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燕:经济增长与社会动荡的“托克维尔效应”
经济快速增长通常被认为是一件好事:随着财富之饼的不断加大和丰衣足食,人们的满意程度会随之提高,进而社会日趋安定。与之相关
的看法是,贫困乃社会动荡或暴力频发的根源。然而事实却不完全支持
这样的判断。工业革命以降,300年间,尽管人均收入整体水平一直在
上升,但人类目睹了众多的改革、革命和战争。更有甚者,历史还或多
或少地显现出某些带有规律性的现象:经济高速增长过程中,尤其从低
收入水平向中等收入水平迅速迈进时,社会动荡爆发的频率反而更高些
。根据亨廷顿在《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中的描述,在英国统治时期
的印度,政治暴力冲突普遍发生在那些经济发达的邦里;在1789年法
国大革命前,恰是发展最快的地区人民不满情绪最高。
奥尔森1963年的那篇论文\"作为不稳定力量之增长\"对此有过探讨。
奥氏论证逻辑十分简单:经济快速增长意味着生产方式的深刻变化,也
意味着不同产业和地理区位之重要性的此消彼涨,还意味着不同类型劳
动力之稀缺性的重新洗牌;所有这些,又势必引起收入分配上的广泛而
巨大的调整。在一个经济快速增长的社会中,通常会出现大批受益者和
受损者。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的境况要好于其出生和成长的家庭背景,
另一部分人则相反。无论是受益者还是受损者,他们的阶级或\"种姓\"归
属均开始松动和破裂。更有甚者,他们的家庭关系也会因收入和工作地
点的变化而改观。结果,这两类人的精神被经济增长带来的变化所撕裂
,从而成为两股不稳定力量。
在同一篇论文中奥尔森还提出,经济快速增长通常会创造出两类群
体,即所谓的\" 新富民\"和\"新贫民\"。随着\"新富民\"人数的增加,他们自
然而然地将会运用其手中的经济力量去改变社会和政治秩序,以便更好
地维护他们的既得利益。奥尔森把这批人称之为\"心怀不满的获益者\"。
而生存状况不进反退的\"新贫民\",由于绝对和相对福利水平的下降,对
其贫困的怨恨程度远远超出了一直处于社会底层者对贫困的怨恨。鉴于
经济、社会和政治秩序三者之间高度地相互依赖,故经济权力的重新配
置无疑要反映到社会尊重和政治权力的分配上来,使得通向新的社会和
政治均衡的过程具有高度不稳定性。
一个国家、尤其是一个大国内部的各地区,经济增长快慢通常是非
均衡分布的。地区发展不平衡,同样构成社会动荡的一个原因。说到此
,我立刻想到西汉名臣贾谊的《陈政事疏》。 刘汉 所封诸王,大小各
异,强弱不等。如果把各诸侯国的人口和物产视为经济增长的结果,则
非均衡增长之后果便是诸侯的造反。天下大乱,最苦的还是百姓。忧君
忧国忧民的贾谊,为此提出了我称之为\"贾谊定理\"的\"治安策\":\"欲诸王
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
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由于社会地位恶化,受损者无
疑会成为一支巨大的破坏稳定之力量。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当数量很少
的受益者之所得总额非常巨大和集中时,社会的中位收入便会随着人均
收入的提高而降低。也就是说,经济增长完全可能极大地增加受损者的
数量。人均收入提高而受损者数量增多,这看上去和感觉相悖,但经济
快速增长和日渐贫困者人数递增两者并存不仅在逻辑上是可能的,而且
在实际中同样也是存在的。在著名的\"经济增长和收入不平等\"论文(《
美国经济评论》1955年3月号)中,库兹涅茨的研究支持了这一命题。
经济增长必然会引起收入增长。但收入的普遍增长、或成功地让绝
大多数人分享增长好处是否有助于社会稳定,也一直是争论不休的问题
。法国大革命的原因之一,在《旧制度与大革命》的作者托克维尔看来
,并不在于人民的长期贫困,而在于他们生活条件随着经济增长的大幅
度改善,在于法国大革命前的那种史无前例的、持续而稳定增长的繁荣
,以及由此引起的一种普遍的不安定情绪。这句乍一听让人摸不着头脑
的、却很可能\"似非而是\"的话,其要点在于人们的满足感主要源于他对
未来福利水平的预期。在他看来,当一个人同时被手铐和脚镣所束缚时
,他对自由的憧憬微乎其微;然而一旦手铐被打碎,脚镣的存在就会变
得百倍的不能容忍。托克维尔的见解如此具有\"似非而是\"性,我倒觉得
不妨给它起个名字:\"托克维尔效应\"。
从既得利益的角度看,快速经济增长及其与之互为因果的制度变迁
,往往也是构成社会不稳定的原因之一。4年前阿塞莫格鲁
(D.Acemoglu)和罗宾逊(J.Robinson)在\"以政治眼光看待经济落
后\"一文中论证的一个基本结论是,受到人们广泛欢迎的\"增量改革或制
度变迁\"往往并不伴着社会经济的稳定发展,因为在经济和制度变迁过程
中或之后,并不存在可靠和充分的机制,以补偿失去权力的政治精英们
。经济增长还使人们对实现更美好生活之可能性、对新意识形态以及对
新政府体制的了解更加深化,从而激发起人们对\"政府应该做什么\"和\"如
何去做\"的预期。这样一来,既得利益精英阶层就会因为成为阻止变化的
力量而与新兴利益集团发生冲突,并由此催发社会动荡。
以上讨论的都是绝对收入的多寡。一旦进入相对收入领域,不稳定
力量又多了一项重要的新来源:部分受益者也可能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
。这样讲的理由在于,即使从绝对标准看经济增长使得受益者人数超过
受损者人数,但某些或多数受益者却可能因为受益程度低于其他受益者
而感到沮丧和不满。换言之,人们心中真正的追求是福利的相对水平提
高而非绝对水平改进。这个结论很容易就让人想起孔子的那句名言:\"有
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
无倾\"(《论语·季氏篇第十六》)。经济增长结果的非中性,亦即经济
增长对社会中不同的人或群体意味着不同的东西,指明的是人们往往更
看重相对福利这一点极具普遍意义。
我写作本文———其实主要是转述一些学人、智者的相关著述——
—的目的,是想阐明经济快速增长可能引起我们不希望看到的后果。经
济迅速增长和社会动荡之间的关系复杂。尽管人类历史上经济快速增长
引起社会动荡的事例随处可见,但我们也可以找出许多主要导因于经济
停滞或倒退的革命事例,比如中国辛亥革命和俄国十月革命等。坦率说
,大凡谈论这类问题者几乎都冒着掉入\"归纳主义陷阱\"的风险:人类历
史经验如此丰富,以至于人们想证明什么就一定能够证明之。面对着相
互矛盾的、彼此对立的历史事实,决定我们最终结论的关键,恐怕还是
个人的学养、价值观和判断力。
(张宇燕:中国社会科学院亚洲太平洋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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