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 洋 渡
(小说)江北川菱洋在樊汊与汉留的交界处,三阳河在此突然宽出五、六倍,白茫茫一片汪洋,野菱丰茂,故名“菱洋”。
汉留,是汉朝留下的。楚霸王兵败乌江,汉军攻入楚地扬州东北,汉将发现逃兵燹人群中一年轻妇人身背的孩子比手拖孩子要大好几岁,汉将策马拦下喝道:“手拖的小孩必不是你亲生,从实招来!”年轻妇人道:“回禀将军,婆母临终所托,身背之人乃是小叔叔;手拖的小孩才是我的亲生骨肉。”年轻妇人悲从中来,忍不住吞声抽泣。
惯经血腥的汉将竟也心中震惊!时值深秋,遂嘱咐年轻妇人:“你回家,在你家门旁插上一束芝麻杆子,包你无妨!切记!在你家门旁插上一束芝麻杆子!”年轻妇人叩谢回庄。庄上人竟也家家仿在门旁插上一束芝麻杆子。此庄全庄遂免遭屠掠。从汉朝留到至今,己成高邮一方名镇。
从前,菱洋每年都有人在此渡河溺死。大约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前后,菱洋河西有了个摆渡,摆渡人还有点残疾,一条腿不太好使。他姓郭,少言寡语,除了腿不太方便外,气色还挺不错,古铜肤色,头若方形,络腮胡,脖子较粗,手脚均大,眼睛总是眯着,偶尔一睁,大且明亮,好威严镇人!他摆渡独特,基本是自渡。一条容二十人的木船,船两头各一根细钢丝缆系着,钢丝缆的另一头固定在三阳河东西两岸的老杨树上,无任人此岸或彼岸皆可自渡。他所在大队的人过渡无须付钱。他收摆渡钱也独特,一只小铁箱子焊在船的护栏边上,随你给多少,不给也无所谓。天气正常的情况下,他根本不上渡船,只有大风雨雪天他才上船渡人。
日子如三阳河水一天天逝去,如果不是南京、上海两帮插队的打架,谁也不会知道他摆渡的老郭会武功。
一九六八年冬,刘少奇已被打倒,红卫兵的历史使命也就结束了。毛泽东主席大手一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那里可以大有作为。数以千万计的“老三届”初、高中毕业生,有到边疆的,也有少部分投亲靠友的,插到内地农村劳动。眼睛一睁,忙到点灯,还吃不饱,更别说想吃肉。菜里找不到油珠子啊!那时生活的贫困是今天年轻人无法想象的,一镇之中偶尔才见到一个胖子,此人必定实权干部无疑!那时的老三届知青可都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正长身体的时侯,为填饱肚子,偷鸡摸狗亦属不得以而为之!我们属当地知青,加上家父冤案,所以不敢明里参加南京知青大罗卜钱卫东他们一伙。
插在东汇的南京知青钱卫东,一米七八的大块头,练过拳击,一拳能打断三块红砖。小卞子、小罗是卫东的左右手,还有几个扬州、樊汊的知青,一伙也就八个人,但在樊汊、汉留一带名声很响。浑得进饭店居然也能享受镇革会干部的待遇,一流酒菜,八折算账,还要抹去零头。
汉留逢节这天,卫东他们又赶去了。节上猪叫声、付价还价声、孩子喊着要吃肉包子的哭吵声搅成了一锅粥,却给死气沉沉的日子显出了特有的生机。小卞子忽然发现了几个生面孔的老插,忙上前问:“喂,你们从哪儿来的?”
“大萝卜,关侬屁事,阿拉从上海来。”王彪大拇指一翘,抖了抖双面夹克衣襟,活脱脱《战上海》电影里的巴队长的格调,只差脑袋太阳穴上贴小膏药了。
小卞子哼了一声,一拳“封眼”已罩过去了。王彪身手也不错,侧跨半步,不退反进,双臂一抬,抢上把,躬身一个背摔,小卞子飞过去了,一嘴泥,鼻子血淌淌的。卫东脸挂不住了,骂道:“上海蛮B,活得不耐烦是吗?”
王彪一看对方人多,也是任倒酱缸,不倒酱架子,回敬道:“仗人多吗?命只一条,阿拉今朝奉陪到底!”
卫东也被王彪摔了一斤斗。卫东到底练过,倒地后接着一个摆莲腿,打倒了王彪。王彪翻身跃起,竟大吼道:“住手!我们今天认输。”
卫东也得意地叫道:“好!够种!规矩知道吗?”
王彪笑道:“走!东风饭店,我请客!”
汉留东风饭店在老街上,门朝西,四、五间门面。正吃面的老人与吃肉包子的伢子一见老插进店,忙三扒两咽地吞下肚,赶紧走人。竟有一人仍在悠然地喝着小酒,哦!摆渡的老郭。一碟回卤兰花干子,一碟小肚,一小瓶引江白酒,还有一根面筹子放在酒瓶旁。看来是等酒喝光了,下面。真爽!令人羡慕的中饭啊!
“老头快吃!快吃!”
“凭什么让我快吃啊?”
饭店老服务员连忙劝道:“老郭,别惹事,他们是老插呀!”又转身问:“你们先点菜,好吗?呵呵!”
王彪一头怒火,冲老服务员与老郭这边喊道:“不关你事,不快吃,讨好看!”
一向少言寡语的老郭由于酒下肚,胆也大了,竟然说:“我到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啦?”
卫东也上来了,“你吃不掉,我们帮你吃。”说着就要坐到老郭旁边的大凳上。谁知此时,只见老郭左手一握桑树大板凳头,稳稳抬臂一个“仙人指路”,大板凳已横在店堂中央,背对厨房操作间,面对卫东、王彪等十多人,他老郭竟安然坐下了,笑道:“我们来打个赌,一个个来,从我身上过去或我屁股离了大板凳,我请你们喝酒,怎么样?”
“好!你也太吹了吧?”
“不!若你们一个都没过去,如何呢?”老郭竟点燃一根香烟,悠闲地吸了两口。
“我们请你,那还用说吗?”卫东心中也明白,他过不去,也就没人能过去了。
卫东又打量打量这个中年汉子,竟发现他一条腿不方便。卫东说:“大家都别动,我来试试。”
老郭笑道:“好!能第一个上来的,是有点胆量。来吧!”
卫东冲老郭一抱拳,喊道:“照打!”左拳虚晃,右直拳夹着风声猛击老郭左眼,几乎同时,一脚直踢老郭不方便的左腿,全是有效的实战招数。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卫东一米七八的健壮身躯蹭蹭蹭连退两三步后倒地。
老郭忙起身来拉卫东,小声说:“脚面上过几天就不疼了。”
如此身手与气度的中年汉子老郭,使卫东、王彪等不由得打心里折服。他们奉老郭上座,一个个知青围着他,如众星捧月。
东风饭店的老服务员被眼前戏剧性的一幕惊呆了,良久才缓过神来,手中毛巾使劲一挥,“叭”的一声脆响,高叫着:“上菜来。”
席间,老郭又喝了差不多近一斤白酒,最后他双手端起满满一杯酒,对卫东、王彪等大伙说:“谁没有人生父母?谁的心不是肉长的?你们在外,儿行千里母担忧啊!你们都是知青,我们都是中国人,何必斗得你死我活呢?有句俗话说得好:家不和被邻欺啊!小日本弹丸之地,侵我大国。国府南京城破后,屠我军民三十万之众啊!真尸体成山,血流成河,江水都染红了啊!”
卫东低下了头,他想起了她未见过的奶奶,他爷爷一提到他奶奶就哭,卫东爸爸那时才上小学,她奶奶死在小日本的刺刀下。
老郭站起来:“知青朋友们,我们遇上也是一种缘份,我敬你们,我们来个大团圆。”一仰脖子,干了!大家一起干了!
临别之际,老郭仍告诫道:“卫东、彪子,怨家宜解不宜结。习武一是强身健体;二是为国家抵御外侮。你们有空去我菱洋渡口作客,我请你们喝酒,呵呵!”
至此,菱洋渡口那两间草房内时常溢出欢声笑语,回荡在三阳河两岸。知青们总想探究老郭的身世,他笑笑,就把话头岔开了。
知青回城了;三阳河上也架起了菱洋大桥。老郭的草房翻成瓦房,他开了个小杂货店,到也不寂寞。不!他的内心应该是隐藏着许多秘密的,也许是在痛苦中回忆美好青春的幸福,也许是在平静中回忆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的岁月。总而言之,一个武功不一般的单身老人,他的经历绝不会是平淡无奇的!
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之际,那天,老郭的小店里象往常一样也围满了人,在看中央电视台寻访抗战老兵的专题片。突然,一个眉发皆白的老人出现在镜头中,下面的字幕打着:原中国远征军二百师中尉营长赵××。他正在讲述:我们师长戴安澜昆仑关大捷、远征缅甸、战同古。后来,英国佬不讲信义呀!可耻的英缅军不战而逃,使我二百师侧冀受敌,加上我国军第六军军长甘丽初未战先退。我们二百师奉命断后,掩护第五军军部,第五军军长杜律明杜长官,二百师陷入重围。师座带头冲锋突围受伤,血洒异域为国捐躯啦!回国必经之路密支那又陷入敌手,回国无门啊!我们只好翻越原始森林野人山!饥饿、疟疾天天死人啊!我幸存下来了,我还有一好兄弟,国术了得!国术现在就是叫武术,他姓郭,大号郭凤山,绰号“三大头”,一身侠肝义胆。他师妹,唉!也是他未婚妻子,死于国府城破之日,惨啊!他是翻越野人山活着回来的三千人中的一个。一九四九年春,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他如活着应该八十五、六岁了,真想他啊!我老了,跑不动了。
忽然,看电视的人群中一个中年人惊叫道:“三爹爹,你大号不是叫郭凤山吗?”
老郭头愣了愣,瓮声道:“同名同姓的人多啊?同名同姓的人多啊?呵呵!”
这一夜,老郭头失眠了,他似乎回到了青春时代,看到了他那笑靥如花、英姿勃发的未婚妻……。
他似乎回到了那亚热带丛林,回到了战车隆隆的缅甸,回到斩杀日寇的战场……。
2006.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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