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历史即理性历史之误解
理性历史其别有二:一以为历史之进程乃理性思考之实践活动,故历史有理性之因,亦有理性之果,有理性之计划,亦有理性之目的;一以为历史乃理性之观念,有语言然后有历史,有抽象然后有历史,有反思然后有历史.前者目为唯物之理性论,后者目为唯心之理性论.今稍改其名,以前者为历史之理性秩序论,以后者为历史之理性起源论.理性秩序论容后再论,此仅论理性起源论,以其涉乎历史之定义也。历史若源于理性,则惟人有历史,动物则无之.然人之历史以何为理性之特征?或以其语言也.此语言非特文字语言.上已言之,由印卡人可证历史非必以文字形式出,此固无可疑也.于此推论,则历史亦非必以语言形式出.何者?盖无文字之语言以声传义,离可见之形而藉可闻之形,可见可闻必以可知为前提,可知者义也.而义之表达形式可万殊,然皆不离比喻之法.比喻犹象征也,以此喻彼,以偏喻全,以无形喻有形,以有形喻无形,等等.尼采《修辞术讲义》列比喻为三种:一曰举隅;一曰隐喻;一曰换喻.举隅如借帆为船,借波涛为海洋.亚理斯多德《诗学》分隐喻为四种:一曰借属为种,如“我的船停在这里”,“泊是停之一种形式”;一曰借种为属,如“奥德修斯做过一万件勇敢之事”,“万本是多之一种形式,现以代多”;一曰借种为种,如“用铜器吸出生命和用坚硬的铜器割取血液”,“借吸作割,借割作吸,二者皆取之方式”;一曰借类同字,如“老年之于生命,犹黄昏之于白日,故可称黄昏为白日之老年,称老年为生命之黄昏”。换喻如借汗水为工作,借口舌为语言.尼采云语言即修辞,且云:“语言决不会完整表示事物,而只展现某类它以为突出之特征.”又云:“比喻非仅偶然添附于词语,尤造成词语几全部固有之特性”,“通常称为语言者,其实皆比喻也”。故语言起于比喻,然比喻非即语言.以比喻之法繁多,象征之法繁多,远过语言形式之故也.其显者,则表情,举止,图画,雕塑皆是.即今之形式艺术亦可论其涵义.若以语言为表达意义之形式,则大而论之,凡可表达意义者皆语言也.理性起源论者只知文字之语言,只知人类之语言,而不知无文字之语言,不知广义之语言,乃有此谬论.观今史家以为汉墓之壁画,玛雅之浮雕皆历史,犹何囿于此论也?或以其为知识也.此论特出于学究。以为历史即历史知识,而知识必理性之知识,故历史亦理性之历史也。然知识之历史特前人表达而为后人所知者,其先亦个人之经验也.经验者,非仅出于思考之观念,体验,感情,感觉,直觉皆是。此中有可表达者,亦有无可表达者.故历史知识特前人原历史经验之一隅。历史知识与历史经验同出一事,然后者涵盖前者.故历史知识实历史经验也,而历史经验非即理性知识无疑也。然以广义之知识论,则何如?所谓广义之知识概即人所知者所识之一切也.此论似高于上所论者.然此亦以人史为历史,非从历史本身论历史也.以上知之,个人经验皆历史。而出于理性者特经验之一隅,且理性经验本非无中生有,其出于直观经验,乃直观经验之抽象耳.然以抽象为知性功能言,其本质盖在于其主观性.如此,则感觉之直观亦抽象也,以其仿佛比喻然,以形像物,以色像物,以味像物,等等,皆非物自身,乃物之一面之象征也。此论尼采首及之。如此,则非止人之理性能抽象,动物之直观亦何尝不能?且历史之本为经验,则理性经验为历史,其它经验亦为历史.则动物虽无人所谓之语言,人所谓之抽象,人所谓之理性,而自有其直观之历史,情感之历史,感觉之历史,自有其知识之历史,生理之历史也.或以其反思之特征也。此论最谬。盖反思起于回忆,而成于经验之转喻,其本质则无出乎一般经验范畴.动物或不能反思,然反思非理性之特征,亦寻常经验之特征也,惟此特于观念之经验成立耳.此论与上所言以历史为知识之论同出一源,然为上者之推论.克罗奇云历史皆反思之历史,故历史即思想史也.盖为此论大宗。
观理性起源论之种种,可知其谬不出三者:一曰囿于语言;一曰囿于人;一曰忽视动物.前者不脱习惯所见,再者不脱己见,后者则以前两者所致也。总其大要,概以着眼不从历史本身出发之故。 呵呵,苏兄这篇高论,说到底是这么个意思:历史应覆盖整个"经验"领域,而不能局限于"文字经验"、"知识经验"、"人类经验"等子领域。这是很高明的意见。但也许要害就在于历史的定义,经验的定义,以及二者间的关系。
比如尼采的《历史对人生的益处和害处》开篇就谈到,动物是无时间、无记忆、无历史的。"So lebt das Thier unhistorisch."这与苏兄似乎主张的命题:有经验者即有历史,就不一致了。况且排除了语言和知识的直观经验到底是怎么回事,动物有没有这么一种“经验”,还是只有“反射”,我以为也是非常可议的。
另一方面,传说history这个词是希腊语来的,最早有调查和陈述的意思。希罗多德氏的《历史》之所以这样命名,无非是“述其所闻”。这个定义无论如何并不太同情苏兄所说的“经验一般”,而是相当理性,相当偏重于人类语言与知识的。那么苏兄的这个历史定义,反而是于史无据的新解? 看来chaque 兄对“知识社会学”烂熟于胸啊 引用第2楼hong于2007-05-31 17:35发表的 :
看来chaque 兄对“知识社会学”烂熟于胸啊
hong学士又来取笑我了。我在众学士中间,简直就是“无知”的拟人化身,哪儿懂什么“知识社会学"呀? 看了楼主的文章,不由得要发表一些我的意见。
首先,从整个西方史学史来看,强调理性的历史学、强调人性的历史学总是在交替出现。古典、启蒙、理性时代与年鉴学派,比较重视理性;文艺复兴、浪漫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比较重视感性、人性。这一个变化从史学能不能想象、假设(其实质是史学与文学的关系)这个辩题在西方史学史反复出现,反复辩诘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其次,关于理性在历史学上可以分为两个范畴。第一,相信人们可以凭借自己的智慧认识历史,并能够象笛卡尔构建解析几何那样,用几条公理构造出整个科学体系。希腊人提出认识你自己可以作为理性主义的起源,而到维柯时则提出认识民族世界。用理性认识历史的想法在启蒙时代达到高潮,也正是在这个时代,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种种理论得以诞生(包括三权分立、空想社会主义等),也出现了种种对历史进行划分阶段的努力,地理的、知识的、生活资料的。第二,理性同时还代表怀疑。历史怀疑主义是理性主义的伴生品。一部分历史学家充满了自信,另一部分却将历史永远开除出了社会科学(重点在科学二字)的行列。
值得注意的是,所谓历史的理性,并不是指人可以凭借自己的理性规划历史的走向。关于这一点,可以参看博弈论的囚徒困境,在信息不透明的情况下,理性人得到的结果是成本最高(或说是最不想得到)的一个结果。或者按照恩格斯所说,社会的发展是一种合力的作用,究竟偏向哪一方,取决于参与社会活动哪一个阶层的力量更大。
再次,理性是随着时代而改变的。不同时代的历史学家理性精神是不一样的。譬如同样是写罗马史,奥古斯都、吉本、蒙森(唯一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历史学家)得出的结论、依据的尺度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性亦是如此。单纯的形而上学容易脱离历史实际发展的实际。
临时想到这么多,就写这些吧。 “无知”的拟人化身……
一发的厉害了。
对这个词,牵涉古希腊的成例,或许更有启示意义。
这个问题我不懂,苏兄高文义理甚深,我也不暇细读,不过我想chaque兄拈出“定义”两个字,还是很有道理。苏兄之论,似主于破而非主于立,然无所立则读者无所依傍,如chaque兄读后下“似乎主张”四字,想来非苏兄作文本意(虽然我想chaque兄其实比我读得更明白不少)。
又者,关于此一立论的根据,亦经chaque兄点出了问题,愚意以为对这样的词下定义,倒也不必非追溯到古老的词根,苏兄以汉语作文,恐怕还未必愿意归本希腊,但以一新确定的词义攻可算得上“公认”的词义,总还是有些或古或今的文献证据才好。苏兄博学,想来此处所见只是冰山一角呢。
ps. 从韦氏词典copy来的history词源:
HISTORY - Latin historia, from Greek historia inquiry, information, narrative, history, from historein to inquire into, examine, relate (from histor-, hist魊 judge) + -ia -y; akin to Greek idein to see - more at WIT
所以又查到wit:
WIT - Middle English witen (1st & 3d singular present wot, wat, present plural witen, past wiste, past participle witen, wist), from Old English witan (1st & 3d singular present w鈚, present plural witon, past wiste, wisse, past participle witen); akin to Old High German wizzan to know (1st & 3d singular present weiz, past westa, wessa, past participle giwizzan), Old Norse vita (1st & 3d singular present veit, past vissa, past participle vitathr), Gothic witan to know (1st singular present wait, past wissa), Latin vidêre to see, Greek eidenai to know, oida I know, idein to see, Sanskrit veda I know, he knows, vidy 当年笔记已不满意。对于历史语源考察倒还有一段笔记,因chaque 提到了,索性也一并录出。这是关于“史”义考察其中一小段其他多涉古文字考证与义理推演,诸兄学识远过于仆,一想便明,就不附上了:
载记义最早见于《公羊传》,大概出于秦汉间.此义是史官义的衍生.许慎《说文解字》曰:“史,记事者也.”于此则记事者所记之文亦得为史.古希腊语中之ιστορια亦此义,但其自ιστορεω一词来,故有研究探访的意味.而ιστορεω又自ιστωρ来,此词亦作ιστωρ,为法官、裁判之名.依《周礼》所云,周亦有佐刑之史官,然此惟掌刑典而已.则中国史学出于政,欧土史学出于法.政行教化,重鉴与令,故尚典则而少见解,是中国史学之特征;古希腊之法行好论辩,擅以证据与修辞说服人,故事理相得而流于琐屑,是欧土史学之特征.及民国后,西学东渐之势独盛,此别遂归于大同.观此义在古希腊衍生自旧伊欧尼亚方言中义为见闻之ιστορια,亦足知文字之史后出,而口耳相授之史先有.故史者不必如雨果•温克勒《巴比伦王国和亚述的历史》所云:“以文字记事始.”如南美之印卡人向无文字,惟以口耳传史者即其证也.又观此义为中国、古希腊所共有,而其独无历史事实之义,非如后来德语之Historie,英语之history,意大利语之stòrià.以辞源推论,此义盖出于古罗马学者由好古而致辨伪观念之觉醒.在中国则向以事别于史,而事与吏同形,以史掌簿册,而吏主事令,职分决不混类,故不烦于史字复立一义也. 至于仆对历史之定义,则必从哲学认识论说起。这个非三言两语可止,待以后有空另撰文向诸公求教。大体上,仆甚反对所谓定义。因为历史本包含一切表象,而仆相对于主客分别,更注重把历史主体——人看作历史的渊源,这也是为什么我用经验一词的缘故。此词虽多歧义,终较易领会。本身既然有如此开放的意义,则定义亦不过勉强的概括,与其一言偏举,不如在分析中层层点到。不知诸公以为如何?
况且仆所谓经验实如体验,然所包更广。盖神经性之触动皆能引起经验,而这无论于植物、动物、人皆足造成其变化与历史。历史之为经验,追本溯源实为刺激之痕迹。chaque 举尼采之说,仆极佩服尼采的历史观念,亦深受其影响,但于此则不敢苟同。(实际上,仆以为记忆肇于遗传,故有遗传者皆可有历史。当然这是为了考察历史本身才有必要如此说) 引用第5楼parivraj于2007-05-31 21:10发表的 :
又者,关于此一立论的根据,亦经chaque兄点出了问题,愚意以为对这样的词下定义,倒也不必非追溯到古老的词根,苏兄以汉语作文,恐怕还未必愿意归本希腊,但以一新确定的词义攻可算得上“公认”的词义,总还是有些或古或今的文献证据才好。苏兄博学,想来此处所见只是冰山一角呢。
哈哈,parivraj兄追索词根当然更是当行本色。不过我倒不是成心从语源学上挑剔苏兄的,因为这无非是把学理给琐碎化(trivialize),比方说,theory-theoria的本意据说是“看”,但大概没人能据此说,大多数动物都有视觉,那么也都堪称理论家。
所以在语源这一项上,我们大可不必求解过甚;只不过苏兄这篇大作似乎是留意西学更多些(多次引用尼采等大哲),而西人所谓历史之父,毕竟还是希腊人,那么我们稍稍理清“历史”概念的源流,也就对这里所说的“定义”工作不为裨益了。
相应地当然还应该考虑一下,什么是这里说的“理性”,到底是在nous,intellectus,raison,vernunft,grund,reasoning等等哪一重意思上讲的。不能以观念史的梳理取代哲学思考,但当我们使用概念的时候,特别是当我们使用“历史”、“理性”、“经验”这类大词的时候,恐怕只有保持一定的观念史意识,才能言之有物,否则一旦被大词特有的魔力给裹挟走,运思也就只能算是大而无当、往而不返了。 多说一句,仆对历史在中希文都无历史事实义甚感好奇。这部分考察实际上关系到历史之为过去之现实的观念,故又发一则笔记,诸公若感兴趣,不妨指教而开示之
http://www.readfree.net/bbs/read.php?tid=4467336 引用第7楼苏鲁支于2007-05-31 22:06发表的 :
至于仆对历史之定义,则必从哲学认识论说起。这个非三言两语可止,待以后有空另撰文向诸公求教。大体上,仆甚反对所谓定义。因为历史本包含一切表象,而仆相对于主客分别,更注重把历史主体——人看作历史的渊源,这也是为什么我用经验一词的缘故。此词虽多歧义,终较易领会。本身既然有如此开放的意义,则定义亦不过勉强的概括,与其一言偏举,不如在分析中层层点到。不知诸公以为如何?
况且仆所谓经验实如体验,然所包更广。盖神经性之触动皆能引起经验,而这无论于植物、动物、人皆足造成其变化与历史。历史之为经验,追本溯源实为刺激之痕迹。chaque 举尼采之说,仆极佩服尼采的历史观念,亦深受其影响,但于此则不敢苟同。(实际上,仆以为记忆肇于遗传,故有遗传者皆可有历史。当然这是为了考察历史本身才有必要如此说)
苏兄自谓“甚反对定义”,但我觉得有了这番说明,读者对苏兄立论的范围、初衷,才能有更好的了解。像parivraj兄还在犹疑的问题:"有经验者皆有历史“这个命题是否能归于苏兄,大概也能确定了。 看苏兄的文章确实是一愣一愣的,差距看来不是一点点。不过想学点历史,就耐着性子看下来了,最终似懂非懂,说说自己的看法各位不要见笑:
苏兄说:
“理性历史其别有二:一以为历史之进程乃理性思考之实践活动,故历史有理性之因,亦有理性之果,有理性之计划,亦有理性之目的;一以为历史乃理性之观念,有语言然后有历史,有抽象然后有历史,有反思然后有历史.”
在我看来,所谓的理性历史不是指这二者的任何一个。历史本身既有理性也有非理性的成分,编撰历史不是把所有的事实(现象)都记录下来,而是有一个选择过程,编史者会把重要的,也就是能说明历史进程的事件作为历史事件记录下来,因此,历史在编撰者手中出来以后就是一部有着因果说明的“理性历史”了。这种理性历史确切的说应该是经过“理性合理重建的历史”(历史1),本体是一个作为客观过程的“历史”(历史2)。因此,当我们说理性历史的时候并不是说历史本身(历史2)是理性的,而“有语言、抽象、反思才有历史”中的“历史”是指“历史1”,而不是“历史2”。如果这样的话,苏兄对“历史即理性历史”的批判似乎就没有什么必要了。
不知是我的理解错误还是苏兄所说的观点确在史学界有一定影响,请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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