人喂养的狗,其实也就是无家可归的狗。

  我在书里没有就五条引文做细节考证,只是表达了我的宽泛理解,这是我考虑不周的问题,特别是对问题的敏感性估计不足。现在就细节展开讨论,当然是好事。
  
  第五,我想说明的是,“无家可归”,只是大意,不是定义,不是翻译。引文前四条,我只撮述大意,并没注释,也没翻译,更没有进行任何考证,我的懒惰和疏忽,把争论和想象的空间留给了大家。第五条,我同样没讨论,大家也有充分的自由。

  第五条的意思主要是,姑布子卿相孔子,想看看这位人称“圣人”的孔子到底像不像圣人。我们要注意,这个故事的象征意义到底在哪里。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先秦古书,无论《论语》,无论《墨子》,无论《老子》,还是其他书,所谓“圣人”,既不是神,也不是普通人,而是聪明绝顶、道德高尚,有权有势,可以安民济众,治理天下的古昔圣贤,特别是指尧、舜、禹。台湾有人写过这方面的考证。上文提到的“四圣”就是这种人。在《论语》中,孔子说的很明确,圣人,他是见不着的。他怎么会说自己是圣人?

  读《论语》,我们可以知道,孔子还活着,子贡就出来树孔子为圣人,这是对古代圣人概念的颠覆,孔子不答应,只好作罢。后来,孔子死了,子贡、宰我、有若继续树孔子,一直到孟子、荀子,大树特树,从未停止,但子贡是倡言者。尧、舜是随便当的吗?孔子的态度很严肃,但孟子赞同,“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这是把圣人的概念彻底庸俗化(毛泽东说,“六亿神州尽舜尧”,人民最爱听)。他这么干,用心良苦,可理解,但概念完全是伪造。这五条,相者的对话者都是子贡,并非偶然。它们都是为了回答子贡提出的大问题:孔子到底是不是圣人。故事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

  当时的人,想法很自然,上古圣人都死光光了,现在的世界这么坏,也该出圣人了。圣人就是救世主。他们盼圣人,盼得好苦,就算没有,也得造一个,和现在的心情一样。子贡的想法很自然,这样的圣人,除了老师,还有谁?

  姑布子卿相孔子,答案是,他既像又不像,细节描述不同,但大体意思,和《史记》是一样的:孔子有圣人相,但又像丧家之狗。孔子听说后,对“圣人”的说法不赞一词,只承认自己是“丧家之狗”。孔子是圣人吗?他说,“丘何敢乎?”。后面的话比这还清楚,“上无明王,下无贤(士)方伯。王道衰,政教失,强陵弱,众暴寡,百姓纵心,莫之纲纪。是人固以丘为欲当之者也。丘何敢乎”,意思是说,有人非拉我出来当他们盼望的圣人,我怎么敢?这是对子贡的正面回答。其态度和《论语》是一致的。

  至于“丧家之狗”的说法,原文虽然没有“然哉”等字,但“孔子无所辞,独辞丧家狗耳”,就是肯定的答案。他说,“既敛而椁,布(器)〔席〕而祭,顾望无人,意欲施之”,前面两句是讲敛、葬、祭、奠等仪节,后面两句是讲家里的人都死了,没人喂狗,只好把狗放掉。“施”读为弛。这段话,当然是讲办丧事,但“丧家之狗”是指家里的人死光,狗没了主子,这种没了主子,只好放掉,让它在外面流浪的狗,当然是无家可归的狗。死了主子的狗和无家可归的狗,一点矛盾都没有。

  如果大家还不满意,请读下面这段话:

  当此之时,若失水之鱼,丧家之狗,行不胜衣,言不出口,安能干当世之务,触人主之威,适足以露狂简而增尘垢。(夏侯湛《抵疑》,收入丁福保《全晋文》卷六九)

  湛为西晋初年人,距汉不远。上面的“丧家之狗”与“失水之鱼”互文,“丧家”的“丧”字显然是动词,说成举丧之家的狗,显然不通。历代诗文的用法也都是当动词解,不能说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更何况,举丧之家的狗是什么意思?它能给美圣帮什么忙?什么狗都是狗,狗不是骂孔子,只是比喻。古人的这个比喻,再怎么解释,也变不成圣人。
  
  这三个字太厉害。当年,崔东壁见了,马上心惊肉跳,破口大骂。他不想想,司马迁是什么人,他是孔子的崇拜者呀。司马迁讲了这个故事,怎么就成了千古罪人?更何况这是两汉旧说,韩婴讲,班固讲,王充也讲。难道他们都是千古罪人?

  研究古书的都知道,崔东壁不仅有护圣卫道的偏见,而且在方法上也有很大的主观随意性。考证的外貌,遮不住卫道的动机。顾颉刚先生对他的卫道有批评,可惜,在古书体例的研究上仍嫌不足,在方法上还不能突破宋代到清代的“引文反证法”。辨伪学本身,现在也是怀疑的对象。这里没有功夫多谈。

  现在,这三个字,居然成了可以测试不同观点的行为艺术。爱者见之爱,可以滔滔不绝讲出一番道理;恨者见之恨,也能滔滔不绝讲出一番道理。

  古人想不到。
  
  最后,我想说一句,我用“丧家狗”作书名,不是骂孔子,不是比自己,只是为了说明孔子的真实遭遇,知识分子常有的遭遇,我很同情他的遭遇。他有精神,有理想,谁都不否认,问题是精神无所托,理想无所遇。这是事实陈述,不是为了给孔子抹黑。

  在上面的故事中,“丧家狗”是和“圣人”相对而言。这有很深的寓意。孔子宁认“丧家狗”,不认“圣人”,是他清醒的地方。

  大家可以想一想,从大方向上想一想,哪个说法更贴切。

  我把这个故事翻出来,目的不是为了挑起争论,而是为了理解孔子。我不觉得颠沛流离的孔子,就比死后冠以各种头衔的孔子更少光辉。我喜欢的是那个活生生的孔子,而不是泥塑木胎,端坐在孔庙当中受人膜拜的孔子。我的目的,是要彻底破除历代崇圣、美圣的虚伪说法,还孔子以本来面目,这有什么不对吗?

  一个历史学家,不管为了什么目的,难道可以用信仰、感情代替历史真实吗?

  我的观点很明确,也很简单,孔子是个可爱可怜的“丧家狗”,不是本来意义上的“圣人”。我是拿他当“人”来理解,不是当“圣”来崇拜。要骂尽管骂,不用拐弯抹角。

  我没有崇圣的心情。对我来说,“圣人”才是骂孔子。我和很多人的文化立场不同,他们的反应很正常。

  对于崇圣者,我只能说,你把“圣人”强加给孔子,训诂学的考证帮不了忙。
  
   李零
  2007年4月29日

说明:最近李零《丧家狗》一书,引起颇多的注视及争论,论坛里也有帖子讨论及此。针对以「丧家狗」一书名所引起的争议,作者自己也有所回应,除了针对此一语词训诂考证上的再次说明,还涉及引用以为书名的用意,我想,对了解作的著书立说的用意是有助益的,因此加以转载於此。原文载於「天涯社区」,怕有广告之嫌,相关链接便不附上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google或百度一下,便可找到原出处及相关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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