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m799 发表于 2007-2-6 13:46:39

动起来活动之1『 悠悠笑说 』纪实小说

动起来活动之1『 悠悠笑说』纪实小说

吴 家 老 宅

文/村学究

一?
这是1960年农历八月。?
公路上毫无遮蔽,两旁的大树早在1958年就被砍光,只留下一排排高矮不齐的树桩。?
“想起了朝中事,好不伤悲……上欺君,下压臣,作事全非……欺寡人,好一似猫鼠相随……”吴四阴阳边走边哼着戏文。烈日炙烤得他浑身汗涔涔的,他不时撩起衣襟擦擦满脸的汗水,走到公路拐弯处,猛一抬头,看见公路旁的界碑上写着“四川省”三个大字,下面几个稍小些的字是“进入南广县”。快到寨子了!吴四阴阳望望太阳,约模有两个时辰才会落山,要挨到天煞黑时进寨子,就无须急急赶路了。经过一番盘算,他便走下公路,钻进一丛灌木中,卸下包袱、酒葫芦,坐在树桩上歇息。这时,他在荫凉中才感到身上火辣辣的痛。
吴四阴阳坐定后,就着炒黄豆咕了几口白干酒,啃了两个干馍,喝了几口水,便觉饥乏去了大半,添了许多精神。他伸出打狗棍,拨开遮眼的几枝灌木,放眼望去,这番景象好让他揪心。?
唉,荒年哟!往年这时节,从山腰到坝底,梯田里的庄稼与树木绿成一片,煞是可爱,而今山溪干涸了,田地晒裂了;老天爷竟然半年多不下一滴雨水,哪有收成呵!饥饿、干旱、酷暑煎熬着这方贫瘠之地的山民,壮汉子逃荒去了,剩下的老弱不是病死也要饿死,难怪走了半天路见不到一个人影哩。天地交接处,一峰巍然耸立,那不是玉峰山么,玉峰山在蒸腾的汽浪中晃动,仿佛是个疟疾病人在太阳下战栗,老祠堂、八卦坟、依山建筑的宅屋、蜿蜒的寨墙蒙胧可见。老祖宗立下的规矩,不准子孙暴尸荒野,不准子孙浪迹天涯,碰上这大饥荒年月,吴氏子孙怕是在劫难逃啊!吴四阴阳一番忧天悯人,心里竟有些沉重,想起吴家寨,和他所牵挂的人和事,他竟有些稳不住神,便起身收拾好包袱,抄小路直奔寨子而去。?

二?

吴家寨大队是安宁公社最偏远的大队,全寨五百多口人都饿得手脚浮肿,两眼发花。大队长兼吴氏宗族代理族长吴章龙被这副沉重的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寨子周围几里地的野菜野果几乎都被吃光,又贷不到救济粮、救济款,倘若再饿死人就愧对祖宗了。?
此刻吴章龙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吴家祠堂前的坝子边,手搭凉棚仰望天空。天上一片湛蓝,蓝得好纯,蓝得?人,没有一丝云彩。他希望找到一片云,有云就有雨啊。他失望地摇摇头,揉揉被阳光刺痛的双眼,慢慢走进祠堂。?
幽深的吴氏宗祠背靠山崖,左挨寨墙,右邻晒场,四周古木参天,绿荫掩映,时值盛夏,这里仍然凉爽宜人。吴章龙跨进朝门,看见民兵连长吴章寿已经等候在大堂屋里。?
“大哥喊我来有啥子事哟?”吴章寿放下手中的茶碗,问道。?
“唉!还不是为了粮食的事。坐嘛!”吴章龙指了指就近的一把椅子说。?
“寨子里头又死了两个,再不想办法就惨了!”?
“借又借不到,上头又不给,我也没得主意了,等老族母来了再说吧!”吴章龙抽出别在腰间的烟杆,从烟袋里拈出一撮叶子烟装进烟窝,闷头闷脑地抽着。?
吴章龙年方四十,生就一张刀条脸,蓄着一绺山羊胡,扫帚眉下有一双弥勒佛似的大眼,即使发怒,眼角也挂着慈祥的笑意,显得十分滑稽。他读过十年“鸡婆学”(私塾),虽然称不上饱学诗文,却也世事练达,恪守着先祖遗训,尽力维持吴氏族人的生存和统一。?
在烟雾缭绕中,吴章龙瞅了一眼正堂神龛上“天地君亲师之位”的牌子,默默地想着心事。?
“族祖母到!”守卫在大门外的吴三纸匠大声通报着。?
老族母吴袁氏在孙女吴章玉的搀扶下,迈着解放式小脚跨进了祠堂。老太婆满面红光,身肥体壮,穿一身青绫油绸的衣衫和裤子,两个大奶子随着她的步履一走一巅。刚才走得急了点,老太婆有些微微气喘。?
“老族母安康吉祥!”章龙、章寿急忙迎上去给吴袁氏请安,扶她坐到上首的紫檀木雕花太师椅里。吴章寿沏上茶捧了过去,吴袁氏漱了漱口,把青花盖碗茶杯放在一边。吴章玉立在身后轻轻地替她捶着肩背,堂兄弟俩垂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伺候着老族母。?
“回去吧,守着心福不准他在寨子里乱跑。”吴章龙把李月桂支使回家。?
今天老族母气色不错。要她出主意解救饥荒,实际上是要她拿出祖上的积蓄。吴章龙呷了口茶,语气沉痛地说:“临元、临青是榨油匠中的好手,如今去了,日后谁能职掌榨房?饥荒逼人,借贷无门,天灾人祸,非我辈力所能及呀!”?
“族人有难,我身为族母自不能坐视,只是祖上留下的‘菜花黄’(云南产瓜子金)已不足二十两,拿出去买点杂粮暂解饥荒,也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哩,章龙有啥好主意么?”吴袁氏沉思了许久才谈了自己的想法。?
“动用老族母积蓄,章龙心中不安。曾闻祖墓每隔六十年更换一次供品,当年老族长离开寨子前曾嘱托于侄孙:‘族人若遇无力回天之灾、满族灭门之祸时,可召集族中近亲长辈三人,开启机关,查天字号簿,族人自得解救之策。’章龙言及此事,罪当万死,只是事已至此……”?
吴袁氏一听大队长提及先祖坟茔,双眉紧蹙,脸色陡变,但转念一想笑了笑,叹息一声说:“唉,是呀,吴家寨算是碰上大灾大难了。你提到那犯忌之事,也不能怪罪于你,倒是提醒了我,听老爷子讲,道光八年这一带三年大旱,远近八百里差不多断了人烟。初秋一场大雨,雷电交加,祠堂被雷公爷打垮,烧得干干净净,族人从大火中只抬出了供奉祖先神位的大神龛,保住了薄子,度过了荒年还重修了祠堂。如今天灾人祸到了这一步,只好效仿先祖,拿出薄子看看,究竟是啥子办法度过灾荒的。”?
“多谢老族母恩典!”堂兄弟二人急忙道谢,叫吴三纸匠和吴二抬来滑竿,送老族母回祖宅。?



晚霞把天际染成一片金黄,太阳没有那么毒热了,吴四阴阳被山风一吹,觉着身上爽快了好多。他沿着寨墙脚走到一处豁口,攀着乱石上了寨墙,三磨两拐地爬上断魂岩,到了吴氏祖宅的龙坎塘前,吴四阴阳已经累得筋疲力尽,靠在塘边的凹儿石上直喘粗气。?
这时,龙坎塘里传来小娃儿耍水的欢笑声,听声音,其中有少族长吴章华。吴四阴阳急了,天啦,少族长怎么跑到龙坎塘里滚冷水澡?吴家长房就剩下这根独苗苗,是吴氏宗族正传香火的接嗣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得了!他顾不得浑身酸痛,从凹儿石上滚身起来,想叫吴章华快回家去。突然,一个脸上带着吞口(鬼面罩)的人从另一块大石头后面窜出来,把一砣东西放入吴章华的衣服里,轻轻裹好,缩头缩脑地溜走了。?
见此情状,吴四阴阳好生纳闷。他本想爬过去取出那砣东西看看,这时吴章玉边喊章华的名字边从晒坝上走下来,祖宅那边也传来老族母的呼唤声。吴四阴阳不敢在此时露头,又缩回凹儿石上,隐蔽起来听听动静。?
少族长听到祖母和姐姐的呼唤声,急忙踏着浑黄的泥水跑上岸来,光着水淋淋的身子,拿起衣褂儿就穿。?
“哎哟!”吴章华惨叫一声,双手抱着头摇了几摇,倒了下去。一条长不过尺余的全身亮绿色的蛇,箭一般从吴章华身上窜出,溜下龙坎塘石沿,从凹儿石边钻进了草丛。?
“青竹镖!”吴四阴阳差点失声叫喊起来。?
“弟弟,你干啥子嘛?”章玉跑到水塘边问。?
“姐,我被蛇咬了。”吴章华再也说不出话来,全身开始抽搐,嘴唇发乌。吴章玉托着弟弟坐起,看见他头部太阳穴上有蛇的牙印,一块青斑正在扩散,便急忙抱着他跑回祖宅。?
呆在凹儿石中的吴四阴阳回过神来。青竹镖这家伙只在竹林里悠转,平时也不主动伤人,它咋个会钻到少族长的衣褂里去呢?肯定是戴吞口的人做的手脚,这人是谁?回想起父亲吴半仙的屈死,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他急忙走回头路,攀着野葛藤溜下断魂崖,顺着豁口出了寨墙。?
吴四阴阳兜了一圈,才绕着上了进寨子的大路,走了里把路便到了寨子门洞跟前,他喊值更的开了寨门。此时天已煞黑,家家关门闭户,没有炊烟,没有灯火,偌大的吴家寨一片死寂。?
吴四阴阳走进寨子,朝西往自己家里走去,走到一处小巷,他忙拐进去,朝北向摸到师兄吴三道士家门口。?
门虚掩着,吴四阴阳推门进去,问道:“宵夜没有?”?道士见是师弟,递了一张矮凳给他,似答似问的说:“这年头哪来夜宵哟!你在云南混得安逸嘛?”?
“师兄的五藏庙早就断了香火了吧!”四阴阳强作笑颜,以掩饰内心的惊慌。说着卸下包袱,取出一只小口袋放在桌上:“这半升巴山豆是在回来的路上赚的,权且当菜又作饭吧!”
三道士一见吃食,急忙关上大门,同师弟来到后房偏屋,把巴山豆交给女人。?
二人在紧靠牛栏的偏屋里细斟慢酌,吃喝起来。三道士兴致很高,从品评烂苕干酒的苦尾子扯到先祖宗的风流韵事,四阴阳却寡言少语。
“老弟有啥子心事,是不是九寡妇另有新欢?”?
“师兄说到哪里去了哟!”?
“俗话说男儿无妻身无靠,女子无夫身无主。你与九寡妇的事干脆明砍,我来当月老,听说老族母也有撮合之意呢!”?
“只怕老族母也难自保无虞,吴氏族人在劫难逃喽。”吴四阴阳喟然长叹,把在龙坎塘前见到的事一一告诉了师兄。?
“看来又要出事么。不会吧,现在太平盛世,哪个还敢来抢吴家寨?”三道士搔着头皮说。
“明火执杖倒未必,难在我辈均受先祖遗训的约束,不敢公开家世,个中里就怕难以说清了。”说完,四阴阳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口。?
“对了,当年我爹随老族长去搬兵,受了重伤,人们把他从狗爬岩边抬回来,当晚就不行了,只断断续续地说了‘有内线串通,谋夺族印的叛徒……洪……’就咽了气,今天放蛇咬少族长的肯定是这个叛逆,看来寨子里有……”?
三道士讲得正起劲,吴四阴阳一把捂住他的嘴巴。窗外响起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走动。两人不敢再谈,闷头闷脑地喝到半夜,四阴阳推了推醉卧瑶台的三道士,便摇摇晃晃地朝九寡妇家摸去。
?
四?

从祠堂回来后,吴章龙心事重重,在堂屋里踱着方步。?
“爹,早点安歇吧。”媳妇李月桂牵着呆子丈夫吴心福的手,从灶房出来,准备回吊脚楼睡觉。?
“早死三年要睡多少,寡鸡蛋抱臭了也不会出鸡仔。”张桂花从厢房出来,冲着儿媳骂开了。?
“吵啥子嘛,猪吵卖,家吵败。你们回楼歇息去吧。”吴章龙制止婆娘的吵闹。?
李月桂是李家寨的姑娘,李家寨的姑娘个个都出落得水灵灵的。望着儿媳那清秀的面庞,苗条的身段,又瞧瞧肮脏邋遢的痴呆儿子,他心中平添了三分烦恼,后悔当初不该迁就婆娘,硬给儿子娶了这个俊俏媳妇,将来她能守着心福过一辈子?为了这门亲事,还得罪了堂弟吴章寿,堂侄吴心南也耿耿于怀。?
“哼!吴二这个烂杂种,当着老娘的面唱啥子‘鲜花插在牛粪上,老青猴背儿爬桩桩’,你咋个不去找他算账,干啥子不正他的家法?跟我发狠逞凶,算啥子男人?”?
吴章龙不理会婆娘的吵闹,转身出了家门,沿着寨墙向西南门走去。
月色洒在远近的沟壑山林上,蒙蒙胧胧的,像一幅大手笔的水墨画。画面上玉峰山主脉延伸到眼前便一分为二,一支往东插去三十里直抵安宁河,1955年划分地界时,把安宁河以西的这支山脉划归吴家寨大队;另一支山势陡然一跌,又突兀耸起,吴家寨正修筑在这耸起的山脊上。云贵高原上风景秀美。形势险要的大山比比皆是,吴章龙怎么也不明白先祖为何选中此处安身。?
九道拐下阵阵凉风吹上寨墙,吴章龙顿觉浑身有说不出的爽快。他望着吴氏祖宅和先祖的八卦坟,那里对他来说是个谜,虽然族人中言传先祖坟里珍宝无数,又有几个能饱此眼福呢?
又有几人能将它据为己有呢?兵书上说,“善战者,不战而胜。”那些个棒老二们屡屡失败,不能得手,就在于他们只会斗勇,不善斗智……。吴章龙边想着边徐徐吐着心中的闷气,他觉得嗓子里痒痒的,便躬身伏在垛口上,轻轻一咳,吐出一口浓痰。突然,他听到低沉的牛叫声,再倾耳一听,又像没有了。大概是气虚耳鸣引起的幻觉吧,他掐了掐太阳穴,伸开手指,用手掌揉揉脸,摸到两侧的鱼尾纹,刹那间意识到自己衰老了,该办的事要快些办哩。这时,他发现寨墙外骑龙垓下的滚龙沟有火光闪亮,深更半夜哪来野火??
他急忙向骑龙垓跑去。月光下,沟底升起一缕淡淡的青烟,沟沿上一棵碗口粗细的大叶泡树在摇晃,树下发出沉闷的嘶呜声。吴章龙跑到沟沿,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吴三道士饲养的白颈大沙牛正在沟底挣扎,牛头被高高地吊在树身上,一对大弯角被牵绳结成的狗牙套扣住。牛鼻子已经挣破,鲜血糊满了伤处,牛咀巴被粗实柔韧的腊竹篾勒着,大沙牛发出嘶哑沉闷的喘气声,不断地喷着唾沫挣扎。一只牛角正从狗牙套中摆脱出来,屁股沟紧夹着尾巴,左后腿NFDA3缩着,屁股肉被割去了一大块,黑红色的鲜血顺着牛腿直往下淌。
大沙牛被突然出现在沟沿的人影一惊,再次猛力地挣扎,挣断了牵绳,在巨痛中跛着后腿,疯狂地转了几圈后向沟口冲去,牛头朝下跌进沟外干涸了的落水坑里,后腿抽搐了几下,便倒下再无声息了。
吴章龙镇静下来,吊着野葛藤溜到沟底。拐弯处青烟正浓,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见吴二正跪爬在地上,用树杈叉着牛肉在火上熏烤,额头上凸起的佛包被烟火熏得黑亮黑亮的。吴二的眼睛鼓得像一对牛卵,直瞪瞪地盯着被火烤得吱吱作响的牛肉,烤一层就撕咬一层,猴腮跳动,下劲嚼着半生不熟的牛肉,杀牛刀就放在身旁。?
吴章龙气得七窍生烟,猛窜上去,左脚踩着杀牛刀,右脚使劲一踹,把惊恐中的吴二踹了个抱鸡婆趴窝,再一招锁喉手把吴二抓了起来,左右开弓连扇着耳光,直打得精疲力尽才放手。?
“族公,我饿呀!”鼻青脸肿的吴二跪在地上嗷嗷求饶。?
“杂种,饿就该杀牛么?就剩这条种也被你这个报应断送了,十年班房都不够抵罪。”吴章龙点着吴二的油棰鼻子大骂着,恨不得把他那叫人恶心的鼻头拧掉。?
吴二仰着身子直往后躲,“族公啊,亲维亲,邻维邻,继了桠枝连到根。弄我去改造,牛还不是死了,饿死不如饱死,你老收拾掉我,三道士正巴心不得哟,不信就等着看好戏嘛。”?
吴二是寨子里独一无二的干滚龙,听大队长要送他去坐班房,眼珠一转扯了个垛子(谎话)。
吴章龙听他话中有话,压住火气,松了手问道:“这牛你咋个偷出来的?”?
吴二伸了伸被掐痛的颈子,站起身来慢慢地说:“天黑时我饿得心里发慌,就出来转转,想找点吃食,看到三道士家亮着灯,还有人在说话,我就爬在窗子边听听,没想到听到一段稀奇事。”?
“啥子稀奇,你这畜牲生就一副贱骨头,专做见不得人的事。”?
“不是哟,是三道士在家里头给人摆龙门阵,说有人放蛇咬人,又讲啥子事与这人有牵连。”吴二试探着,一对牛眼直盯着吴章龙。?
“放屁!偷杀耕牛又扯是非,活得不耐烦了么,先家规后国法,看我不剐了你的皮。”吴章龙听吴二说罢,先是一愣,继而觉得血往上冲,他气得拿起刀要割吴二的耳朵。?
放刁耍蛮的吴二没想到扯垛子扯出祸事,眼看要吃大亏,急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直磕响头:“族公,族长呀,你老人家就饶了我这一回吧,三道士扯你老的垛子是真,我饿得要死也是真呀!”吴二像鸡啄米似的磕着头,额上的佛包磕破了皮,他顺手一抹,血沾着烟灰和泥土,成了个大花脸。吴二又急又慌,又饿又痛,虚火中烧,加上惊吓,最后一个头磕下去时,肚子里的那腥臊味和生牛肉涌上喉头,身子一晃,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吴章龙把歪倒的吴二翻过来,拖到火堆边,搬开乱石块,用刀刨开泥沙,挖出一个小坑,一会儿坑里浸出了一窝浑水。他捧起一捧灌进吴二嘴里,吴二被冷水一激,回过气来,看见大队长坐在身旁,撑着身子坐起,又惨兮兮地央告着:“族长饶了我吧,今生今世听你调遣,来生来世做牛做马报效你老人家。”?
“唉,吴家啥时候出了你这个报应子孙哟!”?
吴二一听口气,知道大队长饶恕了自己,心里暗喜,挪了挪身子准备再磕个头,却被吴章龙一把按住了。”?
“三道士同哪个扯是非?说!他敢违反族规,你也要跟着造反么?”
“小辈子不敢。三道士的昏话,哪个塞炮眼的才相信。晚上跟他摆龙门阵的人没开口答话,一定是他那个磨子都压不出个屁来的婆娘。”吴二弄不清三道士家中有什么人客,但是他怕再挨打,只好胡诌乱编了几句应付应付。?
“你回去喊人来抬牛,就说是我发现有外地人把牛偷到这里杀了。下次你再敢乱干,老账新账一起算。”?
吴二躬身垂臂应了一声,在水坑里捧水擦洗了一下,爬上沟沿回寨子叫人去了。
?
五?

龙坎塘上首有座方圆一里多的小山,顶部浑圆,犹如埋了一半在土里的珍珠,远远看去,则像含在龙咀里的宝球,寨里人叫它龙宝顶,寨外人叫它霸王坟。这龙宝顶前靠塘、后依山。山前有幢后檐与山坡齐平的前清时代的建筑物,它六列五间七柱一条荷,二龙压脊顶盘珠,飞檐转角,雕梁画栋抹线屋檐,镂花窗棂,凸花板壁;二郎担山的六根荷担由六段曲度相同、大小均等的紫柏做成,六根马桑木荷柱红漆斑剥,柱下是百浪朝阳的大理石圆鼓墩,个个雕工精巧;五间房屋各有三启六扇错花门,正中中堂开间一丈八尺,九尺荷口用三角形青石铺就,长有丈二的轧沿水磨青石线条分明。房前宽敞的晒坝铺着二尺五寸见方的石板,正中用黑白二色石料嵌成九宫八卦,昔日吴家兵的演武场如今除非民兵队列训练外,主要是充作晒粮食的坝子。这幢在山区堪称独一无二的万年基业就是吴氏家族的祖宅,历代的长房中出任族长的人都要住在这里。吴氏祖宅虽然没有北京紫禁城内的豪华,然而它的神秘却是深宫帝苑所不及的。无情的岁月剥蚀了祖宅装金绘彩的富丽堂皇,却动摇不了那坚实的骨架,它象征着吴家虎死不倒威的雄风。面对危崖上青石筑成的吴家寨是屏障祖宅的磐龙,而这幢古屋则是拱卫龙宝顶上祖茔的卧虎。?
祖宅里哭声动天。由吴章龙押队,吴二和吴三纸匠抬着半架牛肉赶到祖宅。少族长吴章华已经装殓入棺,只等族亲一到齐,就举行法事。章龙、章寿直入西屋向吴袁氏问安:“少族长不幸夭折,乃宗氏不幸,望族母节哀。晚辈已传三道士带人来给章华弟做七七四十九天超生道场,日子再难,大家俭省一点也要把丧事办得象样一些,以慰少族长在天之灵。”?
“章龙、章寿,难为你们了。章华之父死于匪患,他又早夭,年方十二,只算一短命儿郎。眼下活人都顾不上,还顾什么死人,道场只做一宵,天气又热,不可厝置,择地安葬罢了,你们也算尽心尽力了。”吴袁氏双目红肿,声音嘶哑,看来是伤心过度。?
道场连做了三个时辰,此时正是酉时刚过,太阳被玉峰山挡住,晒场上也凉爽多了。法事进入到最后阶段,由吴三道士主持放焰口。晒坝正中那个嵌有九宫八卦的地方,九张八仙桌叠起,那象征着九重天,三道士要在“九重天”上收鬼送神,追荐少族长的亡灵。?
望着“九重天”,三道士不禁心虚胆怯。昨天丢了牛,一夜没睡好,虽然大队长饶恕了他,但他心里窝着火,总打不起精神来。今天这事是大队长和民兵连长亲自安排的,他哪敢说半个“不”字。三道士理了理道袍,重新系好麻鞋,吐口唾沫在掌心,双手搓搓,轻轻攀着第二张八仙桌的桌腿,身子便贴到了第一桌子的桌面。他翻过身,钩手抓住第三张桌子脚腿,身子慢慢从桌面上伸起,略向后仰,双手撑住上一张的桌沿,提起上半身,双腿轻轻一蹬,就上到了第二张桌面……爬到第八张桌面,三道士累得汗水湿透了道袍,趴在桌面上直喘粗气。
行话道:“九重天,油锅煎。上去如过奈何桥,下来胜过滚刀山。”上“九重天”放焰口是最危险的一件事,道士们说这是在血盆里抓饭吃。尤其是爬到最后两重天,上面已经没有桌子的重压,必须在八仙桌的对角处抓稳上面的桌角,身体贴着棱角翻上去,桌腿和桌角刚好重合,用力大了一点,桌子移动一分,便要桌翻人倒,一场法事就给砸了锅,行话叫倒了焰口,丧家不吉;用力小了翻不上桌面,人被桌角一顶,轻则跌个半死,重则立见阎王。过去放焰口都是由二十几岁有一定功夫的道士主坛。族中规定,百工方技、父子相传,无子嗣者,允在族人后生中招徒,徒儿有瞻养师父的义务。然而三道士并无子嗣,后生们都进过新学堂,粗识文墨,共产党的政策是不准搞迷信活动,因此三道士没有收到徒弟,也只有他去主坛了。三道士年近五十,精血干枯,加上这两年生活困苦,他哪能胜任得了!他在第八层桌上歇了一袋烟工夫,待喘过气来,用手托了托最上面的一张桌子,心即刻凉了半截,这张桌子原本应是紫坛木或是柏木厚料制作的,只有重量够数才经得住攀援,便重心不致移动,不料这竟是一张杉木桌,重量太轻,他后悔一时大意,没有亲自监督设坛。?
三道士掏出一根丝条,把对角一方上下两桌的脚腿系住,使两张八仙桌连在一起。做这种手脚是功夫不深的表现,会被同行和观众嗤笑的,三道士此时也顾不了面子,保命要紧。系好丝条后,他从对角处侧着身子轻擦桌腿,双手攀紧棱角,慢慢提起身,右腿靠上桌面,从丹田运足气力,双手一撑,蜷曲的左腿从桌上急抽出来,脚跟轻点桌面,正欲跃上“九重天”时,守候在石坝一边的吴二却点燃了牛儿炮。咚、咚、咚!三声炮响,牛儿炮在三道士左近炸开,震得三道士胆战心惊,他猛一抬头,强烈的太阳光刺得他两眼发花,而牛儿炮炸开的纸粒正击在他的眼珠子上。一阵剧痛,三道士缩手回来,重心失去平衡,三道士大叫一声,人仰桌翻,跌在石坝上,脑浆四溅,那张杉木八仙桌也在他身边跌散了架。?
晒坝上的人们被这一幕惊呆了,待会过神来,便蜂拥上前把三道士团团围住,道士女人扑上去号啕大哭,她嘴里说着什么,别人一句也听不清。?
站在场外的吴二双手抱在胸前,得意地笑着,此时一只手拧着他的耳朵,痛得他哇哇直叫。?
“狗杂种,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在一边看翻船,还不快去找门板来抬尸!”?
四阴阳支走了吴二,驱散了围观的人,叫年长的两个妇女扶道士女人送回自家去,留下吴心南、吴心一两兄弟,察看着出事现场。四阴阳扯下一面旌旗盖在师兄那惨不忍睹的头上,对心南、心一说:“以往做法事都是紫坛木八仙桌,不够时用柏木桌顶上,今天怎么用上了杉木桌,怪事!”?
“我们两个在上面摆桌子,吴二在下面递桌子,我们也不懂个中规矩……”兄弟两人愧疚地说道,觉得三道士的死,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四阴阳即刻把戴吞口的人、放蛇、昨夜三道士家门外的脚步声、大沙牛……一干人和事联在一起,心里也就透亮了。他对这两个侄儿子说:“不关你们的事,以后看人看事要多长个心眼,吴家寨自古就不太平啦!”


?
六?

吴袁氏在凉床上佯睡,不时唏嘘叹口长气。这几天她苍老多了,面色憔悴,头发骤然白了许多。给她最大的打击,莫过于孙子的死,他是法定的族长继承人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对孙子的照顾不谓不周到,平时娃娃同她也形影不离,前些天去寨子议事,本想把他带去,顾忌到天气炎热,才把他留在家里。孙娃子是被谁叫去耍水的,毒蛇没咬他的脚,怎么会偏偏咬在太阳穴上?她感到此事十分蹊跷,却又找不出破绽,满腔悲痛又无处发泄。她断定这是寨子里的人所为,这人是谁呢??
想起动用族印将带来血光之灾的遗训,万念俱灰的吴袁氏本已放弃了取印救灾的打算,然而三道士的惨死震惊了她,族人为长房付出的太多太多,面临饥馑,一族之母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将来何以见先祖于地下??
自安葬了孙子以后,老族母就通宵不眠,悄悄地监视着周围的一切,接连几天没有发觉什么动静,才决定今夜请出族印。?
此刻,她在黑暗中摸下床来,喝了口凉茶,拿起手电筒照了睡在套房里的孙女。姑娘蹬开了蚊帐,白皙修长的大腿伸在床边,莲藕般的手膀子压在胸前,丰满的乳房把红色的兜胸胀得紧绷绷的,红润的嘴唇在梦呓中蠕动,一对深深的酒窝嵌在鹅蛋脸上,双眉微蹙,显得更是楚楚动人。吴袁氏挥动蒲扇驱赶蚊虫,重新掖好帐门后,就来到正堂,从花窗里向外窥视,外面一靛墨黑,除了虫叫蛙鸣,没有其它声息。她悄悄拉开门闩,走到廊柱旁,解开铁链,放开守宅的大黑狗,喂了它一碗冷稀饭。?
近三百年来,吴家寨的男丁都要到祖宅值更,天天如此。今夜当值的是吴二十四,他睡得死沉沉的,吴袁氏可怜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便没有叫醒他,自己在房前屋后看了看,这才回到堂屋把门关好。?
吴袁氏摸出火柴,点燃神案上的一对大红蜡烛,对着亡夫的灵牌默默地祈祷一阵,祈求能平安取出族印。
祈祷之后,她从紫荆木刀架上取下鱼鳞剑,剑鞘上红、蓝、白、绿的宝石在烛光下发出夺目的光辉。她轻按剑柄上的锁簧,在剑身“霍”地弹出之际抽剑出鞘,二尺鱼鳞剑寒光闪烁,鱼鳞状暗花纹隐约可见,锋刃呈一条白线,显示出它的无比锋利。这柄绝世利刃是先祖从李闯王那里夺来,世代相传,成为号令族人的信物。鱼鳞剑啊鱼鳞剑,自立族以来,每次遭受不测之灾,你都要出鞘见血……正在睹物伤情的吴袁氏,忽然听到门外有所响动,刹那间心被悬了起来,她手提短剑,悄悄伏在门后谛听,晒坝上传来撕咬翻滚的声音,原来是大黑狗在与哪家的狗戏耍打架。两只狗互相追逐着跑远了,吴袁氏悬着的心落下来,松了口气,暗自感到好笑。?
吴袁氏转身走到堂屋左边的中梁柱前,按亮手电筒,照着两根大立柱,柱上挂着阴刻柱匾,黑漆打底,金粉楷书,匾上题字为火维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她举起鱼鳞剑,把剑尖刺入“其”字中心第一横,手腕用力一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再往外一挑,整个“其”字从柱匾上脱出,现出一个方洞,洞内有一支青铜手柄,她抓住手柄往下一拉,只听见屋顶中梁上“嚓嚓”两响,一块木板弹开,一根丝条系住的盒子闪着金光从天而降。吴袁氏纵身一跃,左手接住金盒,右手执剑割断丝条,此时,她只觉得气喘吁吁,头晕目眩。她静静地站了一阵,放下短剑,手捧金盒放在神案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小木盒
,看准金盒上的锁扣,往下一按,快捷地推入反扣着的小木盒中,急缩手间,小木盒里“叮咚”作响,很是悦耳,待响声停止,翻开木盒,只见盒底钉着九枚剧毒银针。?
金盒已经自动弹开,她揭开红绸,取出族印。族印一寸见方,高二寸八分,上面是白金雕就的麒麟,栩栩如生。它前蹬后蹲,脚踏一颗夜明珠,傲视苍穹,昂首嘶鸣,似乎是先祖壮志未酬宣泄幽愤的象征。麒麟下是殷红的鸡血石印身。烛光下,红红的玉石上像是鲜血流淌,莫非这也是一种象征,一种预警?印身光润滑腻,印面上有金刻篆书“吴氏宗祠”四字。鸡血石族印是吴氏镇族之宝,价值连城,谁拥有族印,谁就拥有吴氏家族至高无上的权力,拥有地下埋藏的富可敌国的财富!近三百年来,吴氏家族守口如瓶的机密,全系于这枚鸡血石族印。历代祖宗为了守住机密不知丧了多少命、流了多少血;又有多少子孙不慎言及此事而惨遭族规刑戮,也令族中心术不正的贪婪奸妄之徒身首异处。?
看看这方莹辉交映的镇族之宝,吴袁氏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咣!”门外传来沉闷的响声,吴袁氏大吃一惊,急忙把鸡血石族印揣入怀中,抡剑在手扑向大门,把剑插进门缝用力下劈,门闩应声而断;她用脚尖一钩半开大门,闪身跃出门外贴墙站稳,只见两条黑影一言不发拼命搏击,边打边退,到了晒坝边沿,二人先后跳下晒坝,消失在黑暗中。?
当年吴袁氏未嫁时,也是袁家堡的一名女杰,那一身家传功夫对付几个歹徒自不在话下,而今族印在身,孤立无援,不敢追击,加上年迈体胖,一阵头晕袭来,她只好退到门前,靠在门框上喘息,同时用剑拍击花窗。孙女吴章玉被响声惊醒,短衣短裤冲了出来,搂着吴袁氏直叫唤:“祖母,出了啥子事哟?”?
老祖母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由吴章玉搀扶着到堂屋里坐下,姑娘倒来一杯凉茶让祖母喝下,吴袁氏气息方定,叫孙女回屋穿好衣服,同自己一起到更棚去查问。?
吴章玉打着手电筒,来到更棚前,拉开虚掩着的薄板门,她“啊”地惊叫一声,电筒落地,双手捂着眼睛,忙躲到祖母身后。?
“死丫头,大惊小怪……”吴袁氏一语未完,竟也惊呆了。更棚里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吴二十四两眼暴睁,双手护着胸口,放在左胸的手指间露出半截匕首,鲜血淌了一地。吴袁氏侧身取下挂在木板壁上的震山锣,正想敲锣报警,念头一转,便提锣返回屋内。跟在她身后的吴章玉眼尖,看见门槛内有一砣白东西,忙拾起来交给祖母:“祖母,你看。”?
吴袁氏关好大门,接过纸团展开一看,上面写着:“族印出,血染屋;菩萨面,虎狼变。”
吴袁氏看完不禁心惊肉跳。她原以为饥荒年头,难免饥寒起盗心,闯到祖宅来也不过是小偷小摸,看到纸上的字,吴二十四的被杀,方意识到这不是一般的盗贼。从刚才眼见二人的打斗来看,肯定都是寨子里的人,肯定不是一伙的,其中一个来窥探祖宅、并想乘机劫夺鸡血石族印,另一个则是来报信并想保护她们的。知道鸡血石族印仍然藏在祖宅里的人已经不只她一个人,至于怎么泄密的,只怕一时半载也难查个水落石出。为了防止意外,她重新检查了一次门窗,和孙女搬来一张八仙桌抵住大门。?
吴袁氏把纸条给孙女看了看,拿过来点火烧了。祖孙俩开始收拾堂屋,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这时在外面追逐玩耍的大黑狗回来了,这畜牲闻到了血腥味,就在门外狂吠,并用爪子抓着大门。?
“滚开,没用的东西!”吴章玉打开大门,兜头给了大黑狗一扫帚,打得它一跳,不敢再叫。吴袁氏唤过大黑狗,一手提锣,带着孙女走到晒坝中,她沉思了片刻,毅然挥动锣棰,敲响了震山锣。?
“咣——咣咣咣——”子夜时分的锣声震人心魄。正在垛楼上守夜的吴心一听到锣声,急忙跑下垛楼上了寨墙,提着警锣跑进寨子,边敲边吼:“祖宅出事喽!快到祠堂集合哟!”?
酣睡中的吴家寨人被锣声惊醒,男人们提着鸟铳棍棒、钉钯冲担纷纷跑向祠堂。吴章寿带着二儿子吴心南最先赶到,他把子弹压上枪膛,吩咐儿子点燃火把,向跑来的人不断高喊到他面前集合。男人们刚刚聚齐,女人们就送来了火把。这时代理族长吴章龙也披着衣服赶到祠堂。?
吴章寿命令民兵连前往祖宅救援,剩下的人上寨墙守寨子。分派停当,他同吴章龙带着30几个青年人直奔祖宅。?
吴袁氏拼命地敲着震山锣,直到看见一条火龙上了来祖宅的路才住手。站在一旁的吴章玉只觉得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祖母,刚才出事的时候为啥子不报信,这下子又紧着敲呀?”姑娘接过铜锣大声地问。老祖母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说:“屋里没收拾好,等下人来了就不好收拾了。丫头,族印的事讲出去了是要割舌头的,到时候不要怪祖母!”?
“祖母呀,我懂得规矩的嘛!”?
“那就好。不管他们哪个问,你都说不晓得,记住了么?”?
“嗯,记得了,祖母老是把我当娃娃儿!”吴章玉翘起嘴靠在祖母身边说。?
“哎,我的玉女子长大了……”吴袁氏叹息着。?
吴章寿带人赶来了,他叫长子吴心一带领四个火铳手把守在龙坎塘左侧,切断去祖宅的路。自己领人跑上祖宅,布置哨位。?
“老族母受惊了,我们来迟了一步。”章寿、章龙看见祖孙俩安然无恙地站在晒坝上,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人们围上来给吴袁氏请安,老族母简要地讲了讲发现吴二十四被杀的事,堂兄弟俩查看了一下木棚里的死人,转身吩咐道:“三人一组,从两边往后山搜查,我和族长上山顶祖坟查看。”?
一丛草、一棵树都搜遍了,没有发现一丝踪迹,人们沮丧地回到晒坝。一旦松弛下来,人们便感到饥肠辘辘,劳累不堪,好些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吴章寿下了木板门,把死尸放在门板上,叫人抬回寨子。吴章龙拿起从死尸上抽下来的匕首看了看,递给吴袁氏:“这把匕首不是吴家寨的东西。”?
“怪事,外地人不从寨子经过,难道从天上飞到祖宅来的么?”吴章寿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叫人散在四周警卫着,不准进入祖宅,自己则同大队长伴随祖母进屋商量,章玉到灶房里去给大家熬稀饭,堂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小辈防范不严,让外人钻了空子,出了人命,又使族母受惊,请族母责罚。”章龙难过地垂立在吴袁氏身旁,自行请罪。?
“这件事不怪你,你们好好查一查,今夜哪些人不在家中。死者好生安葬,这件事是不好张扬出去的哟。”?
“是呀,一旦报上去,追查下来必定要连带祖宗的秘密,那我们就自己查吧。”章寿应和着,心里却把族人排了排队,找不出可疑的对象,只好以后再说。?
锅小人多,轮到每人喝了一碗稀粥,已经熬到天亮了。吴寿章安排五个人守在晒坝前,规定他们不准进入祖宅,不准单人离开,解手必须两人在一起,并吩咐他们把更棚移到祖宅前的大路边,拆去板墙,只留屋顶,以便监视四周,再令心南、心一持枪守在祠堂荷檐下,其余众人暂且回去歇息。
?
七?

日上三竿时分,两抬滑竿落在祠堂门外,吴袁氏和章玉碎步走进祠堂。章寿忙迎上去:“族母放心,外面都放了哨,族人都呆在家里没人敢上街了。”?
族母点了点头。吴章龙在前,吴章寿殿后,吴章玉扶着祖母,一行人走进二堂屋。章龙拉开一侧的密门,四人鱼贯进入暗室。暗室里冷气袭人,杉木地板在脚下发出“咚咚”的响声,音在室内荡漾。他们把四周的大巨烛点上,屋里渐渐明亮起来。暗室两侧墙上挂着大小弓箭,立在两旁刀架上的大刀长矛寒光闪闪,令人生畏。正面是高大的神龛,从屋顶垂下的薄绸,遮住了里面的一切,只能透过光线的反射,隐约看见一尊巨大的塑像深嵌在石壁里,像前是一块约三尺高的牌位,却看不清牌位上的文字,想必这就是先祖的神像了。绸幔两旁垂着缨络流苏、黄绫幡带,一对精巧的八宝水晶宫灯分挂两侧,气氛肃穆阴森。神龛是用沉香木雕成,做工极为精细,左为河图洛书,右为太极八卦,中间是阴雕阳刻的风卷行云图案,贴地处是双龙拱卫太阳,太阳之上是一溜排列的六个隶体“福”字。这一组画面乍看似不伦不类,它出自先祖的良苦用心,想必自有深意。?
吴袁氏亲自拈香,带领他们跪在神龛前叩头执礼。礼毕,她叫章玉等三人靠神龛左侧墙边站定,不准走动,她侧着身子,左手按着揣有鸡血石族印的衣襟,右脚尖点在太阳上用劲一踩,“咔嚓”一声,机括跳开,高大沉重的神龛抖动了一下,那六个福字的30个“口”内白光闪闪,暗室里响起了一片“叭、叭、叭”的击发声和箭哨的呼啸声,钢刀长矛的撞击声叮当作响,暗室在不停地震动,发出沉闷的响声,烛火也震得乱跳,其中两支蜡烛被箭射断,半截蜡烛落在地上熄灭,冒出两缕青烟。在场的人惊得口呆目瞪,好久才醒过神来。神龛对面和侧翼的衫木板墙上,呈扇形分布着百多支银箭,箭尾上的鸽哨在颤动中发出“嗡嗡”的余音。吴袁氏惊吓得心要跳到嗓子眼,喘了一阵气,才讷讷地说:“这就是老爷子讲的‘九子连珠箭’,吓死人了!”?
吴章寿急忙给老太太端来椅子,让她坐下。吴袁氏从怀里取出族印交给孙女,指着神龛说:“玉女子,按今天早上教你的法子打开暗柜吧!”
吴章玉接过鸡血石族印,胆怯地走到神龛前,把族印对准九宫格正中的方孔,用力全部推进去,内中似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白金麒麟,她用姆指将族印再向里面顶了一下,“嚓嚓”两声,族印慢慢退了出来,章玉取出族印交给了祖母。?
雕花板从中分开,向两侧缓缓移动,掩蔽在里面的大小机括呈现在人们眼前。正中一排,两支一组的六对大号手枪样式的机弩卡在机括中,黑洞洞的弩筒朝外,弩筒中伸出的金引槽像毒蛇吐出的信子,令人见而生畏。此物名“连弩”,是古代早已失传的一种兵器。?
章玉踮起脚,把放在连弩横板上的一只银匣子取出,双手捧着交给祖母。?
吴袁氏接过银匣子,放在桌上对章龙说:“章龙,打开念吧!”?
吴章龙打开银匣封盖,拿出一本锦绸质地的记事簿,黄锦缎的簿册封面上楷书“吴氏公书”四字,簿册有些发黄,吴章龙翻开扉页,小声念道:洪蒙初开,乾坤始定。建帝业分诸侯,鼎九州者载天承运而生。然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自古胜者王,败者寇。吴氏为据九鼎,反复于二十年间,天时不济,地利不凭,大宝未获,借兵不达反受辱于人,遗恨千古。为避吴氏灭族之祸,待族人再起之时,故举族隐居于此。族中子弟及后人不得泄机密而引祸端,违者死!立训以示:?
一、族中之长必传吴氏正出长房男丁,单传无嗣者,正房长女招赘,其长子为吴姓可立之。长房绝次房按序替之。?
二、为拒敌不辱,重振雄图,族中子孙资颖聪慧者,由族人供给;有出天化地者,举族助之;败坏族门者,举族诛之;跛残瞽聋之婴,不得养育,出则天弃之。?
三、族人不得私入族长之宅,不得私翻籍簿,不得泄族氏之源,违者立毙。?
四、族中子女只与袁、张、李、刘四寨联姻,以便共拒外辱。?
五、色可倾国,族长不可纳之为妾,族人不得二妻;寡妇不得外嫁,私通者轻则卖身驱逐出寨,重则处死无赦。?
六、族人不得外徙,不得别处谋生;残杀族人者五马分尸,冒犯尊长者割舌削鼻。?
七、全族若遇不测之灾、灭门之祸而无力回天时,可查“天”册,当按下序救之:子:久旱饥荒;丑:天降瘟疫;寅:乱兵入侵;卯:地怒山崩。……一难一篇,不得私查他章。?
八、若遇良机,图谋再起,当倾族中资财招募兵壮,可查“地”册。?
九、若获九鼎,治、平方略,可查“人”册。?
十、族人不得事夷,出将入相,为官为吏。?
谨记。?
康熙廿八年立。?
吴章龙按“吴氏公书”的指示,取出“天”册,翻到“子”章继续念着:若遇久旱饥荒,可开启地宫,取用备荒之粮,以赈族人。仅取贮粮,不可妄生他念,触及器物,违者无赦。贮粮备荒,乃治国持家之道,常年不可轻取。所出之粮,丰年还足。谨记。?
众人听着,心中甚是高兴,感到先祖对子孙们的生死存亡、宗族的兴旺发达真个是深谋远虑,吴氏宗族有这样的开山先祖,也真个是沐恩万世了。?
吴章龙把簿记册合上,交给族祖母,章玉接过后包装好又放回原处。吴袁氏吩咐众人收拾好密室,拨下弩箭装入弩筒,章寿把括机一一拉上,章玉踩动神龛下翘起的踏板,神龛自动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大家出了秘室,径直穿过二堂来到明亮的正堂,稍事休息。?
吴章龙拿出一本万年历,翻了翻说:“明天是八月廿八,大吉。宜破土造屋,修桥铺路,祭礼祈福,开市纳财……,请族母看看日子合不合适!”?
吴袁氏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起身准备回家。堂兄弟二人召来滑竿,亲自护送吴袁氏祖孙俩回到祖宅,并在断魂崖和龙坎塘一带布上岗哨,加强防范,以防意外再度发生。
?
八?

鸡刚叫过头遍,吴袁氏就起了床。她披了件夹衣走到西向的窗前,推开窗扇,抬头看看天色,只见仍是繁星满天,毫无要下雨的迹象,不由得从心底里叹出了一口长气。?
吴袁氏把目光落在八卦坟方向,那里是一团墨黑,什么也看不清。就在这座坟下,埋藏着一个历史之谜;为了解开这个谜,不,是为了夺取那秘而不宣的亿万财宝,这八卦坟上下,吴家寨内外,曾尸横遍野……。此时一阵山风吹来,阴惨惨的,像无数冤魂野鬼涌向窗口。吴袁氏不禁打了个寒颤,十分骇怕,忙关上窗户,退回到八仙桌旁坐下,想到今日这个秘密将要揭开一角,心里忐忑着难以平静。她起身倒了一杯茶汤呷了两口,稍稍稳住了神,便踅身到里间去唤醒吴章玉。
吴章玉睡得正香,被祖母唤醒后还没醒过神来哩。吴袁氏牵着孙女到梳妆台前,把她放在矮凳子上坐下,给孙女梳理头发。梳子、篦子在头上摆弄了几个来回,吴袁氏拿出美人蕉汁和香草油给章玉头发上搽个遍,而后将那一大把头发编成一根又粗又长的独辫子,辫梢上系个鹅黄色蝴蝶结。吴章玉被香草油的芬芳熏醒了,揉揉眼睛,自言自语地道:“好香啊!”?
吴袁氏从抽屉里取出一对明晃晃的赤金臂镯和一个沉甸甸的金项圈给章玉套上,凉悠悠的圈子冰得姑娘缩了一下匀称的天鹅颈,叫道:“冰凉冰凉,祖母,带上这些干啥子嘛?”?
“傻丫头,到时候就晓得喽。我家玉女子长大了,祖母也老了,该传给你的今天就全传给你罗!”?
吴袁氏又从衣柜里取出蜡染蓝花褂子和青绸下衣,帮孙女儿穿妥帖。章玉走到穿衣镜前看看自己那身段配上这套衣装,甜甜地笑了,脸上绽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祖母又给孙女插上宫花,吩咐她去灶房做饭,自己到外间去梳妆去了。?
吴袁氏梳妆妥当,走到灶房对章玉说:“玉女子,去把叫鸡杀了,赶紧打整好。”?
“不嘛,杀了好可惜哟,留着它报报时辰,免得我总睡过头嘛,我才不想吃鸡肉呢。”玉女子说着起身让出了位置,站在灶台边。?
吴袁氏坐到灶前,向灶里递进干柴把子,头也不抬地说:“给你吃的么,你还嫩得很,快去弄出来,这鸡是敬祖宗的!”?
吴章玉翘着嘴巴到外面杀鸡去了。不一会把叫鸡打整出来,用大瓦罐装好,放在灶台风火口上煎熬。?
大约到了五更时分,山风挟着水汽漫进了祖宅,空气湿漉漉的,使人感到有些憋闷。灶房里飘出来的清炖鸡的香味,诱得高大健壮的黑狗围着八仙桌打转,咻咻地喘着气,不停地伸出舌头添着鼻唇。?
“滚,瘟丧!”吴章玉轻轻地踢了下挡在脚下的黑狗,这畜牲却一拱腰身冲出大门,窜到外面狂叫不止。?
从晒坝通向祖宅的石级上传来吴章寿低沉的斥骂声。?
“黑虎,回来!”吴袁氏唤回守山狗,给它套上铁练,锁在荷柱上,然后把两个侄孙让进屋。?
“龙哥寿哥好早呀!请喝茶!”章玉姑娘端上茶水,侍立在祖母的身旁。?
吴章龙站在堂屋口看了一下天色,只见一团一团浑浊、灰白的云气将远远近近的山峰拦腰遮断,天尽头的云垛儿呈现出血腥色。这征兆是要下一场大雨的。?
“今天有雨,总算盼来了!”?
章玉捧出白铜脸盆,请两位堂兄净手。这祖孙三人按仪规摆好香案,点燃香烛,吴章龙从章玉手中接过鸡汤钵儿螺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供放到神案上,斟满三杯水酒,一字儿排在螺盘前。章寿划着火柴,将一叠黄表纸烧化,又在火塘缸里烧了一堆冥钱。?
人们按礼数站好,由吴章龙领头三叩九拜。?
“先祖有德,救子孙于危难。今遵祖训,开启祖墓亨堂解灾救难,惊扰冥灵,请祖宗宽恕不孝子孙。所取冥粮,来年如数供奉。祖宗冥界有知,保佑子孙昌盛,寨子永世平安。”?
吴章龙祷告完毕,端起水酒在神案前泼了三个圈,算是祭天祭地祭祖宗。?
章玉摆上早餐的菜饭,桌上无话,大家匆匆吃完,待章玉收拾好碗筷后,吴袁氏率这一拨人来到后套间。
?
九?

“玉女子,把这幅画取下来!”吴袁氏手指着后墙上挂着的那幅“寿星牧鹿图”说道。?
章玉踮起脚尖把画卷好,不解地问祖母,“祖母,取下来有啥子用嘛?”?
“给我嘛。章龙、章寿,你们先把床抬开。”吴袁氏神色凝重,接过画放在茶几下的隔斗里,并吩咐侄孙。?
吴章龙到底年纪大了,抬着五、六百斤重的檀木床,双腿发抖,寸步难移。章玉见状急忙搭手,三个人好不容易把床移到屋子的另一端。?
这间屋子是吴袁氏卧室的内套间,章龙、章寿从未来过,只是听族人说过有这么一间屋,原是先祖的卧室,一切暗道机关都设在这间密室里。吴章龙打量这间见方约摸两丈的宽敞卧室。置放檀木床的基座是高约一尺、宽六尺长九尺的墨玉石,在油灯下闪着黑亮黑亮的光;四壁嵌有一人高的沉香木板墙,看不出那里设有机关,那里通往暗道。
“莫呆在那里像菩萨,你们两个来嘛。”吴袁氏取出一把木凿子递给章寿,叫他撬原来被画遮住的那扇沉香木板上的销钉;叫章龙扶住这块木板。取下木销钉后,木板朴下来,章龙向后一个趔趄,差点站立不住。章寿忙上去支撑住木板,弟兄俩合力把木板移向一边,又按吴袁氏的指点,移开左右两块木板。木板后是羊毛毡子,这是防潮用的,吴袁氏用手轻轻一拉,已经腐朽的羊毛毡立即掉落下来,现出一堵光洁平整的石壁,原来整个房子后檐壁竟是贴山为墙。?
石壁正中有一门洞,被一块块润楠木横卡在石槽里,那是当作洞门用的。两人卸下沉甸甸的楠木块,清扫干净落在地下的渣屑,借着灯火才发现,门洞里仍然是与石壁联为一体的水磨青石。堂兄妹三人一时不知所措,站在石壁前发愣。?
吴袁氏让他们歇了一会儿,点燃预先备下的松明火把,升腾的火光照耀在平滑如镜的青石上,浮光掠影,煞是好看。她把火把对着门洞正中慢慢薰烤,直到青石上留下一层黑松油烟渍为止。她用抹布擦去烟渍,将火把移到门洞右边,叫章玉从斜角仔细察看,姑娘不明白该看出什么标记,上下扫视了几个来回,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吴袁氏指点章玉,说是正中有个汤碗大的金钱,经这么一提示,玉女子很快便在离地面4尺高的正中处,发现了那个虚线构成的金钱图案。?
吴袁氏从怀里摸出白金麒麟鸡血石族印交给孙女,比划着说:“你把这麒麟角对准钱眼,用力按进去;没有对准钱眼千万按不得的,要不然头顶上的千斤闸落下来,会把人压成肉酱的!”?
吴章玉闻言吓得伸出了舌头。她颤颤地把族印对准金钱当中的方块块,用力一推,族印竟然全推了进去,直到推不动了,方用四个指头扣住族印的四角,轻轻地左转一,右转三,整个金钱随之转动。稍停片刻,族印从小方孔里退出一半,只剩下白金麒麟卡在里面。石壁里面沙沙地响着,随着那响声,金钱不紧不慢地向左回转三圈。转完三圈,金钱便不动了,这时门洞里轰隆一声巨响,一堵5尺多高、4尺多宽、2尺来厚的巨石缓缓向后退去,退到6尺开外,才“咣当”一声停住了。?
听见刚才那声巨响,章龙、章寿堂兄弟俩的腿脚像弹琵琶似的直打颤,章玉一头扑到祖母怀里,粗气都不敢出一声,直到石门洞开,洞里涌出一股凉风,他们才稍稍稳住了神儿。吴袁氏曾随老族长进过这洞,经历过这骇人的场景,因此早有心理准备,此刻并未走神。她递给兄弟二人各一支火把,自己打着手电筒,章玉提着马灯,由章寿带头进入洞内。?
吴章龙把这门洞口看得十分真切。原来这石门是安装在一对鎏金铜座上,座槽里平铺满了大小均匀、个个浑圆的青铜球,青铜球都浸泡在清油里,就是这些青铜球承受着那石门的巨大压力。吴章龙看在眼里,心里着实钦佩先祖过人的智慧。?
门洞左方是一个黑古隆冬的深洞,借着摇曳的火光,可以看见缓缓向下延伸的石阶梯。向下走了约丈把远,吴袁氏在后面大声喊叫起来:“站住,快,快退出来!”?
吴章龙吓了一大跳,弄不清是不是触碰到那道机关,竟愣在原地不敢动弹。在他身后的吴章寿猛力拉了他一把,才从原地退到洞口。   
“祖宗的神牌供得高哟,幸好没有出事!”吴袁氏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汗,原来是卡在石壁上的族印正在一点一点地退出。?
“玉女子,你踩着铜座下的横板,把族印取出来。地道口上方有个小洞眼,把族印按进去,卡住洞里的暗梢,这样才不会踩翻洞内的机关。要不是退得快,一脚踏上机关,引发‘九子连环’,莫说我们四个,有多少人都要打得有去无回!”?
三人明白了退出洞口的原因,不禁捏了一把冷汗。章玉弄好了暗梢后,他们重新进入墓道,走了十来丈远,迎面一堵石壁挡住了去路。吴袁氏叫章寿把石壁上小洞里的油灯点燃,右侧出现了一个洞口,他们顺着右边走了二十余丈,只见拐弯处是一道黑漆大门,四人站在大门前停下。?
一对鎏金门环上挂着虎头锁锁住了大门,吴袁氏从发髻上拔下白金如意簪,用如意捅开大铜锁,兄弟俩各推一扇门,墓门吱吱嗄嗄地徐徐张开,一间宽大的墓室殿现在眼前。祖孙四人诚恐诚惶地走进墓室。这里是墓室的享堂,犹如一间宽敞的大客厅,那规模足可与紫禁城里的太和殿相比。墓室顶用黑漆涂饰,七颗大钻石排成北斗七星,在天穹上闪闪发光,无数颗小钻石布满墓室顶部,好似繁星满天。这些个小钻石大约是打磨加工大钻石落下的碎粒粒,也被先祖派上了用场。
享堂的左壁是一溜石级,由高到低共有十二级,每级台阶上放着一口两人都合抱不拢的青铜缸。缸上依次铸有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字,按十二地支依次排列。从子号缸到亥号缸,每个油缸底部伸出一根小铜油管到下个缸的缸口,亥缸的油管则延伸到享堂中部的长明灯里。章龙读过一些古书,他看这结构很像是皇城里司天监的滴漏。亥缸里流出的油盛在一个大金盏子里,金盏上是赤金骨架翡翠薄片镶成的六角宫灯灯罩,两盏长明灯在享堂中发出幽幽的绿光。?
吴袁氏叫章龙上去看看油缸里的存油量,他举着火把拾级而上,只见子、丑、寅三个缸已经现了底,下面九缸是满满的,装的全是菜籽油,散发着淡淡的油香味,每个缸估计要装千把斤油哩。此时吴章龙心中豁然开朗,过去每年清明节祭扫祖墓时,每次要往祭台旁的青铜缸里倒进上十担油,原来这些菜油都流到这里来了。最近几年收成不好,搞不到菜籽油,族人才怠慢了祖宗,让祖宗的灯油干了三大缸。
吴章龙从石级上下来后,吴袁氏招呼他们三人一起来到享堂正中,正面石壁上有白玉镶边、墨石嵌底、赤金铸成的一行字:大周昭武皇帝吴氏三桂之神位?
神位下的大理石雕花供桌上陈列着一应祭器。供桌正中是一个九龙青铜香炉,炉肚里装的是闪闪发光的金元宝,堆得像座山,每个金元宝有驴屎疙瘩那么大;香炉两侧各有一支赤金的九龙缠柱高脚烛台,台上插着玛瑙雕成的红色巨烛,烛顶是一粒红宝石,放射着刺目的红光。供桌上还有翡翠壶、紫金杯等物什;一对白玉盏内各放着两粒猫儿眼,熠熠发光,格外醒人眼目。章玉哪里见过这些奇珍异宝,她连听也没听说过。她一边看着一边嘴里不停地“啧、啧”感叹着。她伸手去摸宝石,却被祖母一把抓着手腕扯了回来。?
章龙、章寿虽听过寨子里族人说地宫里如何如何,但那都是嚼舌头的话不足取信,今天他们竟能在此大饱眼福,乐得章寿哇哇直叫,而章龙眼里却闪着异样的光。他扫了供品一眼,心怯地把头转向一边,却看见门边古董架上的古玩珍宝,古董架旁的落地缸里插着十来幅画轴,他心想这地宫里的物件,随便取出一件怕都是价值连城的。他实在估计不出这地宫里有多少稀世珍宝,他只觉得心中掀起了万丈狂澜,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
族祖母真是善知人意,她让孙辈们看够了,方吩咐他们准备向先祖行大礼。?
他们肃穆片刻,齐步走到神案前行三叩九拜大礼。?
礼毕,吴袁氏走到右壁前,对章玉说:“天字门在这边,人字门、地字门在先祖神位对面石壁上,全凭机关开启,要守祖宗法度,莫要乱摸乱碰。”说完在石壁一处不显眼的地方按动机关,石壁轧轧响着向两边移开。这是一间比享堂要小近一半的偏室,当中像是一张大供桌,又像农户家里的大睡柜,桌子正中是个大香炉,香炉两侧是堆着金元宝的大螺盘,和一对红烛。桌子两旁靠石壁墙边,每侧呈“品”字形堆码着十八个巨大的圆鼓形黑漆木桶,一共有三十六个桶。整齐地排列着。吴袁氏说这里面放的是谷子。堂兄弟俩揭开一桶封漆,掀开盖子,里面是满桶的黄谷,谷粒干燥饱满,两人捧起谷子,高兴得双手直发抖。吴章寿含着泪星儿用舌舔起几粒咬了咬,陈谷子到底是陈谷子,没有新谷那样硬朗,但没有一点霉味。看着这上万斤黄谷,祖孙四人都高兴得哭了,他们对先祖的深谋远虑佩服得五体投地,祖宗的荫庇将使吴家寨的族人们度过这场大灾荒。?
这吴章寿是个憨直汉子,他啜泣着不禁转身跑到神位前倒头拜了又拜,口中喃喃念道:“先祖神灵在上,子孙得先祖冥享,有愧呀,有愧呀!来年一定加倍供奉!”说罢,又脆脆地磕了三个响头。?
吴章龙显得很不自在,好像享堂里每一个亮点都是先祖那威严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他不觉双脚发软,赶紧伸手抓住案台沿子,算是没有瘫倒在地。?
“这就是我们吴氏的先祖吗?”行过大礼后,章玉姑娘心里嘀咕起来。她上中学时,历史老师每讲到明末清初那段历史,总是痛斥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是民族败类!这些话深深印在章玉心里,每听历史老师讲吴三桂,她总是低下来,感到无地自容似的。?
突然,地宫里轰然一声巨响,接着是一连串的轰轰声,像狂笑,像怒号,像千万只战鼓同时擂响。地宫在微微颤动,响声不知是从哪里发出的,一阵紧似一阵,像万马奔腾的蹄声,像两军对阵时的厮杀声呐喊声,令人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吴袁氏搞不清是什么原因在作祟,只道是有人心不虔诚,忤逆了先祖。?
“快跑哇,祖宗怪罪下来啦!”?
吴袁氏叉着解放式小脚,憋着劲往外就逃,在这紧急关头,吴章龙一下子就振作起来了,操着火把两个箭步就奔到墓门;只有章玉顿时吓得蹲下来抱着头直哭,吴章寿本已跑到墓门,赶紧折身将堂妹挟在腋下,跟在老族母身后狂奔。?
顺着墓道两弯三拐的,吴章龙最先跑到祖宅堂屋里,一屁股落在椅子上,边摸着额头上碰起的大佛包边喘着粗气。不一会,吴袁氏三人也到了堂屋。火把熄灭了,马灯摔破了,房内黑沉沉阴森森的。正当他们惊魂甫定时,一道惨白惨白的亮光射进屋来,刺得他们睁不开眼,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炸雷滚进屋里,惊得两个男人猛地抱成一团,姑娘尖叫一声扑到祖母怀里,险些把祖母撞倒。老族母双手搂紧孙女,胖腿儿筛糠似地抖个不停,瘪嘴大张,一脸的恐惧。雷声过后就是倾盆大雨。?
“落雨了!落雨了!”吴章寿最先清醒,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便挣开了堂兄的手,乐得又叫又跳。?
“老天爷莫炸雷了,莫把祖坟的灵气震跑了!”吴袁氏刚恢复神志,回头看看洞口又担心起来。?
“死人哪有灵气哟,祖母硬是迷信!”?
“死丫头,不怕遭雷打么!”?
到了中午时分,风雨减弱了势头,太阳有时露露脸,堂屋里也时明时暗的。吴章寿把躲在木棚和荷廊上避雨的民兵集合起来,叫他们回到各自的岗哨上去,吴袁氏发来话,叫吴心一和吴心南兄弟持枪守在堂屋门口,不得放人进来。?
吴袁氏踅身到卧室取来一只锦袋,领着三位孙子又回到墓室。墓室里一片沉寂,也没有了刚才的那种恐惧感。?
吴章寿按老族母的吩咐,纵身跳上供桌,双手抓着青铜香炉炉耳往上用劲提起,机关开始起动。他按左三右四的定数转动香炉,供桌台面慢慢向后移动,退到一尺左右就止住了。吴袁氏双手叉开口袋,唤章龙到跟前来装金子。吴章龙朝青铜柜里一看,只见万点金光,闪闪烁烁,成色十足的瓜子金有大半柜子,黄灿灿的逗得人心花怒放。
吴章龙捧了几捧瓜子金装进锦袋里,心想这机关实在太高明了,一人入室想盗取黄金是绝对不可能的。?
正当他们在供桌前忙乎时,章玉在那厢观看壁画,不留神碰着落地缸被绊倒在地,一声尖叫后呻吟不已。这边三人一齐回过头来,吴章寿不敢松手,吴袁氏丢下锦袋跑过去扶起章玉。此时,章龙顺手从供桌上拿了两个金元宝塞进了衣兜,然后跑到那厢去扶章玉。?
吴袁氏吩咐章寿将墓室里各种机关一一复位,稍作清理后,叫章龙背章玉上去,喊心一和心南兄弟俩带筐子下来与章寿一起往上运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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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天黑时分,各户的当家人聚集在祖宅的荷檐下,准备分粮食。他们看着这一大堆黄谷,心里发出了沉重的叹息,有的蹲在谷堆旁抽泣。这是命根子啊!人们对黄谷的来历感到困惑,老族母有这么多谷,直到饿死了人才肯拿出来接济族人,若老族长在世是不会这么干的,难道……?
吴章龙并不对族人作解释,只凭户册按人头分配,吴章寿掌秤,吴心一提勺斗分油。?
粮油分完了,堂兄弟俩留下来,把剩下的粮食搬到吴袁氏的谷仓中去。先分到粮食的族人早已经到家了。吴心南和大哥担回自家的口粮后,便去帮李月桂担粮食。
泥泞的小路上,两支火把在黑暗中晃动,身子单薄的吴心南挑着百多斤重的担子,已累得精疲力竭,浑身大汗。好不容易爬上九道拐,扁担便从肩滑下,他也一屁股跌坐在青石板上。?
“心南哥,把你累坏了吧!”不一会,李月桂也爬上了九道拐,放下背兜,体贴地说道。?
“不累。反正我家劳力多,帮你挑一担也算不了啥子。”吴心南撩起衣襟擦着满脸的汗水。?
“给!”李月桂掏出花手绢递给心南,手绢上散发着女人的汗香,熏得心南头晕目眩,他不由自主地一把抓住月桂的手,心狂跳不止。眼前这秀丽的少妇原本该是他的妻子啊,然而,她竟成为了又呆又痴的堂弟吴心福的老婆。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
李月桂是李家寨的姑娘。吴心南小时候,他母亲李赛花常带他回娘家,在外公家里,心南和月桂两小无猜,不是玩过家家就是到山沟里捉螃蟹。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也长成了少男少女,再不好意思像儿时那样在一起耍,然而两颗心却越靠越拢。李赛花很喜欢这个表侄女,拐弯抹角地向月桂的妈提亲。不料月桂的爹提出聘礼要有金簪金镯不可。就在李赛花提亲的第二天,吴章龙将一应金器聘礼送到了李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月桂就这样嫁给了吴心福。如果李月桂嫁到其它寨子,吴心南眼不见心不烦,或许会慢慢能抚平心灵的创痛;偏偏她嫁给了这个吴呆子,两人又抬头不见低头见,吴心南又奈何不得,常常一人暗自伤心落泪。?
“心南哥,我们走吧。”李月桂看着快要燃尽的火把,小声地说。
吴心南“嗯”了一声,抄起扁担猛地向路边的冬青树砍去,酒盅粗的枝丫被他劈断,斜躺在路旁。进了寨子,火把也熄了。两人牵着手摸着路来到吴章龙的宅前。?
“婆婆开门!”月桂放下背兜拍了拍门环。门栓磕得梆梆直响,门里传来张桂花的叱骂声:“是死人还是活鬼,喊魂催命?”?
月桂呆立在门口,不敢推门进去,泪水在眼里直打转。吴心南气得上前一步,抬脚想踹开大门,却被月桂拦住。心南乘势一把将月桂搂入怀里,月桂的脸贴在心南的肩上,滚烫的泪水滴在心南胸前,像一把把匕首直扎入他的心窝。?
吴心南慢慢松开手,推开月桂,歪歪倒倒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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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zm799 发表于 2007-2-6 13:48:32

十一?

家中有粮,心头不慌。?
九寡妇对着镜子收拾打扮一番,要去金河镇赶场,这地方她约模两年没去了。?
九寡妇命真苦。自1946年她男人吴章余投靠土匪成了死鬼,寨子里的人见了她就像见了麻疯病人一样直躲,幸亏有吴章龙的多方关照,她才没有被卖出去。20出头的九寡妇,清汤寡水地熬了好几年,直到1951年工作组到吴家寨宣传婚姻法,她才敢正眼看看她周围的男人。别看她长得水灵灵的,又有《婚姻法》撑腰,在吴家寨她却是个嫁不出去的女人。就在那年猫叫春的季节,被心火煎熬得快发疯的四阴阳找上门来,饥不择食的九寡妇即刻投入这个驼背子的怀抱。四阴阳与九寡妇的风流事很快传遍了寨子,族人同情吴四阴阳倒不为难他,却把一盆污水泼在九寡妇头上。?
“九寡妇,爱火塘,找个阴阳抱上床;四阴阳,背又驼,脚又钩,睡在上头像柴兜。”缺德鬼们自编的顺口溜,像火炭烙在她心尖子上,烫得她捶胸大骂。骂完后,她关起门在房里免不了一场痛哭。吴四阴阳上了床,她真恨不得一脚把他蹬下去,幸好四阴阳的行道能赚钱,
成把的钞票又买得九寡妇心回意转,这样的生活他们维持快十年了。四阴阳从云南跑滩回来,九寡妇着实乐了好几天。熬他的油,点他的灯,从他身上榨来的钱不花白不花!?
九寡妇揣着钞票出了门,扭着屁股串了几家的女人,上了去金河镇的大路。?
“哎呀,要是没得大队长当家作主,能吃顿饱饭么?老族母安的么事心肠,存着上万斤谷舍不得拿出来,不怕缺德么?”九寡妇说道。?
“是沙,大队长为族人操碎了心罗!”女人们掺和着。?
“我说嘛,章龙叔办法多,一心向着族人,就叫老族母让位吧!”走在九寡妇身后的吴二女人一边说,一边看九寡妇的做派,生怕自己不俏,扯扯前后衣襟,又拍拍后脑勺的巴簪,脚下一滑就要滚下山沟,被从后面赶来的吴章寿一把扯住,吓得脸色煞白脚NFDA6手软地立在路当中。?
“寿哥,要不是你赶来的巧,这二侄媳就没命了。”九寡妇让出半边路,侧身对吴章寿讨好地说。“哎,寿哥,我们说的你都听见了,说的都是在理的话吧!”?
“族中大事,哪有女人来说长道短的!”吴章寿的脸陡然拉得老长,吓得女人们不敢再讲了。?
“哟,我的连长哥,解放十几年了,过去那一套吃不开了沙,你好歹是个干部,是共产党的王法大还是吴家寨的族法大,你比我们妇道人家明白得多。现在时兴讲民主,共产党能让人选生产队的干部,吴家祠堂凭么事不能让人选族长!”九寡妇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几句话就把吴章寿的虎威气堵在喉咙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这些天来,寨子里对他和吴章龙都是一片赞扬声,当然也少不了对吴袁氏的指责。吴章寿对此无法解释,更不能讲出黄谷和菜油的来历,老族母平白受了冤枉,也就是往老祖宗脸上抹黑。吴章寿身上像爬满了毛毛虫,浑身不自在,决定找大队长商量个办法。连找了两天不见吴章龙的人,昨晚听大儿子心一说吴章龙回来了,今天一早上门又扑了个空;张桂花说章龙上金河镇去了,他转身追去,在半路却撵上了九寡妇这帮女人。?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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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河镇是川滇交界的一处物资集散地,虽是困难时期,此处仍然十分热闹,附近方圆百里之内的山民,每逢二、五、八都要到这里卖山货,买盐巴和日用品。集市上什么东西都有卖的,巴山豆、酒醪、干苕片、烟熏野猪肉、卤斑鸠、羊肉汤等等,就是不能高声叫卖,谁要是扯着嗓子叫,就是资本主义甚嚣尘上,不但生意做不成,还要戴上一顶搞破坏的帽子。因此懂得行情的买主只消揭开背兜上的盖布,用手势或低声讨价还价,就能买到价廉物美的东西。?
九寡妇转到集市,买了一只肥野鸡腿,在镇上边走边嚼,关帝庙前一群人围成一砣,她也挤进去看热闹。?
“在下铁拐子以武会友,以医救人,凡有疑难杂症,先交两个伍分毫子作引。治不好不要线,治好了也不要线,只消说声是我铁拐子治好的病……”原来是走江湖卖打药的正在扯堂子。铁拐子走完过场,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汉子要治腰杆病。铁拐子叫那汉子坐在条凳上,扯光上衣,用二个指头从桌上一堆伍分钱币中夹出一枚,贴在汉子的肾俞穴上。铁拐子扎稳骑马桩,两掌平推向汉子发功,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汉子觉得腰杆针扎似的痛,忍不住叫唤起来。?
九寡妇啃完鸡腿,伸手去掏手帕。糟了,钱包不见了。?
“妈呀,抓撬杆(小偷)儿呀!”她尖叫着,想转身挤出去,却卡在人堆中转不过身来,急回头看见一个小伙子正往外挤。?
“就是他,就是他!”?
人群大乱。钻在头排的几个青皮娃子挤到场子里,蹬翻桌子,那伍分的硬币撒了一地,铁拐子哪里招架得住,只好任他们去抓去抢。大乱中,九寡妇的脚踝骨被人踹了一下,痛得她站立不住直往后倒,此时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她的肩头,才没有倒下去。她刚转过身子,肉嘟嘟的手腕又被那人捏住,她靠在这汉子身上挤出了人群,进入关帝庙侧的小巷,这才发觉拖着她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他另一只手抓住掏钱的小偷。九寡妇气不打一处来,连扇了小偷几耳光。?
“大嫂莫要动,让我收拾他!”汉子猛地一收五指,小偷尖叫着身子直往下蹲。?
“把东西交出来!”?
“我交,我交,老把子饶命!”小偷哭嚎着从裤裆里抽出了钱包。汉子一把夺过,顺势一搡把小偷摔了个狗抢屎,滚出小巷跑了。?
汉子扶着九寡妇走进关帝庙,和和气气地把钱包递给她:“看热闹也得小心点嘛!”?
“大哥子真是好心人啊!”九寡妇接过钱包,这才有功夫打量对方。这人额头低矮,粗重的扫帚眉,身材不高精瘦精瘦的;嘴巴生得出奇的大,嘴角右偏,左脸的嚼头肉上有一条发亮的疤痕,把左嘴角向后扯,活生生一张鲇鱼嘴。看着这副长相,轻浮惯了的九寡妇怕笑出声来,急忙掏出手帕捂住嘴。九寡妇一脚站不稳,身子一歪又靠在了汉子身上。汉子一把抱住九寡妇,放在石墩上,不等她同意,就替她拿悬钟、按商丘、擦昆仑、点解溪,揉摸推拿,把一条粉嘟嘟的小腿搓得又红又烫,痛得九寡妇直裂嘴:“你轻点嘛!”?
别人救了我,又帮忙抓住了小偷,我咋个连名姓都不问,谢字没一个反怪他手脚重,想到这里九寡妇不禁脸上发烧。?
“请问大哥贵姓,在哪里发财?”?
“免贵姓张,别人叫我张油棍,原是天洞桥的榨匠,这些年没油榨就到处转转。你这脚拐子扭伤了,一时不得好,找个地方歇歇。”?
“是楚雄的天洞桥吧?我姑姑也是那里人。”?
“那好哇,有机会回天洞桥我去看你姑姑,我们也算熟人罗!”张油棍淡淡地一笑,说:“那你扶我去看场电影嘛,今天县里流动放映队来了,去散散心,歇歇脚也好。”难得遇到这样的好人,九寡妇心头一热,倚着张油棍的肩头一跛一跛地向城隍庙走去。?
看完电影刚好正午。九寡妇的脚伤稍好了些,走路仍很艰难,张油棍自告奋勇要送她回寨子,两人买了一砣包谷粑便上了路。?
四五十里路程俩人足走了三个多时辰。九寡妇连倚带靠地趴在张油棍身上,爬上一段小山坡,转入老林子,就是一条去吴家寨的狭路,路上早已无人,透过老林子的树梢,吴家寨在夕阳中历历可见。?
“张油师,我再也走不动了,天也快暗下来了,还有五六里路,咋个办嘛?”九寡妇怨里含娇,一屁股塌在大树兜上不动了。?
“歇口气,我背你回去。”?
“唉,我们寨子是不准接待生人的,哪家有些什么亲戚,人人心中有数。我看你就是我姑姑的表侄,我叫你大表哥,免得别人嚼舌头,你说行不行?”?
“那更好,照你说的办。今天我也回不了天洞桥,只好烦劳大妹子了。”?
张油棍说完,挤到大树兜上与九寡妇坐在一起,九寡妇替他擦着汗水,手也发抖了。张油棍心慌意乱,伸手拉住她的手臂,看着她脸上的红潮,再也按捺不住,两人抱在一起,滚入了路旁的草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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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吴章寿装着一肚子的气在金河镇转了两圈,没有找到吴章龙,反而被公社武装部长叫到区政府,参加“抢种抢栽”动员大会。?
区长梁老黑用白铜烟斗不断敲着桌子,语调激昂,心里却十分沉重地说:“同志们,现在旱情缓解了,要抓紧抢时间种晚秋作物。我手里一无粮,二无钱,三无种子,只有靠你们自己去想办法。怎样让饿趴倒的社员动起来,我看只有一条路可走,从今天起,不管田头山上,谁种谁收。这‘一大二公’嘛,放到以后再讲,眼前顾不了那多。你们回去叫社员点迟包谷,插红苕,栽洋芋,种菜,多种多得,不种的饿死活该。再强调一下,哪个种的归哪个得。还有,可以上山采菌子,套野猪,打兔子,抗灾救人要紧,上面追查下来,我梁老黑去蹲班房,决不牵连你们!”?
区长一番话,说得吴章寿心头发热,不等散会就出了区政府,身上还有几个钱,到集市上买点菜种子。?
“寿弟买啥子?”?
“大哥,我正到处找你呢?”?
“不要着急嘛。”吴章龙把章寿拉进茶馆,讲了这几天的行踪。开启祖墓的当天夜里,吴章龙按族母指点的码口,下云南镇雄找到了做泰和(金银珠宝)生意的张麻子,约定今天在金河镇春来早茶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老族母交付的一百两瓜子金换成人民币。他胸前的帆布口袋里装着万多元人民币呢!?
弟兄俩合计好买千把斤包谷种,催人明天挑上寨子,今天他俩就拐一脚到周家冲渡口买两挑苕秧子。?
两人挑着重担好不容易爬上牛儿坳,刚歇下担子,吴章龙看见不远的树丛在动,随手捡了块石头打过去。?
“寿弟,你看那边怕是有野兔在做窝吧!”?
“你又开黄腔,野兔都在晚上做窝呢!”有钱有粮,章寿心里踏实,笑得好爽朗。?
“这几天你接二连三找我,有啥子急事嘛?”?
“唉,平时大哥在家,族中大盘小事都能处置,才离几天,就有人要造反。受先人恩德不知图报,风言风语中还夹杂着欺宗灭祖的忤逆,我咋个不着急嘛!”?
“寿弟言重了吧,风言风语的话怕是免不了的,但未必敢造反,祖宗的家法严着呢!”?
吴章寿把族人议论着要换族长,说老族母屯粮为私,见死不救等等讲了一遍。?
“立族三百余年,人世沧桑,事事都难尽如人意呀,何必与他们一般计较。再者,正宗后嗣无人,族人之意只可善解,未必就是欺宗灭祖吧!”?
“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族母名下还有玉姑娘在,择婿入赘后继有人,我吴氏家族不是没有先例的。”?
“那是庶出旁支子孙,以外姓人骨血为正宗,恐怕族人不服!”?
“我不管那些,只要老族母和玉姑娘在,我就依祖宗遗训,尊崇她们。若有欺压孤寡,天打雷击!”?
“哈哈哈哈!寿弟心直口快,我很佩服。我也不想当摄政王,当下时势艰难,我们弟兄俩共同扶持渡过难关后,归政于章玉妹妹,方不愧为吴氏子孙。当年择月桂为儿媳之事,你嫂子一味蛮干,这也不是我的本意,好多事她都把我蒙在鼓里。再者,我也不知弟媳相中了月桂。唉,寿弟千万莫介意为好。”?
“都过去了的事,还提它干啥子。再说,李家也太势利眼了,为了聘金断了儿女的婚事,这种人我还瞧不起呢。难就难在心南这娃娃高不成低不就的。”?
“老族母对心南的婚事也很操心,她年迈不便进寨子,要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作聘娶之用。”?
吴章龙抽一札钞票,是一千元整,又从怀里摸出两个金元宝,一起递给吴章寿。?
“老族母宽厚仁慈,章寿永记不忘!”吴章寿见是老族母的恩典,自知万难推辞,只好收下。连续几天的劳累,吴章龙很快进入梦乡。
“咣——咣——咣——”急切的敲门声把昏昏欲睡的张桂花惊醒,她边问边去开门。?
“大伯快开门,我爹出事了!”心一在门外悲切地叫喊。?
吴章龙从梦中醒来,翻身起床,走到堂屋,老伴已打开了大门。
“出了啥子事,这么慌张?”吴章龙问。?
“我爹全身青紫,直抽风,快熬不住了,请大伯快想个办法。”吴心一带着哭腔,手足无措的样子。吴章龙听毕,挥了个手势,同心一直奔北街。?
吴章寿家里一片狼藉,桌椅板凳堆在一边,人已从卧室抬到堂屋,放在凉躺椅上。吴章寿牙关紧闭,脸色青紫,嘴角吐着一团团血沫,微睁的双眼晦暗无光。老伴李赛花搂着丈夫的颈脖欲哭无泪,正用毛巾擦着章寿嘴角的泡泡。?
“寿弟咋个哟!”吴章龙俯在病人耳边轻声呼唤。?
“多买几条牛,整好荒田……荒地……”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吴章龙默默地点头,放下他冰凉的手,解开衣襟,发现胸前有大块大块的青斑。吴章寿动了一下,两眼大睁直勾勾地盯人,瞳孔中放出绿幽幽的光,头一偏,撒手归西了。?
“寿弟,寿弟!”?
“章寿,儿的爹呀,你不能走哇!”?
“爹,爹——”?
堂屋里哭声一片。吴章龙仰头长叹,流下两行浊泪,扶起弟媳,指挥侄儿卸下门板,把吴章寿放平。大媳妇王玉兰点燃过桥灯,烧着落气钱,吴心南按照族长吩咐,奔向祠堂敲起震山锣,召集族人。?
“章寿在路上都好好的,咋个一回家就出事了?”?
“挑苕秧子回来还有说有笑的。他给我讲寨子里有钱买种子度饥荒了,还说得了一样好东西,够给族人换几条大沙牛呢!”?
“啥子东西,谁给的?”?
“他没讲。”李赛花到房里拿出一对金元宝交给吴章龙:“他还说这是祖上留下的东西,大家都有一份,他还咬了元宝一口,说是好货,没过多久就倒床了。”说完又大哭起来。?
吴章龙看了看金元宝上的牙印子说:“寿弟你大不该呀!这是先祖墓中的祭品,用来防‘穿山甲’(盗墓贼)的,一定有剧毒,让外人晓得了,在阴曹地府还要背个不敬祖宗、私盗墓藏的贼名声。我看这事张扬不得,免得寿弟阴魂不安呀!”?
李赛花惊疑地点点头。吴章龙把心一叫到屋外积水凼边,拿出金元宝和着泥巴搓洗一番,元宝的金色退尽,原来是两砣铅块。?
“你爹就是咬了这东西中毒死的,这东西只有祖墓中才有,咋个会到你爹手头上?事关族规,不准说出去,给你爹抹黑。”?
心一一言不发,把铅砣塞进衣兜。?
各户的当家人都到齐了,忙着张罗丧事。天亮后,吴章玉赶来,一下扑到尸体上伤心大哭。
吴心一冷冷看她两眼,走出了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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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1963年的夏粮和秋粮,吴家寨获得了大丰收,族人们都称赞大队长兼代理族长的吴章龙办事得力,领导有方。?
祖墓里的黄谷也如数供奉,只是菜籽油一时还筹措不到。眼见自己的威望日高,吴章龙想做得功德圆满,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自从党中央对农村工作进行调整,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实行三自一包以来,大队已成了空架子。吴家寨大队下属三个生产队,吴章龙安排吴二和吴三纸匠分别当一、二生产队的队长,在吴袁氏的坚持下,接替父亲当了民兵连长职务的吴心一兼任第三生产队的队长。他号令三个生产队,乐得一身清闲,只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大队部办公室设在祠堂里。这天闲来无事,吴章龙翻开历书:“3月28日,清明,寅时交节。宜祭奠祖宗,家人踏青团聚……”他心里一动,派人喊来三个生产队长,要他们分派下去,后天是清明节,要在寨子里开清明会,吃团圆饭。?
吴家寨里热闹非凡。从祠堂到北街尾一里多长的街面上,同时排开85桌酒席。肉山酒海,老少同乐,祭奠祖宗,合族团圆,清明会上喜气腾腾。?
“吴家寨有今天的昌盛,一靠祖宗保佑,二靠老族母操劳,三有族人鼎力相助。今日全族团聚,章龙先敬老族母一杯,愿族母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坐在正席上首的老太太一杯下肚便觉得胸中气紧,只好用手按着杯口,拒绝再斟。吴章龙笑了笑,不再勉强,就面向众人说了自己的打算:“祖墓里还差一、二千斤菜油,长明灯护守先祖的灵气,一旦熄灭,章龙则成千古罪逆。请大家想个办法把油弄来,怎么个弄法?依我之见,把我们的老油房开起来,十天一榨,能出百多斤油,除去各家吃用的,一年下来还剩二、三千斤,就够祖宗的了。”?
“族伯,油是统购统销的,开油坊上头怕不准许吧!”吴心一不安地问。?
“嘿嘿,关上头屁事,自古都是瞒上不瞒下,干!”吴二马上举手赞成。?
“吴二把手放下来,吴心一也不用担心。只是去年剩下的油茶籽不多,今年收下的交了征购就不够用了。”吴章龙算了算说。?
“不够就不交,怕啥子,又不是铁板租。”?
“大哥,国家的不能少,祖坟点灯的油,今年供不足就明年嘛!”坐在祖母身边的吴章玉截住吴三纸匠的话头,起身一甩辫子挺着胸脯说。?
“老辈子,你当姑奶奶的不能带头忘了祖宗吧!”吴二顶起牛来。
“吴二不要没大没小的。”吴章龙压住吴二的气焰接着说:“我看就这样定了,开榨坊的事谁讲出去就按族规办,上头要问由我顶着,大家一口咬死今年没种菜籽。族母有啥子要讲的么?”?
吴袁氏摇了摇头,起身到内堂休息去了,章玉急忙跟去侍候。?
“唉!过去都是由老族长一锤定音,哪像今天由着人去争去议,大不敬,大不敬哟!”吴十二太医捋着三绺须喟然长叹着。?
“哎,老太医,就干脆让章龙当正式族长算了,免得有这么多扯头。”?
听了吴三纸匠的话,人们用惊疑的眼光看着吴章龙,像蚊子嗡嗡似地小声议论开了。?
“罪过,罪过,先祖遗训岂容下辈篡改……”老太医气得双手发抖,转身离席而去。?
“我们只认住祖宅、掌族印、凭鱼鳞剑号令的长房……”第八房长辈吴令统愤然站起来说。?
“哈哈哈哈!今天是清明会,不是打架会,我吴章龙岂敢越位专权,只是为族人尽力而已。
三纸匠,你虽是生产队长,族中的事没你乱讲的。各位请坐,端起杯子喝酒!”?
吴章龙端起酒杯到各席敬酒,他在人群中转了一圈,饱受了人们的尊敬与赞扬,感到特别兴奋。刚才的一场争论,使他了解到人们的心态,反对派只是少数,多数人是拥护他的。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狂吃猛喝的族人,心中好生自豪。?
月华初上,吴章龙才从祠堂脱身回家。茅台酒还真有劲,酒力散发出来,走路也轻飘飘的。
吴二急忙跟上来,扶他回家。路过九寡妇门前,半掩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哟,族长大哥好酒量,不进来坐坐?”?
“寡妇门前是非多,坐啥子哟!”话一出口,吴章龙才觉得有失检点,只好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
“我家没男人,也没有煞星啥。我可是为大家着想才找你的。”?
“你这是屁股后面吊米箩——找鸡儿啄!有话明天说不行?”吴二讪笑着说。?
“有你跟老娘散心的吗?族长,这龟儿子欺老辈子,该不该动家法……”九寡妇脱下拖鞋,扬着鞋底跳出门要打吴二。?
“在街上闹成什么体统,有话你快说嘛!”?
“听说寨子里要开油房,油匠请到了么?”?
“临清,临元头两年饿死了,这油匠怕一时难找。”?
“我有个表兄姓张,是镇雄天洞桥的油匠,手艺不错,族长瞧得起,我为大家尽点力去跑跑腿!”?
“要得嘛,明天吴二同你一起去请。”吴章龙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十五?

老油匠手艺还真不错,几天功夫就和他徒弟两人安装好了撞杆、油槽,还试了一榨,清亮的菜籽油不断线地流进油篓,就像一股山泉流淌进吴氏族人的心田,滋润得人们好熨帖好舒服。?
四阴阳择了今天这个吉日开榨,一大早榨坊外就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张油棍点燃一对小红烛,深深一楫,把红烛插在香案上,再三三九品燃上线香,对鲁班神位再揖,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祈祷平安。?
榨油这行道十分危险。几百斤重的撞杆砸下去,力胜千钧,4寸大小的青铜帽头,必须依次砸向大小不一的一个个楔子,窝在油槽里的楔子因光线阴暗看不清楚,只能凭经验操作,稍一打偏,楔子蹦飞出来,打在人身上即刻见阎王,如果打在油槽床上,就会拉垮房架、机毁人亡。落后的生产方式,只能乞求神灵保佑,张油棍已经进入了神界,很虔诚,场面上很静,一派肃穆之气。?
他的徒弟并不信神,但是尊重师父的习惯。他默默地站在门口,等候师父返世还阳。?
“开榨了!”张油棍大喊一声,派来掌灶的炒籽学徒吴心南立马装上菜籽,斥散拥进屋里的闲人。?
徒弟力大手稳,掌着撞杆的龙头。他发动撞杆积蓄惯性力,当撞杆运动到最高点时,徒弟乘势跃上门口的平台,右脚尖点地,左腿猛旋180度,含胸敛腹,气出丹田,大吼一声“嗨——”撞杆夹着一团雄风,呼啸着冲向油槽。?
“咣——”脚下震得一抖,撞杆猛地将楔子打入卡槽中,又被平稳地反弹向后荡起。一杆撞响,势不可收。老油棍十分兴奋,合着撞杆铿锵的节拍,唱起小调:??
妹子嫁给那榨油郎,呀——嗨。——咣!?
不缺油吃呀缺衣裳,呀——嗨。——咣!?
缺了个衣裳不打紧,呀——嗨。——咣!?
光着身子哟好上床,呀——嗨。——咣!??
李月桂被眼前从未见过的情景感动。小油匠那优美谐调的动作和强健的体魄,对她散发着男人强而有力的诱惑,她那闭锁多年的爱欲逐渐复苏、膨胀,在心灵的缝隙中奔突翻滚。槽子里的菜籽饼已被榨干了油,张油棍号令休息,等着装饼。屋外的人又挤进了屋里,喧闹声、浪笑声冲出这间茅草房,向四处弥漫。?
三纸匠凑到张油棍身旁挨肩坐下,递给他一支烟,拍一拍张油棍那干瘦的背脊,问:“张油师,你的劲不小哟!你这身膘是榨油还是轧女人轧掉的?”?
“两样都有嘛!”?
“味道咋个样?”?
“差不多嘛!”张油棍回答得自自然然,连头都不侧一下,自顾摸火柴点烟抽。?
“油师傅,传点经嘛。”吴二怕冷了场面,忙插进一脚。?
“真想听?”老油匠干咳了两声,说道:“这就像榨油一样,越榨到后头越没油,越没油就越费劲。和老娘们一样,半天也轧不下来,不掉膘才怪嘞!”?
一阵哄堂大笑,姑娘少妇羞涩地低下头来,捧着脸,一些个中年女人忍住笑,指着油棍大骂:“撇了这老家伙的撞杆,甩到太阳下晒晒,免得冲了油坊里的菩萨。”?
人们把老油匠按在地上要脱裤子。老油匠一手护着折裆裤腰,一手用烟窝袋乱打,二只脚瞎蹬。?
“要不得,弄伤人了!”小油匠急忙制止。这下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小油匠身上来了。九寡妇嚷道:?
“哎哟,这根还没上过槽子的嫩油杆,还真逗人爱哟!”?
老油匠从地上爬起来,扎紧折裆裤,对女人们说:“莫打我徒弟的主意,新油杆要派新用场……”?
女人们一窝蜂拥上去,要收拾老家伙。油坊里闹哄哄、喜洋洋,却把个小油匠窘在一旁手足无措。?
正在松林里砍柴的吴章玉听到笑闹声,走到油坊前,一眼就看见站在门外边的小油匠,惊喜地叫了起来:?
“哎!海明,是你呀!”?
吴章玉一来,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黎海明理了理被扯掉了扣子的上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想到你家住在这里!”?
吴章玉分开人群,拉着黎海明的手,说:?
“欺负老实人不得好死。吴二,你小心点,动了我同学一根汗毛,要割你的肉来赔!”?
“不敢了,是姑祖的同学,我又该多个长辈子的了。”吴二摸着后脑勺,说得油腔滑调的,却不敢有人起哄。?
“走,到我家去耍。月桂,你去不去?”?
“玉姑,我不去了,我要给油师们煮饭。”李月桂见小匠摆脱了纠缠,心里十分轻松。?
“祖母,来客人了!”姑娘在晒坝边叫着。吴袁氏见孙女领来位陌生的漂亮小伙子,又惊诧又高兴。?
“祖母身体好!”黎海明恭恭敬敬地问候老人,像姑娘家那么腼腆。章玉把他拉进自己房里,转身跳着出来,摇着祖母的肩头,要老人家做好吃的款待客人。老太太喜孜孜地答应了。?
“玉女子,这个乖小伙儿肯来倒插门么?”?
“祖母,海明是我的同学嘛,是大哥请来的榨油师傅,啥子倒插门哟!”孙女娇嗔地白了她一眼,伸了伸舌头,端着香茶进了卧室。?
“海明,三年多没见到过你,今天当了师傅?把衣服脱下来我补一补,明天我找他们算帐去!”章玉拉开梳妆台抽屉,找出针线包。?
“毕业回家妈就死了,剩下我一人,叔叔让我拜师学艺,就干上了这没出息的行道。”?
“哪行都是吃饭,有艺不孤身嘛。看你长得膀大腰圆,都快认不出来罗。唉,还是男同学更有出息些!”她瞟了海明一眼,咬去线头穿针引线缝补着溢着汗香的衬衣。?
海明和章玉在县一中读书,他们同班同桌又同是住读生。同学三年,海明可没少吃章玉的苦头。又高又瘦的黎海明写字时两肘分开,趴在课桌上像没长骨头,一趴占去大半,每当他凝神写字时,章玉拔下金簪子,悄悄从桌沿下往上刺他的肘子,痛得海明直皱眉,不敢喊又不敢动。忠厚的海明把这个娇生惯养的同学,当做不懂事的小妹,事事忍让迁就。分别几年后,过去的一切变得十分亲切。?
吴袁氏煮好荷包蛋端到孙女房里,轻轻放在茶几上转身回灶房去了。吴氏家族自清朝康熙十八年到这里开山立寨后,就再也没有出山。近三百年来,家族严守着自己的秘密和先祖遗训,孙女吴章玉是正宗十三代唯一嗣裔,不能外嫁,老祖母为她操碎了心。小油匠品貌端正,又有文化,看样子忠厚老实,孙女的这个同学不正好当上门女婿么?想到这里,吴袁氏咧着瘪嘴笑了,解放式的小脚在灶房里转得更麻利,老太婆忙得出了丝丝细汗。?
章玉细针密线地缝好衬衣,在偏着头咬断线脚时又瞟了海明一眼,显得格外温柔。她突然想起该给海明端吃的,起身抬手理了理鬓发,欲去灶房。不料她的手肘碰到茶几边上的荷包蛋碗,滚烫的糖水泼在脚背上,痛得直跳。海明赶紧扶她坐到椅子上,蹲身替姑娘脱去鞋袜,白胖的脚背烫红了,起了几个水泡。黎海明掏出手帕子轻轻沾干她脚背上的糖水。?
“你呀,还是像在学校里一样鬼打神跳的!”?
“都怪你,都怪你嘛!”章玉又要顿脚,粉藕似的小腿肚竟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托着不能动弹,一股奇异的电流窜遍全身,她的身子微微抖索着。?
“痛吗?”黎海明用手绢轻轻包好她的脚,理起手绢边角小心地打了个活结。?
姑娘的胸脯起伏着,俊俏的脸庞云蒸霞蔚,光彩照人。处女的羞涩使她微微气喘。章玉把衬衣递给海明,潮润的眼里荡漾着一泓春水,像带雨的梨花一般。
?
十六?

张油棍自到了吴家寨油坊,再也不跟九寡妇厮混了。大队主任吴章龙盘问过他的身世,对这他倒无所谓,当吴章龙告诫他,不准到寨子里串门时,他觉察到吴章龙那咄咄逼人的凌厉眼色,心里好生恼火。今天一早,老油匠向小油匠说,停几天榨,他要送工钱回家,说完就走了。?
黎海明把昨天榨下来的油饼搬进兼做保管室的卧房,又清干净灶灰。李月桂仍像往常一样,一早就来到油坊,替小油匠整衣叠被,清理房间,然后就是烧火做饭。在卧室里,无意间两眼相对,海明对她点头笑了笑,和善的目光中带着同情。?
“天天都麻烦你来打扫,好过意不去!”?
“我乐意做嘛,你的活路累人,收拾干净让你能歇好,我心头也踏实些。”?
月桂在家里,婆婆无端地挑剔,丈夫没来头的傻笑,弄得她像掏空了内瓤的南瓜,心里空荡荡的。自她派到油坊做饭,看到小油匠待人和气,性格温顺,做事又勤快,她对小油匠产生了一种莫明的情感,感到心里充实了许多。小油匠掌杆榨油时,她常倚在灶房门看着他,向他投去深情的目光。月桂喜欢像今天这样与黎海明独处,喜欢他那清澈和善的目光。而他那略带羞涩又不乏沉稳的声音,像撩人心弦的情歌,唤醒了这位美丽少妇几乎死寂的心。?
李月桂收拾好房间走到小油匠身旁问:“海明师傅,张油师呢?”老油匠是个古怪人,平时寡言少语,没开榨时就坐在油坊对面的小松林边,看着远方发愣。公公派她监视老油匠,她觉得公公是心多烂肺。
“师傅回天洞桥去了,过几天就回,有事么?”?
“没得事,少个人就少煮点饭。”月桂依恋地看了他一眼,就坐在工具桌前捡菜叶。?
吴心南也是每天必来油坊的。今天虽不用炒菜籽,却要清扫榨油机。他拿起铁钎子剔油槽里的饼渣,紧挑慢撬地不时在暗处瞟着月桂。山区的陈规陋习,大伯必须作古正经的,不得与弟媳说笑聊天,月桂自然也避免与他单独相处。饱受单相思之苦的吴心南发誓要得到她,一再拒绝母亲给他定婚。他在渴求与失望中生活,几度花开花落,流水有意,难道这“落花”永远不肯飘进溪水里去么??
上午,换油的人们三三两两、陆陆续续地来换油,吴心南过秤打油,黎海明把菜籽送入伙房。老油匠不在,爱热闹的人没有取乐的对像,换好油后只好败兴地走了。?
一直忙到快天黑,没有人来换油了,月桂招呼吃晚饭,海明叫心南一起吃了再回家,心南说家里有事,瞟了一眼月桂走出了油坊。?
这些天来,章玉与海明相处得如胶似漆,他们昨晚一直耍到三更天,分别时章玉叮嘱他今晚早点去,有紧要的事对他说。海明狼吞虎咽地扒了三碗饭,放下碗筷才发觉气氛不对。李月桂呆坐在一边,两行清亮的泪水挂在脸上。?
“月桂姐,你不舒服?”?
“没,没有,有点头晕。”月桂嗫嚅地说。?
“我送你回去好吗?”?
“不消送,歇口气就好了。”?
“是太累了。”黎海明把她扶进房间,让她躺在自己床上,给她倒了一杯茶,回到灶房收拾碗筷。他曾听吴心南讲过她的不幸。涉世不深的小油匠想帮助她,却又力不从心。?
“月桂姐,我去叫你家里人来接你,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海明进来,弯着腰低身对她说。?
“不!”李月桂一下子撑起身子,两臂死死地扣着海明的脖颈,嘤嘤啜泣。鼓胀的乳房紧贴在他的脸部,少妇茉莉花般的体香直扑鼻息。海明只觉热血窜上头顶,烧得面红耳赤,慌乱中他挣开月桂的手,颤抖着直起腰身。?
窗外人影一闪,消失在松林里。“月桂姐,你,你等等,我去去就来。”海明语无伦次,把她按在床上,走出房间朝寨子方向跑去。刚拐过屋角,迎面碰上从大路走过来的吴心南。?
“心南,你。月桂,她,她病了,躺在我床上,咋个办嘛!”?
“啊,我的烟袋丢在榨房里了,回来拿。她病了,刚才不好好的吗?”?
“吃饭时她说头晕,我去寨子叫人来。”?
“海明师兄,你是好人,月桂也是苦命的好女人,你不懂寨子的规矩,说错一句话反会害了她。病在你床上说出去就讲不清,你就当没看见她生病。玉姑不是约你去吗,你快走吧,我送她回去!”?
海明感到一阵轻松,如释重负般跑向祖宅。?
“他是去关门去了吧!”李月桂急切地等待着,本能的冲动已经把她推向似梦非梦的境界。灯熄了,她柔顺地让他剥去衣裳,她的双手紧紧扣着恋人。在从未有过的满足之后,她如醉如痴、酥软无力地躺在床上。她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叶子烟味,可海明从不吸烟呀,想到这里,极度的惊恐使她陡然翻身,把压在身上的男人掀下了床,擦着火柴,看到跪在床前的竟是眼含哀戚和惊恐的吴心南!”?
“哇!”李月桂披头散发地穿上衣服,带着羞辱、愤怒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冲出油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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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m799 发表于 2007-2-6 13:49:15

十七?

黎海明兴冲冲地到了祖宅,守候在晒坝边的章玉拉着他跨进了屋子。一见摆了满桌的酒菜,他惊诧的说:“弄这么多,咋个吃得完哟!”
“小家子气,今天是我的生日,没让寨里的人来,专请你懂不懂!”姑娘扯着他的耳朵小声说。?
“你的生日,我连礼数都不周呀!”海明觉得难为情,站在一边直搓手。?
“谁要你送礼,等一会祖母问你的事,你只管答应啊,你这木鱼脑壳听到了没有!”?
“闹啥子,丫头家没得点教招。海明坐呀!”听到说话声,吴袁氏从卧房出来招呼客人。?
“祖母身体好!”海明急忙躬身问候。?
“好,好,看人家海明多有出息!”老太婆忙不迭地答应着。说着,各自落座。趁章玉斟酒时,吴袁氏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小伙子:浓眉大眼本分忠厚,筋强力壮一副好身板。祖母盘着小伙子的家世,孙女却不住地往他碗里夹菜,急得海明忙用手去挡:?
“满了,我才吃过饭的。”?
“过条门槛,再吃三碗!”姑娘又要动筷子,惹得老祖母也笑了。
“过去多亏你照顾她,我老了,把她托付给你,下月搬过来住,秋后办喜事要得么?”?
黎海明面红耳赤,只觉得心在咚咚地狂跳。姑娘在桌子下用脚踢,见海明不答话,急得举手去拨头上的金簪子。?
“多谢祖母,只是师傅回家去了,等师傅回来给他讲了才好搬,这种事更要章玉同意,才……哎哟……”姑娘的簪子已扎在海明的手臂上。?
“哪个说要我同意,死木鱼。”?
“没教招的,你再敢欺负他,祖母就替他另选一门亲事。”?
“不嘛,海明哥才不会要别人呢!”?
章玉真的急了,当着祖母的面替海明揉着手臂,弄得老太太哭笑不得,戮了孙女一筷头,大家高高兴兴地吃着晚饭。?
祖宅后的小山上,一对情侣依偎在一起,章玉摘下颈项上的金项圈,颤栗着套在海明脖子上。?
“海明哥,你晓得这为啥子叫金圈子吗?”?
“它是金子做的圆圈嘛。”?
“笨,呆子木鱼!它的意思是带着就能圈住!”?
“海明哥,一定要早点搬过来,油坊让心南去守,我们一定把你当吴家寨的人款待,族人一定会敬重你的。”姑娘激动中词不达意。?
“要得,一定,一定嘛!”海明学着她的腔调说。?
“你坏,假装老实!”姑娘捶打着他,搂着他的腰要去咬他的耳朵,是什么东西顶痛了海明,他解开章玉的手问:?
“是啥子东西哟!”?
“鸡血石族印!吴家寨的命根子宝贝呢!”?
“宝贝能当饭吃?庄稼人不该挂这名堂。”憨厚的海明说得满认真,逗得姑娘咯咯笑了。?
“呆木鱼,这东西也是你的呀!好多好多人为它流过血呀!”?
“我只爱你,不稀罕这捞什子宝贝!”?
“不嘛,答应我,你都稀罕,说呀!”吴章玉娇嗔地说着,取下五彩丝条,把族印挂在他脖子上。海明捧着姑娘的双手放在胸前,猛地把她搂入怀中,融成为一体。?
海明渐渐冷静下来,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向自己靠近,他急忙回头,一团白影正向他袭来。小油匠顺手猛力推开章玉,自己躲避不及,肩上重重挨了一棍。他举拳还击,腿上被踢了一脚滚倒在地。怪物手肘一拐勒着章玉的颈子,把手伸向胸前一摸,胸兜里空然无物,怪物哼了一声,挟着姑娘拖向后山,章玉拼命挣扎,在怪物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怪物“唉哟”一声松开了手,月光下一头大如笆斗、眼睛似铃铛的妖怪吐着尺把长的舌头站在面前,吴章玉吓得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黎海明被击倒后就地一滚,刚爬起来,见章玉被挟持,便大吼一声,一头撞过去将怪物撞倒了。妖怪紧紧抓住章玉的头发,一收腿踢出去,将黎海明踢倒,借势向后滚,截住上山的路。妖怪准备再次拼命时,见对手年轻力壮,很难放翻,便抽出匕手横在章玉的脖子上,怪声怪气地叫着:?
“再上来就杀了她!”?
“你是人还是鬼?要干啥子?”?
“交出族印,以宝换人。”?
黎海明捏着胸前的小袋子犹豫不决,大黑狗突然出现,冲向怪物。
“哪路神仙,何必夜伤孤寡!”吴袁氏见他们久去不归,提着鱼鳞剑驱着大黑狗赶到祖墓查看。大黑狗围着怪物闻了闻转了两圈就跑回到吴袁氏跟前,直舔着吴袁氏的裤脚。见对方不答话,老太太冷笑一声,说:?
“海明,把族印给他,救人要紧。”?
黎海明恨恨地取下丝条,正要抛过去,吴袁氏急忙阻止:?
“不忙。去把印挂在三丈远的树桠上,我们救人,你去取印,数到‘三’撒手,各不相亏如何?”?
怪物点点头,表示同意。海明把小包挂在紫荆树的枝桠上,眼盯着对方退开。吴袁氏喊到“三”时,怪物放下姑娘,一个箭步跃向族印。黎海迅速奔向章玉身旁,老太婆见转危为安,从腰间拔出九子连弩,不等怪物赶到,看准对方头部抬手击发。?
“叭叭叭……”九支银针被脑壳反弹到地上,转眼间妖怪窜下龙宝顶,逃之夭夭。?
“快敲锣叫人来捉妖怪呀!”章玉心有余悸地说。?
“啥子妖怪,是活人!”吴袁氏和海明一起过去取下族印,在草丛中发现一个大圆球样的东西,捡起一看,原来是耍灯用的沙和尚脑壳。
吴袁氏吩咐他俩立即回家,呆在屋里不准出来,自己径自向寨子走去。她来到吴章龙门前,从门缝里瞧见东厢房亮着灯。她犹豫了一下,敲响大门,见吴章龙披着衣服睡意惺忪地走出来。?
“半夜三更找哪个哟?”?
“章龙,是我。”?
吴章龙打开大门,见是老族母深夜造访,好生奇怪,急忙把她请进屋。“哎呀,老族母为何只身进寨,要有个闪失,小侄可担待不起呀!”
“你快去祠堂召集族人,我有急事要办。”?
吴氏宗祠内灯火通明,十六岁以上的男女都恭候在那里。吴袁氏在章龙的陪同下进入厅堂,手执利剑坐上主位,满脸肃煞,神态凛然,心中却翻江倒海。自从章寿死后,她觉察出人们对她表面上恭敬顺从,骨子里却是冷漠疏远,各种流言蜚语都是章玉从要好的姑娘那里听来的,她总觉得有只无形的手罩在自己的头上,随时都有可能扼住自己的咽喉。因此,今夜她试图一搏,斩断这只魔掌。?
“今夜请大家来祠堂实属不得已,族中有何人认识这东西的出处?”吴袁氏单刀直入说明缘由,把沙和尚脑壳甩在众人面前。?
鼓乐班头吴唢呐在灯下反复看了几遍,说:“老族母,这不是寨子里的东西,吴家寨的灯具是笋壳做的,这东西是棕板子做的,又重又不方便,再说鼓乐班的行头都锁在祠堂大柜子里好好的,请老族母明断。”?
果然不出所料,此物不是族人能有的东西。吴袁氏叫吴唢呐收藏好物件,向众人说道:“祖宅是吴氏机要腹地,今夜有人戴着它偷袭祖宅,绑架章玉,被我救回。欲话说:人心齐,泰山移,望族人齐心合力查找偷袭者,凡有今夜出门者要讲清行踪,何人为证,知情不报者必将严惩!”?
厅堂里鸦雀无声。吴章龙厉声喝问,族人均缄口不言。?
过了半晌,有人说张油匠走了。吴章龙一听便勃然大怒,命吴二带人去抓。这时吴心一冷笑着走到厅堂中央,对吴章龙说:?
“大队主任,这油坊是私开的,油匠也是你请的,这样对待他就不怕把事情捅出去?到时候怎么收场?再说寨子里的事都是你老辈子主裁,老族母叫查凶手,你老却要抓油匠,个中就里请你明示,小辈子还糊涂得很哩!”自父亲中毒死后,吴心一对祖宅的人充满了怨恨,一旦冷静下来,分析各种谣传,觉得族母不可能杀害父亲。背地里他找过章玉,天真而富有同情心的章玉把进祖墓的经过都告诉了他,也没看到章龙、章寿拿过金元宝,这一切又成了不解之谜。今夜他注意观察吴章龙,看穿他阳奉阴违想促成局势陡变,血气方刚的吴心一岂能作壁上观。一番质问拨回了话头,敲得吴章龙下不了台,也替老族母解了围。?
吴章龙到底是城府极深的人,接过吴心一的话说:“饭要一口口的吃,人要一个个的查嘛,今夜谁到过祖宅,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他一下子变被动为主动了。?
走进祠堂的刹那间,吴袁氏凭直觉感到不可能找到偷袭者。她气得前胸阵阵发痛,老泪纵横,她按捺不住长期精神压抑而产生的冲动,她要反击,至少要斩断各种谣言织成的绞索。吴袁氏站起身来对大家说:?
“各位族亲,我为族人安危呕心沥血,三年前大饥荒时,我也束手无策,只是查了族簿才知解救办法。救灾钱粮都取自祖墓,我从未妄占丝毫。今夜偷袭为何而来,大家心中有数;大黑狗不咬不追此人,证明偷袭者是族人无疑。望各位好自为之,不可违人伦丧天良,更不
可加害于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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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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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章玉一早到代销店去称盐打油,只见街心聚集了二三十个准备出工的族人在议论着什么,她不想惊动人们,便沿着屋檐侧身进了代销店,小店只开着一个小窗口,室内光线阴暗,街上的人没注意到章玉进了小店,有人正大声讲着:?
“老油匠说准了,嫩油杆真的有小媳妇开槽,美死了。”?
吴章玉心里格登一下,愣了愣神,认真地听着。?
“那个俏媳妇的男人是个呆子,哪有小油匠带劲哟……”吴二猥琐地说开了。?
“月桂大娘也真可怜。”吴二女人插进来说,话没说完,就吃了自家男人一耳光。吴二女人像发了疯的沙牛,一头撞向吴二,两口子在街心撕打开来。人们好不容易扯开架,这不知趣的吴二又接着讲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在油坊窗子外头,看到月桂大娘睡在小油匠床上,连蚊帐都没放下来,灯也顾不上吹,就亮里亮晃的干起来,干柴遇不得烈火哇……”他大声说着,直到吴心南从祠堂出来才住嘴。?
站在代销店里的吴章玉气得快背过气,咬着嘴唇强忍着。代销员吴文海把称好的东西放进小竹篮里,像是安慰着章玉:“姑祖,别听他们的鬼话,吴二不是个好东西。”姑娘一把抓过篮子,把钱丢在柜台上,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转身冲了出去。?
人们看见吴章玉板着脸冲到街心,立时哑了,吴二的舌头伸得老长老长,后悔得一跺脚,把自己的舌头磕伤了。?
吴心南觉察到人们的神色不对,又看看已经跑远的吴章玉,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吴二,章龙叔去县里开会,昨天下午回的寨子,你要是扯是非弄出了事,有好果子给你吃的。”


十九

回到家里,吴章龙更觉得心绪不宁。夏粮征购会上,他被区委书记梁老黑请到一边。梁老黑眯着细小的眼死死地盯着他,不停地吸着叶子烟,在云烟雾海中一眼不眨,二话不讲,抽完两根棒棒烟,才冒出一句话:?
“老弟,我不相信你把两、三千斤菜籽吃了,不怕坐班房你就不交吧!你吴家寨是个封建窝子,贫下中农还没有真正得到解放,我听说你还是吴家寨的族长呢!你想想,这是什么性质!”说完,转身就走了。
就这一句话令吴章龙坐立不安。本想回寨子后查问谁走漏了风声,无奈天色已晚,只好等到明天再讲。?
“妈,饿,要吃饭。”?
一声浑浊不清的叫喊打断了吴章龙的思绪。吴心福放下背兜,鼻子呼地一吸,扯起要掉没掉的裤子,凑到桌前伸手要抓东西吃。吴章龙一瞪眼,吓得呆子直往灶房跑。张桂花把儿子拉到怀里,问些个莫名其妙的事:?
“福儿,你女人夜晚在不在床上?”?
“在嘛,天亮就蹬我睡不成。”?
张桂花再想问什么,吴章龙大咳一声,打断了她的问话。?
“爹,你回来了!”李月桂从油坊收工回来,见爹脸色阴沉,低头问候了一声。?
“月桂呀,这是给你扯的灯芯绒衣料,这块是做鞋的青直贡呢,拿去吧,如今世道好了,你也该添置点衣服了。”?
“谢谢爹爹。”李月桂低着头,拿起衣料进灶房吃饭。吃完饭后收拾好碗筷,她回到卧房对着镜子比试着,红红的灯芯绒衬着苍白的脸庞,泛着一层惹人爱怜的红晕。穿衣镜里均称的身材,娇美的凤眼和弯弯的嘴角,显现出协调柔和的美。李月桂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难以言说的失落感油然而生。想着公公给她的衣料,李月桂感到有些羞愧和心酸,婆婆对自己不好是因为没有给他家生个儿子的缘故吧,她体谅婆婆要抱孙子的心情,也许生个娃娃日子要过得顺气些。想到这些,她脸一红,终于下决心要试一试。?
“心福,心福。”李月桂用力摇醒丈夫,嘴角挂着凄苦的笑,理了理鬓发。呆子起来坐在床上,嗡声嗡气地问:?
“今天干啥子事情?……我去割牛草。”说着要下床穿鞋。?
月桂把头一偏,不看他那副令人恶心的傻相。她没什么可以再顾忌,把丈夫按倒在自己身上,慢慢地引导他。呆子懂了,疯狂地喊叫着,在女人身上扭动着,一阵蹂躏后,呆子呼呼睡去,李月桂坐起来,那辛酸悲苦的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淌。此时,她完全原谅了吴心南,想起他的真情实意,觉得自己负了他的青春,心里默默祝愿他讨个好女人。?
月桂做了一个女人可能做的一切。她悔恨不该教会呆子来糟塌自己的身子。阎王爷啊,为啥子要把我投个女人胎啊!黑暗中她惨笑着,无声地呼喊着。
?
二十?

好难熬的一夜哟,吴章龙想着这样那样的事情,一夜不曾合眼,快天亮时反倒睡着了,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胡乱吃了几口饭就赶到祠堂,头一桩事是派人叫吴二来。?
吴二听说族长传他,吓得脸色大变。想起今天早晨痛痛快快地“杀”了玉姑一腰枪,如今被人告了黑状,吴章龙定会拿他当猴耍,打他个屁股发红好哄娃娃儿不哭,不禁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又畏惧吴章龙的威严,不得不丢下活路有气无力地向祠堂走去。?
九寡妇百无聊赖地倚在门前嗑瓜子,见吴二魂不守舍的样子,便想拿他开心:?
“吴二,哪里去呀?”?
“有哪里去,小油匠磨枪,小辈子遭殃;大队长传话,祖庙里过堂!”?
“哟,还念起诗文来了,我看你娃娃是要挨板子。”?
“幺婶有高招免了小侄的打,我给你白挑三天的水孝敬你老辈子。”?
“挑水?莫折了老娘的阳寿。看你嘴儿乖,拉你一把……”九寡妇把吴二唤到跟前,附在耳朵边如此这般地说着什么。?
吴二一听不禁乐了,主意打定,麻起胆子进了祠堂。吴章龙一见他,顿时垮下脸来。他学着梁老黑那一招,一言不发,两眼像蛇一样盯得吴二心里发怵,这一招是最厉害不过的。
吴章龙本是叫吴二来想证实咋晚老伴在枕头边说的那些话,不料吴二想岔了肠子,又怕族公问起早晨嚼章玉的舌头那些事,便先发制人,凑到吴章龙耳边嘀嘀咕咕地讲着。?
吴章龙先还半眯着眼,听到关键处额头上青筋暴起,终于按捺不住,拍着桌子跳了起来。?
“滚!”他吼了一声,顺手赏了吴二个左右开弓。?
“族公,是你叫我监视小油匠的呀!”吴二摸着火辣辣的脸颊,委屈地说,边退向门外想溜走。?
“回来!”吴二只好乖乖地回到厅堂里。吴章龙火烧火燎地在屋里兜着圈子,一支烟工夫,吴章龙转身冲吴二说:“马上去请各房长辈、各队队长到我这里来,再去祖宅接老族母,不准用滑竿,不准遮阳伞,不准吴章玉陪送,就说我请客,商量族中大事。然后把吴六厨子喊来掌灶。”分派完毕,他不露声色回家去了。?
吴章龙家里摆了六大桌酒席,来的都是吴氏家族中亮得牌子的人。月桂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却掩遮不住发自心底的幽怨之气,只是低着头做她的事。?
正在家里询问孙女为啥子生气的吴袁氏,被吴二接到了章龙家里,人们急忙离座争先请安,簇拥着吴袁氏坐到上首高八位。老太婆一路爬坡上坎,天气又热,此刻还在气喘吁吁的,章龙忙叫月桂送上热毛巾,让她擦汗。大家还弄不清楚章龙为啥事请客,互相间小声探问,没人能说得出个所以然,只好作罢。?
吴章龙见人到齐,领头举酒杯祝酒:“老族母身体康健,是吴氏宗族的大幸,来,干了这杯!”吴袁氏盛情难却,只好仰头喝了这一大杯酒。?
“第二嘛,祝老族母喜得佳婿,长房后继有人,请干!”?
“今天请大家来商量给祖宗陵寝陵寝上灯油的事,菜油已攒足500来斤,择个日子给老祖宗送去,有章龙在,祖宗陵寝的灯就不会熄。开油坊的事听说上头要来调查,请大家多担待。来来来,再喝一杯喜庆喜庆!”?
堂屋里吱溜溜的啜酒声,像几十只大耗子在亲嘴。吴三纸匠第一个喝了个底朝天,亮了亮杯底,犟着牛脖子大声说:?
“族长担哪门子心,依我的脾气,干脆叫他脑壳搬家。”?
“那是犯法的事不能干,吃里扒外不是吴家的子孙。菜油籽还剩2000多斤,先交500应付应付,剩下的榨不榨请大家定夺。”?
满屋的人只有四阴阳明白今天主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颠了颠驼背,替另一个人捏着把汗。坐在上首的吴袁氏听了人们议论,欢喜得合不拢嘴。她是好事接着来,孙女定亲了却了一桩心事。孙女婿答应姓吴,祖传家业后继有人,给先祖上灯油,她已经对得起列祖列宗,于是食欲大增,精神陡长,爽爽快快的喝了三杯,喝得太阳穴乱跳,人却很清醒。?
酒过三巡,吴章龙面对中堂一揖,又向族人拱拱手,脸色立马换成肃杀秋风:?
“各房宗亲,章龙为族人操心二十余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未料家门不幸,今天请族人来公断是非,这是国法家规容不得的事。李月桂,你干的好事,从实招来!”?
他大声吼住在堂屋阶沿打洗脸水的儿媳妇,吼得她心惊肉跳,一盆热水倒在脚上也没感觉烫。一听大队主任提出这事,人们都清醒了,今天这顿饭不好吃,放下碗筷,都缄口不言。?
“我,我没做啥子。”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章龙,你这是为啥子哟?”?
“族母,你老人家听一会就明白了。”吴章龙卑谦地向老太太解释着,然后抓起酒杯砸在桌面上:“四月初十晚上,你在油坊干的好事,败坏门风的娼妇,快讲!”?
月桂一听有时间有地点,事情全落到了公公手里,顿时如五雷轰顶,全身发软靠在墙上。吴章龙陡然发难,惊得吴心南胆战心慌,大哥吴心一目光如闪电,从心南脸上扫过,痛惜地低下了头。?
“没,没有干……”李月桂急于辩解又心亏理虚,更加说不出话来。吴章龙冲上去,狠命地一脚把她踢倒在地,可怜月桂碰得头破血流。?
“吴二,把你看到的讲出来!”?
“那天夜里,我看见月桂大娘光着身子睡在小油匠床上……”?
“吴二,乱讲是要割舌的啊!”在座的人警告他。?
“都是真的,屋里头灯都没吹,我要是吊起嘴乱讲,就不得好死……”?
“婊子养的,你明明晓得小油匠已经和玉姑定婚,秋后入赘上门,偏偏要去缠,乱伦破坏家规,打!”?
乍生变故使已经不胜酒力的吴袁氏脸色骤变,“哦”的一声,吴袁氏血冲脑门,一个仰八叉向后倒去,后脑勺正好碰到墙脚凸出的石角角上,渗出一堆鲜血,涎水慢慢从嘴角流出。?
吴章龙狠狠抽了月桂两耳光,叫三纸匠把她拖到吊脚楼关起,叫吴二赶紧去请吴十二太医。?
看见月桂在痛苦中无声挣扎的心南,痛得像揪住了心尖子,他盯着吴章龙的后背,眼里喷出狂暴的光。心一看见弟弟神色不对,狠狠地睬心南一脚,并走到前面用身体遮住心南。?
老太医替族母把了脉,手摸着三绺须,摇了摇头,又翻开族母的眼皮,见瞳孔已散开:“准备后事吧!”说完,老太医跪在床板边开始叩头。在场的族人一一在堂前叩头。消息很快传遍了寨子,人们纷纷拥向章龙宅门打听死因。?
吴章龙披麻戴孝,指挥人们把尸体抬到祠堂门口停放,召集全体族人戴孝治丧,鸣炮举哀,送回祖宅。?
送丧队伍真真假假、凄凄惨惨、戚戚哀哀地一路嚎哭着向祖宅行进。

廿一
?
吴章玉一口气从代销店跑回家,关上门倒在床上哭得死去活来,不管祖母在外面又哄又吓,她就是不理睬。直到祖母被吴二请走后,她也哭够了,才打开房门到宅门口去清醒清醒,颠前倒后的思量着:“该不会是真的吧,海明是老实人,月桂绝不是水性杨花的女子;吴二是有名的干滚龙,生来就不是好东西。等祖母回来先告他的状子,再去找他算账。”想到这里,章玉的气消了大半。哭久了,哭累了,望着空荡荡的宅屋,她在百无聊赖中感到困倦,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送丧队的龙头一到祖宅晒坝上,就开始鸣炮奏乐,把章玉从熟睡中惊醒,不祥的预感紧攫着她的心,她跳下床跑出大门,只见人们抬着祖母的遗体,晒坝上全是穿着白色孝服的族人。“祖母啊——”姑娘尖声叫着扑上去,昏倒在地。心一的母亲李赛花,吴三道士的遗孀周玉兰急赶上前,把玉姑架回屋子。吴章龙指挥人们布置灵堂,借着明亮的光线,他扫了一眼中梁和中柱条匾,阴冷地笑了笑。等章玉悠悠地苏醒过来,灵堂已布置完毕,四阴阳指教着几个中年妇女准备将族母装殓入棺,红豆木棺材已经停放在灵位后面。李赛花给章玉换上麻衣素鞋,吴章龙简要地向她讲了祖母的死因。吴章玉泣不成声地跪在灵前,由四阴阳指教着跪跪拜拜,弄得她头昏脑胀,简直成了木偶。?
太阳落山时,黎海明接到吴心南带来的噩耗,急忙跑回祖宅,在大门口碰上正要去挑水的吴二。?
“采花强盗来了,大家快来看哟!”吴二放肆地挑衅着。?
“你是啥子意思,血口喷人!”?
“啥子意思,你搞别人媳妇,气死岳祖母,知罪不知罪?要不要老子再给宣传……”?
吴心南气极地上去一把扣住吴二的衣领,正要挥拳,心一赶来喝住吴二,大门口围着一群闲来无事的人。心一当众责问:?
“干滚龙,我问你,你家离油坊二三里路,黑灯瞎火的你去油坊干啥子?这是一;世上女人偷男人,有开着窗子亮起灯让你看的么?这是二;你竟敢诳称看见月桂大娘的光身子,当众侮辱老辈,陷害好人,这是三。这几条你要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看不剜眼割舌才怪哩。”?
巧言利舌的吴二面对吴心一的盘问无言以对,气冲冲地挑着水桶走了。吴心一把嗓门扯得很大,是有意要说给屋里屋外的人听的,这是攻破造谣中伤的好办法,但不知章龙、章玉听到了没有。?
黎海明见章玉两眼红肿,声音嘶哑,便想去劝慰她,不料姑娘扭住海明,声嘶力竭地叫着:?
“赔我祖母的命来,你这个坏蛋!”说罢猛地扑到海明肩上,疯狂地咬着他的肩头,连衣带肉扯下一块,痛得他直皱眉。他侧着身子让开,双手拦住又要扑上来的章玉,挑水回来的吴二守在门外干嚎:?
“好哇,小油匠动手打人罗!”?
“族长,我把这个骚叫鸡捆起来?!”三纸匠说。?
吴章龙似摇头又像点头,一言不发冷眼旁观。几个汉子以为玉姑真的挨了打,放下手中的活路围了上来。?
“胡闹,老族母尸骨未寒,你们就乱了章法么?玉姑和海明扯筋是他们家的事,没有证实吴二的话,黎海明仍是长房的姑爷,讲家规论国法,有你们动手的么?”吴心一镇住了想动手的人,也是在给章玉提个醒,不要给人以可乘之机。然而任性惯了的章玉一时还无法冷静下来,她指着海明叱道:?
“滚,骗子!”?
为了不刺激章玉,海明在灵前鞠了三鞠躬,惆怅地离开祖宅回油坊去了。?
章龙问四阴阳选哪天的葬期,四阴阳瞟了眼满脸煞气的吴章龙,立即换上媚相,掐着手指推算着,说:“三日后可以殡埋,目下不宜开大丧。”?
“既然这样,就照四阴阳说的办,这里的事就交给心一管起来。”说完带着大部分人回寨子去了。?

廿二?

为了吊着月桂的命,逼她供出与小油匠通奸的事,吴章龙叫呆儿子每天晚上从门角猫儿洞里给月桂送一碗饭、一罐水,只等老族母满了头七,取了口供,再处死她。李月桂明白已经毁了一生,她恨自己没志气,更怨命不好,想哭却变成了笑,力乏身软地倒在床上。?
渐从沮丧中解脱出来的李月桂,站在窗下发呆。堂屋里有人在高声说着什么,她听出来有吴二和三纸匠,还有几个陌生人。她侧耳倾听,听见他们是要抢劫玉姑,把她卖到云南。听到这些话,吓得月桂心里狂跳不止,海明那明亮正直的眼睛好像在盯着自己,心南那哀怨的眼神好像正向她倾吐着痛苦、悔恨和无尽的思恋。她下定决心,要把这一切告诉海明、玉姑和寨子里一切善良的人们,倒完自己的苦水,再无牵挂地离开这个阴森森的魔窟。?
水和饭送进来了,月桂心里一激灵,小声地叫着呆子丈夫:?
“心福,站过来,想不想跟我在一起?”?
呆子嗡嗡地回答:“想。”她教呆子抽开窗栓。窗扇打开了,隔着粗实的方木条窗辐,呆子看到自己的女人,急得发呆疯。月桂吓唬他:不听话就不准你来,呆子就老实多了。月桂叫他明天来,支走了呆子,在屋角摸出呆子的割草镰刀,撬着窗户的木梢钉。这哪是女人干的活路哟,月桂用了吃奶的劲,终于将窗框撬脱开来。她轻轻取下窗框,端来两张凳子,分别放在窗里窗外垫脚,翻身出了卧房,踮着脚根摸着下了吊脚楼。堂屋的窗纸上像皮影戏一样映出晃动的人影,她贴墙慢慢摸到窗下,沾着口水在窗纸上捅出个洞,往屋里偷看,三名轿夫打扮的汉子正在抽叶子烟,另一个穿士林布长衫的人从腰里掏出个牛皮纸包,当着公公的面打开,竟是一摞钞票。那人说这是一千元聘礼,并问啥子时候抬人,她不干又啷个办。公公吩咐三纸匠半夜领着镇雄的人去抢章玉:“记清楚,屋里的东西一样不准带,吴章玉身上的东西洗干净,我要去查的。人嫁到哪里只有你我知道,漏了风声就莫怪我做绝了。”?
月桂内心的惭愧和自责顿时消散,她恨这个尽是烂肠子的老坏蛋。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家门……?
跑到十字街口,她竟惶然无主,不知要向哪里去才好,急得泪水直流。一个深沉平缓的低音从街口传来:?
“李月桂莫要怕,苍天有眼,善恶有报,赶紧找心一、心南去救吴章玉吧!”?
“你是哪个神仙菩萨?”月桂惊魂未定,壮着胆子小声地问。?
“不要多问,快快去吧!”一团黑影顺着屋檐下飞奔而去。?
听完李月桂讲的一切,吴心一感到事情十分危急,迫在眉睫。他和心南一起去找黎海明,然后到祖宅阻止抢人。?
动手迟了!守山的大黑狗血糊糊地躺在阶沿下,祖宅门大开,他们冲进堂屋,里面空无一人,吴袁氏的灵牌掉在地上。海明推开章玉卧室的门,房里凌乱不堪,地上丢着一把带血的镰刀,显然这里发生过一场殊死的搏斗。海明捡起镰刀,摸着血痕未干,估计那帮人还没走远。?
“追,拼命也要追回来!”黎海明怒吼一声,将镰刀钉在错花门上。
“不要慌,快去找火把。”吴心一倒底能沉住气,想得也周到。黎海明从灶房里抱出一大把干杉树皮和松明子,很快捆成火把,一行人奔出祖宅追了过去。?
大家连跑带跳一气追了30多里,到二溪河大队地界,地势开始平坦,三人已快赶上抬轿子的家伙了,吴心一边走边教心南和海明:?
“熄掉火把,不许喊叫,超过他们插到前面喘口气等着,拢来就收拾他们。”?
喝多了酒的三纸匠只顾看路面,没有觉察出走过的是什么人。?
吴心一领着两人转过一道弯,在几座乱坟包前停下。轿子很快转过弯来,两盏大号马灯在前后轿杆上悠晃着。?
“放下轿子,不准动!”吴心一大喝一声,心南、海明几乎同时抬脚踢碎了马灯。轿夫吓得一愣,轿子颠了颠停住了。三纸匠醉意全消,看清对面是黎海明和心一兄弟,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他仗着有吴章龙撑腰,叫轿夫冲过去,他一头扎过来,冲拳直取对方前胸。吴心一跨开马步,把步枪在胸前一横,三纸匠的拳头正打在枪身上,痛得一甩手又扑了过来。海明在他背后用肘子一击,三纸匠跌出丈多远,手肘撞在墓碑上,肱骨折断,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人也昏了过去。后面的轿夫抽出轿杠横扫过来,心一扣动板机,击中轿夫大腿,痛得跌在地上爬不起来。心南取出九子连弩,扣动弩机,九支细针成品字形钉在长衫客和另两名轿夫腿上。?
海明冲到轿前扯去帘子,抱出手脚捆成一团的吴章玉,心南急忙掏出堵在玉姑嘴里的毛巾,用匕首割断绳子。“章玉,是我呀!”海明噙着泪水在她耳边小声呼唤。?
“海明哥,我错了!”悲喜交集的章玉扑进海明的怀抱中。

廿三
?
吴章龙送长衫客和轿夫出门,站在台阶下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到吊脚楼的窗框不见了,情知李月桂跑了。他回到堂屋把脚一顿,大声喊道:?
“吴二,过来。”?
吴二正在灶房就着撤下来的残食下酒,听见叫他,忙不迭抓起半截鸡翅边啃边到了堂屋。?
“烂娼妇从楼上逃走了,你去街上看看,把她抓回来。”?
“嗨,煮熟的鸭子咋个会飞咧,量她也出不了寨子。”说罢转身欲走。?
“不忙。”吴章龙在堂屋走了半圈,心想:万一她把事情捅出去就糟了,如果是与小油匠私奔,就成全这对野鸭子远走高飞吧!吴章龙摸出几张钞票递给吴二,拍拍他的肩头小声吩咐着。吴二耸肩缩头直往后退,拿钞票的手直发抖。吴章龙抓住他的领口扇了两耳光,一顿臭骂后,吴二哈腰点头走了。?
吴二在松林子里呆坐了老半天,他心里此时十分矛盾,这事要干就是罪恶滔天,不干么,一件件事都捏在吴章龙手里。事儿干到今天,他已成了套上缰绳的牯牛,被牛鞭杆打到哪里是哪里了。?
吴二走到油坊前,四下瞅了瞅,又贴着窗户听了听,里面没有一点声响,估摸着小油匠正搂着水嫩的小媳妇睡得又香又甜吧。屋檐下堆满了炒菜籽用的柴草,他搬了些堵住门窗,掏出火柴,他的牙齿碰得格格直响,一连点了好几根,才引着枯柴。他抄起两把着火的茅柴,投到上风,呼地火冲上了屋顶。他正退着离开火场时,头上狠狠地挨了一棒,吴二沉甸甸地倒下,吴章龙抡起短棍补了几下,把尸体拖到大门口,拉出两捆木柴放在尸旁,甩掉木棍,悄悄走进松林,上了去祖宅的路。?
呆子睡到半夜被尿蹩醒,跑到院子里去方便,想起了自己的女人,便提着裤腰摸上楼,没见月桂身影,也没听到爹爹的骂声,他茫然站在院子里揉着眼睛。忽然间他想起女人往日在油坊做饭,便朝油坊摸去。大火烧起来了,大火引来大风,风助火势,火仗风威,烧塌了屋梁。呆子看见大火急得乱抓乱打,发疯地喊:“婆娘出来呀,火来了,痛呀!痛呀!”呆子三把两下抓开衣襟,丢掉衣服,冲进火海,要把自己的婆娘拉回吊脚楼。?
寨墙上响起了震山锣。人们纷纷跑到寨墙上观火。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吴四阴阳看着冲天大火,他胸中似翻江倒海一般。三道士的屈死,吴章寿的暴亡,还有九寡妇无意间透露的情况汇集在一起,引起了他对吴章龙的怀疑。三年前的一个深夜,族母为开启祖墓救灾,启动机关取鸡血石族印,四阴阳潜伏在祖宅晒坝下,暗中保护吴袁氏,他与蒙面人交手虽不过三拳两脚,却已断定对方必是吴章龙。近两年吴章龙虽稍有收敛,但四阴阳并未放松警惕,族母死的当晚,他已侦察到三纸匠下云南的秘密,因此,今晚他又装神做鬼给月桂指点迷津。此时,他悔恨得直跺脚,怎么没算计到吴章龙会火烧油坊,害死小油匠。按族规,已聘未嫁之女,夫死不能再醮,如果嫁人只能远走他乡,从此开除族籍永世不得回寨,这样,吴家寨的一切就非吴章龙莫属了。四阴阳为自己的失算而痛心疾首,泪流满面,仰天长叹!?
四阴阳向观看大火的人群走去,在火把的亮光中,他猛然想起应该在场的吴章龙到哪里去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悄悄退下寨墙,向祖宅摸去。?

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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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瘦长的黑影蹑手蹑脚地摸进了祖宅的荷口,黑影藏身在荷柱后面,摸出石子向堂屋丢去,确信里面没人才进入室内,关好门窗,拉上窗帘,扯下蒙着头的青纱现出原形——吴章龙。他点燃供桌上的大红烛,环视着四壁,得意地狂笑起来,近三十年的惨淡经营,历尽无数的艰险,他终于掌握了吴家寨的全部秘密。?
1946年,他伙同族弟吴章余、土匪曾歪嘴,死拼硬抢,企图夺取族印,结果吃了大亏,吴章余和几百名土匪丢了性命,自己也差点赔了进去。滚过这道鬼门关后,他改变策略耍起了软刀子,不断地笼络人心,取悦吴袁氏。从祠堂管事升到代理族长,从互助组长升到高级社副社长,大队队长、主任,权力为他攫取家族最高秘密提供了很大方便。自三年前目睹了先祖吴三桂留下的万千之财后,他更是食不甘味,夜不成寐,一直等着机会下手。没想到这几天之间事件突发,吴章龙因势利导,拔掉了眼中钉、肉中刺,现在只要拿到族印,就算大功告成。?
吴章龙从供桌上抽出鱼鳞剑,打开柱匾上的机关,拉下青铜把手,中梁上嚓嚓有声,木板弹开落下一物。吴章龙飞身跃起,伸手去抓,不料脚下打滑,跌倒在地。耳边飞过扑扑扑三响三支短箭钉在眼前,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在他腾跳之时,左脚绊在吴袁氏灵牌上,这是三纸匠抢人时被打翻在地的。吴袁氏的灵牌救了他一条老命。吴章龙拔出钉在地上的短箭一看,箭矢黑中带蓝,显然煨过剧毒,心里骂道:“老妖婆好狠毒。”?
吴章龙点燃一支烟,坐在地上琢磨族印在哪里。族印不在原处那就该在吴章玉房中,他给三纸匠打过招乎,章玉不可能带走东西,也没有机会藏东西。?
他丢下大半截烟头走进章玉卧房翻箱倒柜,找出了金臂圈、小半袋瓜子金和5000元人民币,就是找不到族印。他把瓜子金和钞票装进小口袋里,床上床下搜了一遍仍不见族印踪影。他耐着性子仔细察看,一行血迹从卧室延伸到门外,他循着血迹终于在屋角找到了那个黄色锦缎小包。吴章龙用匕首割开小包,闪着红光的鸡血石族印就在眼前。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抓着族印举过头顶,喊叫着:“啊——”
突然,他手腕一麻,族印脱手飞出,落入来者怀中。来者就地翻滚,意欲夺路而逃。急切中吴章龙右腿钩起八仙凳,砸向正起身出门的那团黑影,他鱼跃上前封住大门:?
“好个驼背,前次坏我大事的一定是你,今夜老子要你难断阴阳。”
“吴章龙你欺宗灭祖,残害族亲,必遭天谴人报。”四阴阳见退路已断,便横下心拼死相搏。一腿扫去磕在凳脚上,小腿骨已被折断,痛得四阴阳钻心入骨。吴章龙见对方不打自伤,飞起一脚踢向四阴阳肋骨,左手钩住四阴阳头部,右手砍向颈椎,欲置四阴阳于死地。不料吴章龙背后中了一拳,身躯向前扑去,当他落地翻身之际,仰面朝天地被踏上一脚动弹不得。?
“哈哈,来迟了一步,没赶上看热闹。”张油棍抱拳一揖,似笑非笑地立在吴章龙眼前。?
“张油棍,你想造反!”?
“嘿嘿,爷们是张油棍么?老杂毛还认得当年的曾祥贵啵?”?
“曾歪嘴——棒老二!”吴章龙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自己眼皮底下帮工的张油棍,竟然没有识破他的身份。?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要不然……”?
“少放屁,多发财。交出当年许下的宝物,老曾抬腿走路,要不然,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说完,脚下用力一压。?
“哎哟!我交,我交。”吴章龙伸手从怀中抓出一把瓜子金打向曾歪嘴面庞。?
老土匪头一偏,但还是有一粒瓜子金击中眼角。趁曾歪嘴分神之际,吴章龙伸手点中对方环跳穴,迫使他后退。吴章龙就地抓起鱼鳞剑,顿时气长了三分,跃起身来连连直取老土匪腰部。老土匪避开剑锋,衣袖一甩,甩出一把铁爪子咬住鱼鳞剑,又一腿踢中吴章龙手肘,剑落入曾歪嘴手中。?
曾歪嘴持剑封住对方咽喉。吴章龙被逼得一步步退向大门。曾歪嘴狞笑一声,轻摇手腕,划开吴章龙的衣襟,乘对方躲避之际,曾歪嘴抢住大门位置,把吴章龙逼回堂屋。?
身负重伤的四阴阳得知张油棍就是自己下云南也没找着的曾祥贵,杀父之仇,刻骨铭心,今日不报更待何时?他攀住门扇,贴墙起身,轻轻取下钉在板壁上的镰刀,竭尽全力砍中曾歪嘴颈脖,曾歪嘴愣了愣,血从颈子上喷涌而出,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慢慢死去。?
闭目等死的吴章龙哪料到形势如此急转直下,看着曾歪嘴的尸体,他惊魂方定,拾起鱼鳞剑,把奄奄一息的四阴阳拖到墙边靠好:?
“兄弟,你不愧为吴氏子孙,替族人除了大害,章龙感激不尽,只是这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你要干啥子?”四阴阳声音微弱。?
“借你尸体一用。看在救命之恩上,我让你死个明白。柱匾上的机关已经打开,老土匪死在你脚下,当年勾结土匪的是你,现在下云南伙同曾歪嘴混入寨子,支使小油匠拐走吴章玉的也是你,你因与曾歪嘴分赃不匀自相残杀而死。”?
吴章龙对四阴阳作了个揖,举剑刺入他的胸膛,取出族印,把两具尸体拉到一起。又从章玉房里取出值钱之物丢在旁边,再把半袋瓜子金分别塞入两具尸体怀中,抹掉自己留下的痕迹,走出祖宅。?
吴章龙觉得全身清爽,心中盘算着,只等4天后三纸匠回来,到金河镇去为他接风洗尘,一杯药酒堵了这条活口就万事大吉了。

廿五?

五月初五是先祖吴三桂的忌日,吴氏子孙都要到祖宅祭祀祈祷。天色微明,吴章龙就到了祠堂,与十二太医一起查验祭品;先到一步的吹鼓手正在排班演练。?
吴文海一伙年轻人被昨晚的大火弄得一夜未睡,他们为黎海明和玉姑的安全担心着急,便一大早赶到祖宅去探听消息。吴文海见祖宅大门洞开,急忙奔向荷口,浓重的血腥气和恐怖的场面吓得他们退了回来。?
“玉姑祖!”青年们齐声呼喊,祖宅像只死去的巨兽沉寂无声。他们返身奔回寨子,向族人报告恶耗。?
吴章龙和一群族人闻讯赶到祖宅,这场面令他们大吃一惊。吴章龙老泪纵横,跪在门外呼号:?
“老天爷呀,祖宅无端遭劫,我无颜再见祖宗,难向族人交待,章龙失职哇!”?
十二太医令人扶起章龙。吴文海和伙伴们把两具尸体抬到晒坝上,人们议论纷纷。?
“咋个没见玉姑?小油匠活生生一个汉子还会被火烧死?人到哪去了?”?
“怪了,老油棍和四阴阳怎么干到祖宅来了?”?
“族长来看啦,张油棍好像当年的曾歪嘴!”?
吴章龙和十二太医急忙走去察看,又喊几个当年见过曾歪嘴的老人来看,大家确认是这个老土匪无疑。章龙佯装惊诧,叫人搜身,两人身上都搜出了瓜子金。?
吴章龙接过瓜子金掂了掂:“看来,四阴阳就是当年棒老二的眼线,此番他们乘乱一起来劫祖宅,因分赃不匀互相残杀而死。章玉呢?活当见人,死要有尸呀!莫非被小油匠拐走了?”
屋内现场无疑证明了吴章龙的推论,不由族人不信。?
几百人聚集在晒坝上,再也不见主人的热情款待,也不见章玉如蝴蝶穿花般的身影,不少人暗中流泪。尽管人们无法解开眼前之谜,审讯李月桂、气死老族母,玉姑和海明下落不明,一连串的事件加在一起,人们隐隐约约感到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人们畏惧吴章龙的权势,敢怒而不敢言。?
十点钟,吴章龙令人把存在祠堂里的菜籽油挑来。他一反成例,带领族人上了山顶。?
这是一座足有一平方里的小山,整整齐齐地分成三层,每层种着一丈宽的紫荆林相隔。第一层黄泥路面平整宽敞,像个跑马场。跑马场正面坐东朝西蹲着四具石狮子,两两相对,侧颈而视,不怒而威。石狮子后面一座有梁无顶的素面石牌坊,嵌在石担梁上的无字石匾,等待着历史为它的主人吴三桂作出评价。石牌坊两侧有石级通往第二圈紫荆林,进入第二层,这里间隔有致地分散着九座合棺石墓,墓墙用青石砌成,坟前各有一个小石桌,后面一块不大的圭状石碑,一碑一字,依“应川正统九鼎在临朝”的辈份,顺序排列,这是吴氏九代祖宗的坟墓,和最上面的吴三桂墓一起组成十代陵园。十代以后的都另葬在寨子南面了。历年来,各房长辈参加祭祀大典只能到此为止,不准再上一层。?
“各位,我们都是平西王的子孙,章龙当让族人开开眼界,凡是男丁,随我上去看看。”吴章龙带着近百人上了山顶。这里沿树林用石板铺成6尺宽的甬道,甬道呈马蹄形一直延伸到后山陡峭的悬崖边,悬崖下是万丈深渊。?
山顶中心耸立着一块高一丈二尺、宽四尺的汉白玉石碑,光洁的碑体上无志无铭。它的周围按八卦环列着八座大小相同、形状相似的古墓,构成一座严整的九宫八卦阵,格局按后天八卦布置。即使是盗墓高手进入墓地,按孔明的“八卦坟”去排演,则入生门必死,进惊门必伤,三转两弯转昏了头,坟里藏的雕弓弩箭,四周的转石翻板必置盗墓者于死地。?
人们来到八卦坟前的祭台,吴章龙指挥大家摆上三牲、水酒果脯、红烛线香;把祭台左侧的大石板移开,石板下面是一口青铜缸。他旋开青铜缸的塞子、亲自提着油篓,把第一篓油倾入缸内。清油在缸内慢慢旋转,中间出现一个细小的漩涡,油不断地注入墓室。各房长辈忙着敬香点烛、烧钱化纸,一时间唢呐长吹,鼓锣齐鸣,在噼哩叭啦的鞭炮声中,牛儿炮三声巨响,震得人们的耳膜发痛。?
一应礼仪进行完毕,吴章龙朗声对族人们说:?
“各位,自老族母不幸仙逝以来,辛苦大家了。今日祭祖,不仅是本人,也是老族母生前的心愿。章龙不才,但言必信,行必果,自当为祖宗为族人效尽犬马之劳。吴家寨将步入太平盛世,只是龙不可无头,族不可无长。章龙已备下薄酒,邀族人共商大计。现在请各位退下稍候。”?
人们向祖坟叩头后,退至第三层的跑马场等候。?
吴章龙抓起一把黄土,口中念念有词,跪在坟前。他像走完了充满艰险的路程到达了目的地的跋涉者,在这里作一次小憩;他默默祈祷着,仿佛看到吴三纸匠把毒药滴进吴章玉耳朵里,新娘猝死房中,他不禁笑了。?
高大的无字碑后面,手牵手地走出了吴章玉和黎海明,走出了李月桂、吴心南和吴心一,他们缓缓走下石级,在祭台前围住吴章龙。“吴章龙——”一声大吼,把沉醉在痴迷状态的吴章龙惊醒。?
吴章龙吓得毛发直竖,全身瑟瑟发抖,惊恐地看着他们:“你、你们是人、是鬼——”
“吴章龙,你没有算计到家吧!”海明把粗壮的胳膊抱在胸前,叉开双腿,像一座山立在他面前。?
“有鬼,有鬼呀!”?
等候在跑马场上的族人听到惊呼声,全部跑了上来,看见章玉和小油匠他们,都愣住了。?
“吴章龙,你身为大队主任,为了夺取族长地位,霸占玉姑家的财产,逼嫁抢人,火烧油坊,谋杀海明、折磨儿媳,勾结土匪,残杀族人,谋害长辈,毒死我爹,这笔帐今天该算一算了吧!”?
听了吴心一的诉说,族人们心里蒙蒙胧胧的事情终于完全弄清楚了。大家愤怒地围住他,要他招认。大胆一点的还朝他吐口水。?
“让开,让开!”吴二媳妇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来,扒开人群,说道:“族长不好了,从油坊灰堆里扒出两副人骨头,一个有刀,一个有蛟龙绞尾金项圈,是你的宝贝儿子心福,死得好惨哟!”?
吴章龙嘴角抽搐着,老族长、章华、章寿,四阴阳、呆儿子、吴二、曾歪嘴……一个个围着他转,卷起阵阵阴风。他手里死死抓住的族印被呆儿子一把夺去,飞快地跑向后山。?
“心福,呆呆,儿子……站住!”吴章龙起身去追儿子,儿子跑进了云雾中,他一把抓住儿子的后襟,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啊——”?
一声惊心的长嚎消失在悬崖下。

草民一丁 发表于 2007-2-7 11:20:06

有些情节想借来接龙, 学究先生允许吗? 当然会给出此贴连接?

hufucopy 发表于 2007-2-7 16:41:39

村学究
是楼主的笔名吗?

zm799 发表于 2007-2-7 16:48:50

村学究
是我的笔名网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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