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宫廷小说《早寒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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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九年
当皇帝乘步辇到延晖阁的楼下升座时,天色一望无际的蓝,日光耀眼。远远的便望见紫禁城的金瓦朱墙熠熠生辉,然而这样的华贵,也不如那些青涩的小女孩们引人注目。
第一班秀女候在御花园的门口,等待召见。
距离自然不近,仅靠目视只能看见那些绰约的轮廓,但举起“千里眼”,那些鲜妍的秀色便尽收眼底。若是为自己选答应、常在,皇帝不会如此,但今天他选秀女并非为这个目的,比往常更加慎重。
他想看看,不在他面前那些女孩儿的表现如何。
在这里站着的都是年纪最小的,家世最高,而且相貌也是最好的秀女。
第一次进入深宫大内,正如官员形形色色的表现,这些约摸十三、十四岁的女孩子们也是,有拘谨的,有无措的,有高兴的,也有恬然大方的。
秀女们都穿着常服,一排五名规规矩矩亭亭玉立于门口,朱红色的墙黄金色的琉璃瓦,和一首一尾的女子装束相映成趣。两名少女都身着水红色旗袍,梳着的大松辫儿,两个人都戴着银质的头把儿,头把上还有两朵错落开的红花,在肃杀的秋季,两侧金菊丛中,惹眼得紧。领头的女孩神采飞扬的东张西望,活泼的很,站在队伍末端的少女正凝神细看园子里盛开的菊花,脸上有欢喜的神色,落落大方。
然而此时领头的少女紧盯着站在最末的女孩子发髻,忽然头一昂,撅起嘴。
郭络罗·纳丹珠昨日在家千挑万选,试了又试,比了又比,家中人人都夸奖她好看才放下了心,以为今日就她最为出挑,没想到竟会有人和她一样装扮。
当她恼怒走到与她同样装束的少女面前时,那少女猛地吃了一惊,瞪圆了眼。纳丹珠没看她,对着水缸以水为镜扯下头把儿两朵红花丢在地上,又摘了一朵菊花,准备插入头把上。此时守在一旁的太监转过头见到这幕,跨大步走近训斥,纳丹珠也不理睬,太监伸手拉她,她斜睨一眼,冷冷叱喝。
“你也敢拉我?”
这女孩的眼神凶悍气势惊人,再一看她身上悬挂的名牌,家世显贵不是等闲之人,于是呐呐的缩回手,本想骂她一顿,却没料到是自己吃了瘪,当下就有点下不来台。见此光景,一旁秀女都退后几步看热闹,只有一位少女没动,目不转睛的看着两个人。
她的名字唤作“苏赛”。
苏赛之父曾为内务府总管,长年服侍皇帝,明了天家威严,宫禁制度。阿玛与额娘在她进宫前再三叮咛要守规矩,不能出乱子。她不应多事,可这位惹祸的秀女却是因为与她相同装扮才有此举,该袖手旁观吗?
正在心思杂乱的当口,眼见纳丹珠依然桀骜不逊的对着水镜自赏,旁若无人,太监拉下脸,在他开口欲说话的瞬间,苏赛眼珠一转,含笑迎了上去。
“公公,时辰快到了吧!”
又有个不识相的,太监板脸转头,可面前的女孩儿满脸微笑,双颊上的小小酒窝一闪一闪,为她平添了几分可爱。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满肚子恶言恶语倒是不想说了,可也没好气。
“是快到了,有事?”
“她方才让我帮忙整理头花,我走了神,惹她生气了。公公可否行个方便,很快就好……”手指指纳丹珠,女孩笑容甜美,太监也正愁没台阶下,当下也乐得丢下这个烫手山芋,转身便走回原地。纳丹珠听到她的话,心里嗤笑,这人自认是她的奴才,还得看她愿意不愿意。
高傲的少女目不斜视,只是对着水面比划花该插在哪里才好看。
可是就像俗话说的那样,越急越慌,越忙越乱,怎么都觉得不对,时间不多了,怎么办?
正在着急,主动要求帮忙女孩儿又凑近,对着水面上映出她的容貌抿着唇笑了,直把一双大眼睛笑成了两轮弯月,粉色双颊上的酒窝越发明显。
“让我来帮你吧!”
“走开,谁要你管……”
她才不要这个罪魁祸首帮忙,竟然和自己穿一样的衣服,都是她不好,纳丹珠撇嘴。苏赛愣了,想了想,还是好声好气。
“时辰快到了,你可是第一个引见的人呢!花的角度你已经插对了,就是需要调整一下,后面你看不见,我来,好不好?”
甜甜的声音,又神色诚恳,可见了她的笑自己就有气,纳丹珠别过头,但无论她怎么比划,以水为镜左比右比都不满意,今天怎么这么不顺,跺跺脚她嘴一撇就想把花扔了。
眼看开得漂亮的一朵金菊快要落地,苏赛弯身接住,双手成捧,小心翼翼的将花举起。金秋时节绽放的菊花,在她的手上还是这样美丽。
“丢地下,多浪费!”女孩儿嘟哝,见纳丹珠不以为然的神情,她又笑了起来。“美丽的花朵配美丽的姑娘,多好!来,插这个角度你看如何!”
听见这话纳丹珠唇角弯出了个小小的弧度,得意的笑挂在眉梢上,于是任凭苏赛拉着她凑近水缸,也默许苏赛将花簪在她的发上。没一会苏赛示意她看,凝视水中映照出的水中剪影,纳丹珠终于点了点头,眼神极迅速的扫了女孩儿衣襟上悬的名牌一眼。
乌喇那拉·苏赛。
没等她记下名牌上标明的出身,女孩儿拍了拍手,轻快的跑回队伍中。
这一幕康熙也尽收眼底,放下“千里眼”,他想,这女孩儿的性情好,配他的四阿哥不错。
皇四子由孝懿皇后佟佳氏抚养,在皇帝身边长大,对他也自然多几分疼爱。康熙二十八年,佟佳氏病故,她与四阿哥感情极好,这孩子郁郁不乐,皇帝看在眼里。如今四阿哥日渐成年,和母妃们接触也极少,康熙印象中,他和生母德妃关系亦很平淡,该给他找房好媳妇了。
自然,和性子急的四阿哥配对,要平和温柔的女子才好。康熙沉吟,又举起“千里眼”。
此时,那些秀女已在太监的提点下整装待见,康熙见前面四女都深呼吸了几口,只有末尾的女孩儿没有。皇帝以为她不紧张,却见趁着太监不注意的时候,少女侧过身子悄悄双掌合十,闭起眼睛,嘴里不知念叨了一句什么话,然后深吸一口气。可转过头来,又是气定神闲,也许只有他看见她方才小小的无措。
康熙唇边微笑深了几分,再度放下“千里眼”,对站在身边的总管太监魏国柱道。
“开始吧!”
待到太监引着秀女来到御案前站定,即开始唱名。
“纳丹珠”。
太监刚报出名字,只听脆生生一句汉话。
“奴婢在。”
按例唱名后秀女即从御前走过,不跪不叩头也不说话,康熙二十九年选秀女,第一人便坏了规矩,当下魏国柱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以眼神征询皇帝的意思该怎么处理。
康熙也诧异极了,在御前她竟也敢如此大胆?
这样胆大的女子倒是少见,象他的宜妃,遥想盛京农庄外的初见,皇帝对魏国柱摆了摆手,笑道。
“无妨。”又问她。“你是哪家的?”
女孩直视康熙的眼睛,他发现她有双漂亮的凤眼,带着稚气的脸上若无若无带着南蛮子的水媚,这又和宜妃不同了。
也许是喜欢汉人文化的旗家养出来的孩子,近年满人达官显贵之家,不少流行这套,康熙又笑了笑,这也是他喜欢的那种女人,笑容里透出一抹风流的味道。
纳丹珠扬头的那一瞬,瞧见皇帝的笑脸,脸顿时觉得发烫,眼珠子不知往哪里搁,随即悄悄的又低了头。
只为这笑,也不知怎的,她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欢喜。
纳丹珠对自己的美貌极有信心,亲眷们拿花喻她,都说她是盛开的牡丹。
读到唐诗里讲的那些花,不都说牡丹是国色吗?
她得意,抿一抿唇,斜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秀女们,却发现苏赛盯着地面发呆。
傻瓜,地面有什么好看?
撇了撇嘴,偷偷又瞄九五至尊一眼,她又是羞又是喜。
这样的心情,出来前她可料不到。直到方才,自己还是有怨的,为了外祖父死后际遇。纳丹珠生母早丧,外祖父怜惜她失去慈亲,抚养身边,对她而言,安亲王岳乐就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打皇帝降旨追降岳乐为郡王,追夺谥号起,她和她的一家人对康熙就有怨,然而外祖母和阿玛不敢将心里的怨言大声说出来,可她却敢。
她来这里不仅仅为选秀,也是为死去的亲人讨一个说法。纳丹珠微一咬唇,响响亮亮回禀。
“奴婢阿玛和硕额驸明尚,外祖父安郡王。”
说话时她又扬高了头,力图镇静,可手心里都是汗。
康熙面色忽然沉了下来,安郡王这位养在身边的外孙女,他向有所闻。安王在世,对这女娃儿如待掌珠,宠爱无比,以至娇纵成性。
“下去吧……”他不动声色,眼神转向纳丹珠身后的秀女队列,显然是对已她失去了兴趣。
“奴婢有话要说……”纳丹珠抗声,她还不想下去,她想问皇帝为什么外祖父要落得这样的下场,人死了一了百了,为什么就不放过他。
一旁太监与其余秀女大气不敢透一口,苏赛睁圆了眼。
她惊奇的想,这女孩子胆子真大,不知皇上会怎么处置。
康熙没给纳丹珠再回话的机会。
“下去。”
短促的气音,冷且沉,此刻她忽然省觉君王无上的威严,一句话都违抗不得的尊贵。她心冷了,脸也冷了,面无表情。
选秀女没指望了,她知道,可头还是要扬得高高的,她是安王的外孙女儿,安亲王心尖上的宝,不能叫人看不起,哪怕面对的那个人是皇帝也一样。
纳丹珠行路有风,愤愤的退下,却听得背后康熙又说。
“留下她的牌子。”
她的背陡然直了起来,不卑不亢的走出御花园东门,走出宫城,坐车回府。
谁也不知道,她在车里独自一人的时候,脸烧得象红霞。
她被圣上看中了,还年少的女孩儿一个人傻傻的笑,她想,自己一定会努力博得皇帝的宠爱,把外祖父所失去的都抢回来。骡车上,十三岁的女孩将红通通的脸埋进膝里,暗自想,唇角荡着笑。
这五名秀女里,纳丹珠无疑是最出众的。
无论是她的胆色她的外貌,魏国柱瞧出康熙眼里淡淡的笑意。
剩下的秀女,比起那名性气暴烈的女孩儿,自然没她这么亮眼,但也许是破了一次例也不妨再多几次,这一班四名秀女,康熙也问了她们的家世。
有了先例,康熙许她们说汉话,都说了,不如纳丹珠一样流利。
这几位都没被留牌子。
最后走过的秀女是苏赛。
唱名之后苏赛不紧不慢走过御案,似乎他不示意太监叫她停下,她便会这样安分的走过去。
康熙瞅见她衣上的牌子,和纳丹珠的家世不同,苏赛的背景很讨康熙的欢喜,其父是皇帝过去的亲信之一,已致仕的内大臣费扬古。
现在看这女孩儿,因为老臣的缘故,皇帝多了亲切之感。苏赛圆脸,没笑的时候,颊上的酒窝也会隐约浮现,很是讨喜。想起他的四阿哥也有一张圆脸,这孩子喜欢故作老成,奈何圆脸绷起也没威吓的效果,倒是让康熙想笑。和他的儿子相较,眼前的少女和四阿哥倒真有几分夫妻相,康熙乐了。
皇帝开怀,苏赛还是安安静静的站着。
“她们都说汉话,你为何不说?”
康熙瞧着她,神态慈祥,语气温和。苏赛眨眨眼,下意识的抬头,可一瞬间又想起她不能直视皇帝,便立即垂头看着地面,面红如绯。
她的神态,让康熙想起在热河原野中见到的小鹿,口吻越发平和。
“不要害怕,朕不会怪罪你。”
“阿玛说满人该说国语。”她说,没有抬头。
她说完,康熙大笑,连连点头。不愧是费扬古,随扈多年,清楚他的喜好。
“对,好孩子,就应该说国语!家中都说国语吗?” 这些年旗人亲贵,许多家庭都流行起说汉话,是以康熙有此一问。。
“阿玛说一家人在家都说国语。”
“没学过汉话?”
“学过一点。” 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可奴婢汉话说不好。”
说这话的时候,苏赛脸上红晕又生,如霞。
康熙打趣道:“也是费扬古要你们学的?”
“是。”
她点头,极认真的神色,带着稚气的小脸上还有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倒让康熙想起了他的九格格。此际他又想起一事,问道。
“你和纳丹珠认识?”
“不认识。”
她满脸迷惑,为何皇帝问她这句,康熙沉默了一会,又问:
“为何帮忙?”
苏赛不解,康熙又说:“方才进门时的场景,朕看到了。”
没想到被皇帝见了这一幕,苏赛脸红。
“她是因为服饰和奴婢相同才这么做的,奴婢不可独善其身。”
好孩子,康熙又笑了。
“下去吧!”
听到这话,苏赛松了口气,忘记无需行礼,她还是对皇帝肃了一肃,便下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康熙吩咐魏国柱。
“留牌子。”
这话她才出了宫门,还没上骡车,已有人告知她。
宫里的消息,总有人灵通。
来人说是喜报,苏赛表现出欢喜的样子,笑着给赏银。
如果是方才的女孩子,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一定会表现出来的吧!
不象她这样,明明不开心,还要藏起来。
骡车稳当走在路上,车内苏赛将下巴靠在膝上,叹了口气。
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暗,到了胡同口,苏赛掀起车帘,看到阿玛费扬古等候于此,不知等了多久。
见到女儿,费扬古急问。
“如何?”
“留牌子了。”
苏赛抱住父亲的胳膊,费扬古重重叹了口气,在女儿肩上拍了几拍,两人一同回家。
其母听到这消息眼睛红了,两夫妻神色黯然。八旗贵胄通常不希望自己家的女儿被选上。宫中是个大笼子,哪怕是宫女子三十岁也能出宫,八旗选上的秀女关进去了,却是要关一生,连父母都轻易不得相见。
可选上了又有什么办法。
“阿玛额娘,不要担心了。还有复选呢,我又不是长得一等一的好。”苏赛抱住父亲的肩膀,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情,眉头皱了皱。“今天见到明尚额附的女儿,那才叫好,胆子大,又漂亮,皇上要选的也会是她,不会是我。”瞅着愁眉不展的两老,苏赛出言安慰。
这话母亲却嫌不中听。
“我们家的三三,哪会比别家的女儿差。”
三三是苏赛的小名,因行三,也是因为这名字平常易养。
然而在父母心中独一无二的三三,却抬起头,很肯定的回了母亲一句。
“额娘,是真的,我不如她。”
明尚家的小女儿费扬古也听过她的传闻,联想起皇帝的喜好,又听女儿这么说,心顿时一宽,笑道。
“只能希望复选的时候被摞牌子了。”
费扬古须发皆白,如今人老壮志休,赋闲在家,只得这一贴心的女儿承欢膝下,与家人同享天伦便已觉得十分满足。入宫为答应,为常在,为嫔妃,都是空的名,他也担任过内大臣,哪不知道其中藏着多少血泪,何苦把女儿送进去。
选不中,那是最好的。
当日额附明尚府却是另一派光景,欢天喜地,连宫里宜妃娘家的亲人都凑趣的送来了礼品,都姓郭络罗氏,沾亲带故了对哪家都有好处。
纳丹珠回家换了衣裳,服侍的丫头摘下她头上的菊花,正打算丢了,却被她抢回来,珍重的搁进琉璃碗里,说。
“这是纪念,不准丢,要放好了留着。”
没欢喜几日,花萎谢干枯,宫里传出消息,皇帝有意将费扬古三女指为皇四子福晋,却没说纳丹珠花落何处。
皇四子胤禛,年十三,与纳丹珠、苏赛同龄,其母德妃。这位皇子由已故孝懿皇后佟佳氏抚养,不同于皇长子与皇三子都养于大臣家。康熙对他的婚事极为关心。
宜妃派出赏东西的随身太监悄悄告诉她的娘家人,说皇上这次选秀女,主要是为了四阿哥选福晋,而不是选服侍他的女人。家里人托宫里宜妃打听纳丹珠指婚哪家王公子弟,也没个准信,太监将宜妃的说话神情学得活灵活现。
“问了,怎么没问,可主子一句没说,我还不知趣的追问吗?你家闺女年纪还小,等吧!主子心好,总有个归处,不会让你落空的。”
听了这话,纳丹珠气得浑身发抖,当日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难道这都是我的痴心妄想?
我哪点不如那个不起眼的丫头。
可砸光了屋子里的东西,将屋里摆放的盆栽花和叶子扯得一片不剩,也无济于事。先前和宝贝一样藏起来的菊花此时扔在地上,纳丹珠踩个烂。
莫说她不懂,苏赛也不明白,为何康熙为儿子选中的人是她,而不是那个明媚倔强的女孩子。
不管相信或是不相信,皇四子的福晋就这样定了。
待到旨意宣布,费扬古一家人便忙着为苏赛准备她的嫁妆,一抬又一抬,一盒又一盒。
待她过目的物事琳琅满目摆了满屋。
晚上苏赛坐在红锦铺就的床上,托着腮,总会想她要嫁的是什么人。
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成为皇子福晋,四阿哥,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缠着阿玛问,阿玛不进宫已久,只记得孩提时的皇四子,想什么写在脸上,是欢喜就是欢喜,是恼火就是恼火,明明白白。她缠着当侍卫的二哥富昌问,可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正在吃东西的富昌盯着手上的包子老半天,紧蹙眉头。
“长相象什么来着,让我想想……”
忽然看见面前盘子里摆的包子,象是恍然大悟似的叫了声。
“对,白白净净,就象个包子似的脸,放心放心,长得不错……。”
哪有人长得象包子,苏赛再追着问,富昌不耐烦了,说。
“我见到四阿哥就一两次,哪记得这么清楚。你嫁了不就知道了,现在问这么多又见不到!我说妹妹,女大不中留我是听过,可你就对王子这么感兴趣,人都快嫁了,连一点时间也等不得?”
富昌啃了一口包子,扯着咧开的嘴巴笑问,苏赛不答,一溜烟跑了,双颊热热的烧。
她哪等不得,不就想知道自己要许的是哪样的人,那是要和她自己过一辈子的人。哪家的女儿会不关心自己的未来夫婿如何,二哥不明白待嫁女儿心。那天苏赛遇见富昌就恼,她的兄长却忘记了下午发生的事,很是无辜,哇哇叫。
但“象是包子似的脸”,苏赛想了又想,想不出那是什么样子,可是自此见了包子,咬也是小心翼翼的,还老是笑,弄得家里人莫名其妙。
没过多久,到了康熙三十年的二月十四日,白雪纷飞的时节,十四岁的皇四子胤禛身着彩服前往未来福晋家行文定礼。
苏赛坐在后院里,听着前面的喧闹,唇边浮起欢喜的笑。
那是什么人呢?
今天,她总会知道了吧!
附注1:千里眼,即望远镜
附注2:皇女在幼年时一律称为格格,长到10岁以后按长幼之序唤为某公主,临近下嫁时才得到正式封号 二
费扬古宅邸坐落于箭杆胡同,靠近什刹海,属僻静清幽之地,除了亲戚至交几户人家有所来往,平日门可罗雀。可打府上三格格指婚皇四子后,不管是主人熟识还是点头之交,数月间访客络绎不绝,门房奔走往来极累。午后,瞧着没人,门子靠着墙打会盹,也睡不塌实,时不时睁眼看看有无来客。不知何时,门房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睁开眼往街上瞅了瞅,不料远远就看见烟尘扬起,大队禁卫人马直奔而来。
"莫不是人来了?"门房自言自语,凝神细看,认出骑马跟随在轿子旁的人象是索三老爷,急忙奔入前厅禀报主人。费扬古其时正在厅上吃茶,听见起身便要出迎,走了没几步,又停步问身后家奴英格:"我身上可有不妥?"英格忙道:"都很好,无不妥。"费扬古欲往前行,可又停下说,"你们拿面镜子来让我看看。"如此这般,一切妥贴,走出时,皇四子之轿将至门前。
内大臣索额图与费扬古是旧识,见过礼,彼时轿帘掀起,从中走出位吉服年轻皇子,自然是四阿哥胤禛。
数年前费扬古与马武共侍康熙,皇四子也算常见,可往昔小阿哥呀呀学语,如今却是英气逼人的少年。容仪俊爽,自有皇家威严气度,令人不敢直视。胤禛已不认得幼时常见的费扬古,从出轿起便是神态自若,唇际含笑,可一听见索额图介绍这是未来泰山,却愣了下,清明眉目似有若无窘了半分。胤禛暗示索额图靠近,索额图诧异,皇子极认真问了一句。
"如今可要拜?"
"不必,升堂时才需拜。"
费扬古跪迎,胤禛微视一眼,示意索额图叫起。费扬古抬头起身,却见四阿哥眼下略微带了青黑色阴影,象是整夜没睡好。费扬古眼神稍稍在胤禛身上停留,已经被他察觉,皇子皱眉,锐利目光扫了他一眼,就往门内走。
费扬古跟随,纳闷又不敢询问,索额图却知道因由,心中暗笑。此事他知情,临行时见四阿哥眼下发黑,惊得他连忙找来负责照顾皇四子起居的首领太监询问。可不仅皇阿哥如此,连他的首领太监也是眼下发黑还哈欠连天。问了原因,太监苦着脸说:"四爷昨夜睡不着觉,看了半夜月亮喝了点酒,快天明的时候才歇了。"
进屋皇子入座,费扬古亲自奉茶,宾主寒暄几句。费扬古见了女婿欢喜,很是热诚,胤禛觉察后笑了,自觉对丈人感觉挺好。此后升堂,胤禛三拜未来岳父,费扬古答拜,又见夫人,亦是如此。
岳父母见女婿,自是越瞧越有趣。
皇四子被人当宝一样捧着也不稀奇,宫里那样的地方呆得久了,真心假意他分得清楚,未来福晋有这样的父母,她又是怎样的女子?
仪式简单,按例拜完便要辞出,由福晋之父送他们出大门。
索额图和侍卫们都在等胤禛与费扬古夫妇告辞,可是年轻的皇子起身半晌没动静,索额图轻声提醒他。
"殿下,该走了。"
胤禛轻描淡写吩咐。
"带侍卫出去,在外边等着。"
索额图楞了,事情都办完了,这位四阿哥还想做什么?事出意外,变数也多,他有不满,但还是很客气的问说。
"殿下有事?"
胤禛嘀咕了一句,声音含含糊糊,索额图竖直了耳朵依然听不清楚,想再问,皇四子已极迅速的在他耳边咕哝道。
"有私事。"索额图嘴巴微张,想不到胤禛竟会说出如此的理由,倒是直白,正哑口无言之际,皇四子又补上一句,终于让他彻底无言以对。"我有事要问。"
年轻的皇子眼神瞟了一眼费扬古夫妇,又看了索额图一眼,言外之意:"你无需在场。"毕竟对方是皇子,即便高傲贵显的索三老爷,见了皇子也得行跪礼,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不同意也得同意,索额图招呼侍卫跟他出去,走前说。"臣在门口等王子,请早些出来,皇上还要召见奴才。"
太子外叔祖话中委婉透出的不满,胤禛听得出来,可他也只是微笑,负手悠然看一行人退出。等跟从的人全退下之后,费扬古和夫人等胤禛吩咐,又是半天没见动静。费扬古略微抬头,眼前的未来女婿却看着地面,唇开了又张,张了又开,半晌没说一个字。
这样等着也不是办法,费扬古低声道:"殿下?"
这回胤禛沉默不久,目光瞧着面前一口没动过的茶水,茶水仍温,氤氲热气。吹去浮叶,他低头饮了一口,顿时皱眉,费扬古以为女婿不满茶叶,可这已是他府中最好的茶。自然,他府中最好的茶也比不过宫里的,老丈人只有苦笑,不料四阿哥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她在吗?"
费扬古还没回过味的当口,夫人立时接口道。
"三三在后进。"
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青涩男子目光立刻热切起来,费扬古便问:
"臣日前买来的龙井金鱼不错,殿下可愿赏脸一见?"
大瓦鱼缸通常置于垂花门旁,皇四子想果然是服侍过三代皇帝的人,心思灵巧,没迟疑便点头,欲盖弥彰的加了句。
"随意看看也好。"
这话能瞒得了谁呢?费扬古含笑自请为前导,胤禛走着,越来越不自在,便扯开话题。
"怎么称呼福晋为三三,乳名吗?"
心思里想的都是未来福晋的事,一句话出口,知道话说得太快,可已经出口了又收不回来,只得避过老丈人的眼睛。
"是,因是奴才第三女,就取了这名字。"
行经垂花门,四扇绿色屏门已开,两旁鱼缸里墨尾金鱼游得正欢,无人注意。向右转从东侧石踏步下到院中,胤禛忽然在门旁盆栽的石榴树前停下,指着一旁陈设的石兔,慢慢说道:"这兔子耳朵大,且蠢,重做吧!"费扬古应了一声,却不知为何四阿哥如此介意自家的摆设,一路走来,他又指点了好些物事,一无例外,声音轻且慢。费扬古狐疑之际,见胤禛走到抄手回廊拐角处,站定了,掸掸袖子,整了整衣冠。
从这角度,可以看见佛堂,少女窈窕身影映入眼帘。
胤禛也看到了,不禁环视周身一遭,其实他的袖子很干净,帽子戴得也好,衣服全是全新的,他心里都知道,可还是忍不住自己动了动手。
自然,这样的举动,费扬古看见也当自己看不见,悠闲的别开眼,装作欣赏景色,等皇子咳嗽一声,才回头道。
"殿下,三三就在佛堂里,可要叫她出来?"
胤禛想了想,摇头。
"不用了。"
他只想看看他的福晋是什么样的人。
宫里的人,人前人后两个模样,他想见无掩饰的她。
然而起先见到的是背影,阳光洒入佛堂,恰好在那人足下分开了泾渭分明的明暗之界,少女就站在金色光华之外,黑色地面的阴影中。那人身着雪青色旗袍配蓝缎背心,映衬柔润肌肤,发上头把儿上插着银嵌金蝴蝶辫花在日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淡淡的光晕。
胤禛往前走了几步,越近他的步子放得越轻,在他的角度,可以见到少女秀丽的侧脸。那是娴静含笑的容颜,微弯的眉目下,颊上小小的酒窝一闪一闪,蔷薇色的唇开合。
佛像前,苏赛虔诚合掌,喃喃自语。
"佛祖在上,请佑阿玛额娘身体安康,兄弟一切顺利。"说完,她匆匆环顾四围,见她转头,胤禛往后退了几步。可想到如果她见了他又会是怎样的反应呢,憧怔间,他又向前走,一旁费扬古却道:"殿下,佛堂所在是死角,看不见这里。"
他忽觉陌生的失望情绪自心底滋生,可还是走前一步。
苏赛见四下无人,回头,她又红着脸祈祷。
"佛祖,请佑善女大婚之后夫妻和美,诸事顺心。"
话未说完,少女自己便俏皮的笑了。在他眼中,她的眸光亮如繁星,漾着红晕的双颊掩映眼里的虔诚和期许,就象盛开的桃花,一朵便带来一枝春。
象春天不知不觉中悄然绿了的枝头,不知何时,他唇边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连胤禛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微笑如此柔和。
女生外向,怎么就这么巧让她的夫婿听个正着,费扬古不无尴尬,想提醒女儿又碍着眼前人,可想想这样的话女婿听了也应该喜欢才是,瞄了一眼皇四子神情。胤禛笑看岳父一眼,此时象是喝了极好极好的茶,忽觉浑身舒泰。他竖起食指,抵住唇,示意费扬古别出声惊动苏赛。随后他转身,又踩着轻而又轻的步子往外走。 三
出了费扬古府邸,胤禛察觉索额图已很不耐烦,便微笑道:“叔姥爷辛苦了,回宫吧!”口吻淡淡,言罢进轿,没有交代为何事耽搁。到底是王阿哥,骄横脾气,未等四阿哥的轿帘完全放下,索额图“哼”了声,翻身上马,一扬马鞭,示意众人回转。
回宫后第一件事,皇四子与索额图一道回奏康熙,皇帝先召对儿子。
天家父子相见,本是寻常,况且胤禛自幼在康熙帝身边长大,父子亲情别是不同。行礼之后,年轻的皇子便发觉父亲含笑目光里满是兴味,在索额图面前尚能镇定自若,如今却很局促。康熙问:“一切顺利?”胤禛想也不想,回道:“一切都好。”康熙从宝座上起身走到胤禛身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忽然问:“满意吗?”实是想不到阿玛会问得直截了当,胤禛呆了好一会,半晌才低声回道:“阿玛为儿子选的,自然好。”那便是很满意了,康熙拍拍皇四子的肩膀,哈哈大笑。
胤禛奇窘,低着头好不容易等父亲笑完了,生怕又要问什么让他生窘的话,便想寻个机会告退,恰巧此时召对大臣已齐至,哈哈珠子(注1)魏珠入奏,康熙吩咐儿子跪安,胤禛便退了出去。刚走出乾清宫,眼见漫天红霞,夕阳余辉斜照在殿宇交错金色琉璃瓦上,明晃晃刺眼的很,他伸手遮了遮阳光,往兆祥所走。
彼时未成婚的阿哥们都住在兆祥所,有牙牙学语的小阿哥,也有十几岁的年轻阿哥。皇子的课读(注2)如大臣张英、徐元梦、顾八代、完颜和素等每日都亲来授课,从无间断,胤禛回来时,兄弟们都下学了。空阔的院子里今日很安静,胤禛心想三哥胤祉喜欢窝屋里看书肯定不在,五弟胤祺每日这时候都去太后那儿请安,七弟胤祐腿脚不灵便少走动,十二弟胤祹说过去探视病了的苏麻喇额涅妈妈(注3),人肯定不在。兄弟中喜欢闹腾的九弟十弟怎么没动静,心中奇怪,踱入院中,他又发现一件异事,连平素紧紧跟在他身边,见到他下学便第一个冲到门口迎他的十三弟胤祥都没见着。
胤祥在哪?边思量十三弟哪去了边走,扫视四周,却见八弟胤禩、九弟胤禟、十弟胤礻我三人凑成一团,窝在墙角交头接耳,不知商量什么事。
见着胤禟,胤禛不禁又想起一件事来。上年皇父指定他教导五岁的十三阿哥胤祥算学,胤祥素为胤禛生母德妃抚养,两兄弟见面的机会本来就多,现在关系越发密切,每日只见年幼的十三阿哥成天跟着胤禛,奶声奶气的叫四哥。胤禟其年九岁,向来活泼,胆大说什么话都没顾忌,一日取笑说:“十三弟是四哥的小尾巴!嘿,年纪虽小,就没把咱们放心上,好个小兄弟。”他笑嘻嘻说,胤禛听了恼怒,还没等他出声,胤禟额头就被人敲了一记。皇九子一昂头怒目而视,看谁竟敢打他,这边袖子刚卷起,那边就看到八阿哥还没松开的拳头,当下便如斗鸡泄气般没了言语。他也不是不知道八哥一向和四哥要好,敢情是为四哥抱不平,胤禟不悦,可平素又服从胤禩惯了,脾气一时也发作不出来,只是低了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胤禩朝他笑笑,胤禟眼角余光瞄到,越发气恼,胤禩拍拍他的肩膀,又听他好脾气的说:“别欺负十三弟。” 胤禟猛地跳了起来抱怨道:“八哥,你偏心四哥就直说,十弟,你来说是谁的不是……”一旁胤礻我本是十分紧张,一下子看看胤禩,一下子看看胤禟,就怕他们吵起来。此时听到这话忍不住,举手也敲了胤禟一记,道:“你才不要小心眼,平时不是你说八哥说的对,和我说听八哥的话没错,还说要学八哥的宽容大度。怎么现在和八哥翻脸的也是你,还扯我下水。”胤禟闻言翻了个白眼,再看看胤禩微笑不语,极是大度,胤禟摸摸鼻子,倒是觉得自己理亏,便向他赔了个不是。可不管那日还是那天以后,胤禟也没和胤祥说过一声抱歉。
想起此事,胤禛皱眉,踱至弟弟们身边,见胤禟涨红了脸,跺足对胤礻我道:“我就不信,平平是皇子阿哥,嘿,凭什么咱们这样任人糟蹋……字写得好写不好又不是什么大事,这么点鸡毛蒜皮子的小事也斤斤计较。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胤礻我也在一边连声称是,只有胤禩沉着脸,半晌才阴沉沉道出一句:“九弟,小声些,他是太子,我们总是得忍的。”胤禛听了好一会,以为胤禟今日写汉文书法没写好,又被太子训了,因笑道:“莫非是太子又招惹你了?二阿哥也真是,字写得好也要说,字写得不好也要说。”说罢,胤禛自己也摇摇头,在这上他也吃了不少苦头。不若八弟、九弟、十弟,胤祉与胤禛向来汉字书法写得很好,与太子不相上下,每每康熙夸奖三阿哥和四阿哥字写的好,胤礽如在皇父身边,便会横挑骨头竖挑眼,胤祉信以为真还和二阿哥讨论哪里写差了,胤禛却如哑巴吃黄连,明知是太子找碴,也只能咽下去暗自气恼。
胤禟闻言不悦,转头瞪他一眼,恼道:“太子招惹我,我才不气,嘿,咱还不和他一般见识。今日我是被他说字写得难看,又没什么大不了,看不起我写的字,我还看不惯他呢!我气的是他欺负八哥,真没见过这么小肚鸡肠的太子,连伯父要八哥好好努力都看不顺眼。” 胤禩苦笑,又叹道:“九弟别说了,事情已然过去,我忍也就是了,你们别为我和二哥起冲突。”胤禛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八弟额上竟肿了个大包,显见刚撞不久,惊问:“这是怎么回事?摔的还是撞的,跟着你的太监怎么这么不小心,莫非他们又欺你?叫他们来,我来骂他们。”
胤禩听了,却笑道:“不关他们的事,四哥莫急。”伸手摸了摸肿包,他笑容诚挚,又言道:“是我不留神撞到墙了,真是自己不小心。” 胤禛将信将疑,也怪不得他会这么想,还想再问,又想起一事,将话咽了回去。
宫中无人不知八阿哥生母顺贵人卫氏乃辛者库贱籍,康熙十九年皇帝在回乾清宫的途中看上一名女子,却不晓得这黄昏时点起灯火的女子是出身罪籍,春风一度后发觉她的身份,连皇帝都觉得羞耻,从此不再召幸,卫氏却因这偶然姻缘生下皇八子胤禩。可即便如此,卫氏也仅仅只是一名贵人,位列贵人之末,即便康熙帝随口封赐的答应、常在,一夜之后便弃诸脑后的女子,也比生了一位皇阿哥的卫氏来得地位高。宫中人既歧视其母,自然对八阿哥也抱着轻视的态度,胤禩虽然学问在诸皇子中并不出众,为人却极讲义气,即便何等微小之人所托之事,无不尽心竭力,又肯担当责任,因此近年来不仅与年纪相近的胤禟胤礻我好成一个人似的,在宫中亦是口碑甚好,甚至连不太喜欢管闲事的皇伯父裕亲王福全也常夸奖他。尽管如此,依然有人待他不尊重,胤禩自尊心甚强,有也说没有,胤禛想到,不想使弟弟难堪,便道:“下次可要留神,看了大夫吗,怎么说?” 胤禩笑说自己无妨,胤禛便欲放过此事不谈,此时胤禟嗤笑道:“嘿,什么自己撞的,八哥何必瞒人,你对他再好他也不会领你情。嘿,既然有人当恶人,咱们当什么好人。四哥,你连这都看不出来,哪有自己撞得这么厉害的包。这肿包,是被太子给推的。”
胤禟说完依然紧盯着胤禛看,皇四子一向直来直往,极为随性,可在他们这些弟弟面前偏要端出老成稳重的模样,可又装不象,总是露出破绽。胤禟看不惯,私下里给胤禛取了个浑号“皇四圣人”,只告诉胤礻我,怕被说,连胤禩也不告诉。此际胤禟又对胤礻我挤眉弄眼示意他看笑话,然而与他年纪只差几个月的弟弟偷看一眼胤禩,见他神色沉郁,赶紧朝胤禟摇头示意不可胡来,胤禟翻了个白眼,回头仍旧等看皇四圣人变色,可出乎他的意料,胤禛并不吃惊。
这是意料中的事,四阿哥闻言目光扫了四围一圈,瞅见他的神色冷峻,在场阿哥的随侍太监随即悄然移步,走到远处听不见此处说话的地方才停下。胤礻我摸不到头脑,看看胤禟正为想法落空生气冷眼旁观,胤禩仅是苦笑,两个人谁都一言不发,他只好自己求解,便瞪大了眼问:“四哥,你连自己人也信不过?” “哇哈哈……”胤禟闻言捧着肚子笑得夸张无比,胤禛横了胤礻我一眼,也不说话,胤礻我越发莫名其妙:“葫芦里这是装的什么药啊,个个都神秘兮兮,有话就说有屁快放,你们别把我当傻子!”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刚说完,就有回答,可不是胤禛,却是胤禩叹气道:“四哥不是信过自己人,是怕隔墙有耳,方才是我们疏忽。” 胤禛微笑,还是八弟善解人意,开口道:“下次留神,宫里人多嘴杂,可得注意。”见胤禩凝神听他说话,他又笑说:“好了,八弟,告诉四哥发生什么事。”胤禩仍沉默,胤禛沉思一会,慢慢说道:“太子性情我怎不知,定是你受委屈了。兄弟间当坦诚相待,你要是不说,便是不把我当兄弟。”
最后一句尾音上挑,胤禩见他目光似嗔非嗔,担心这位兄弟真发作起来,只得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全说出来。
“仅是一件小事罢了。”皇八子轻描淡写。
其实,也真只是一件小事。
下午康熙帝在太子所居毓庆宫考核八岁以上众阿哥们的功课,当时裕亲王福全也在,因眇了一目的关系,外加路不甚熟悉,福全不留神腿歪了一下。眼见皇兄快要跌倒,康熙抢前几步赶不及,太子伸手扶也晚了,只有跟在福全身边的八阿哥胤禩眼明手快搀起皇叔,避免一场祸事。康熙帝放心之余,自然夸奖了胤禩几句,又听福全含笑说:“八阿哥心好,路遇总是彬彬有礼,担心臣视路不便,总是送臣一程。”康熙含笑注视儿子,口道:“朕怎不知此事?”不等胤禩回话,又说:“做得好,要赏。”说完便赏赐了手上戴着的一串迦南佛珠,皇八子连称“不敢”,又云有赏赐不敢独享,也请汗阿玛降恩给诸兄弟。康熙本就十分高兴,又加上这些皇子们功课都学得不错,一听儿子此话,当场应允,所有阿哥都得到了一份赏赐,在场阿哥们欢声雀跃,不胜欢喜。胤禩也不禁喜笑颜开,福全当即拍拍侄儿的肩膀要他好好努力。
诸阿哥跪安时,太子面奏康熙道:“今日八阿哥甚好,敬老爱幼,深知骨肉亲情,儿臣身为太子,诸兄弟排行为长也不能落于人后。不如就由儿子送八弟。”康熙亦夸太子懂事,便由太子胤礽送胤禩等出去,没想到刚走至毓庆宫口,一直在前方走的胤礽忽然招呼胤禩与他并肩同行,胤禩刚说“不敢”二字,太子大怒,便推了胤禩一记,八阿哥没提防,撞到墙额上肿了个大包。眼见太子横行跋扈,本因书法没写好下午被太子奚落的九阿哥如同火上浇油,忍不住抡起袖子举拳要打,胤礽见了只是冷笑,一伸脖子大剌剌站在他跟前,神情如同写上“你能奈我何?” 胤禟更火,胤禩此时却忍着疼招呼胤礻我拖着胤禟往外走,口中还连声向太子赔不是,因此胤禟直到方才还是愤愤不平。
胤禩说完,又苦笑着重复一句。“仅是一件小事,四哥别放在心上。”
此话语调甚轻,也不知是否是说给他自己听。
胤禛默然,心里也不好受,拍拍兄弟肩膀,胤禩知他是想安慰自己,便岔开话题。“四哥,可见到四嫂了?”一听这话,还生闷气的胤禟也不禁眼一亮,拖着胤礻我围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围着他问。“四哥,你见到未来福晋没有?怎样怎样!”“汗阿玛下午就和我们说四福晋性情贤淑,是个好女子,四哥,好事情可不能对兄弟藏私,快说快说。” 胤礻我竖起耳朵,极热切的逼问。
汗阿玛也真是,说这些做什么,这可是他的私事,私事岂可对外人言的呢?胤禛心下埋怨,脸色飞红,又想起如此表情只会让弟弟们更加起劲,咳嗽一声,板起脸道:“没见着,也没什么可说的,你们将来就知道了,纯是例行公事。”
最后四字咬音极重,胤禩、胤禟齐齐“哦”了一声,还没说别的话,胤礻我心直口快,踮起脚尖扒住胤禛肩膀,狐疑的盯着他红通通的面颊嚷嚷:“肯定是见到了,要不怎会笑得开心成这样……看,这不笑得和朵花开一样吗?当兄弟的还瞒我们,八哥,你瞧四哥真没义气。” 胤禩含笑不语,胤禟正想着说什么话好,胤禛拍了一下胤礻我的脑门,没好气骂道:“什么笑得和花开一样,这是形容男人笑法的吗,学问都学到哪里去了。好了,忙了一天,我也累了,等会还要到德妃母那儿请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见三个弟弟都不动,他眉一挑:“今天你们去宜妃母和惠妃母那里请过安了?”
想逃避问话连妃母都给请出来了,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同声一叹:“定是见着了,就是瞒着兄弟,真不够义气。看来四嫂就是戏里说的那个闭月羞花之容,倾国倾城之貌,现在就把四哥给迷住了。” 胤禛脸色绯红,正容道:“是真的没见着,小小年纪这么关心女色,象话吗?改天我奏给阿玛听,看你们有理没理。”胤禩、胤禟辩不过他,也只好抓着胤礻我一起去给妃母们请安,胤禛才松了口气,便也打算回自己屋里。恰在此时,忽然从三阿哥胤祉屋里传出悠扬的曲调,胤祉浑厚音色漫了出来,咿咿呀呀唱起一支小曲,却是“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墙?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思想,擅宠瑶宫,褒封玉册,三千粉黛总甘让。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好应景的曲子,三个弟弟立时笑得东倒西歪,直把胤禛燥得满脸涨红,二话没说,一个人直冲胤祉屋内。
胤禩、胤禟、胤礻我也想跟进去凑热闹,此时却来了两位太监,正是惠妃和宜妃身边的人,说是今日没见到皇子,安不下心,让他们过去。
注1哈哈珠子:自幼服侍主人的男童。
注2课读:康熙年间对教育皇子师傅的称谓。
注3苏麻喇额涅妈妈:康熙朝后期,皇子(皇十二子除外)大臣对苏麻喇姑在世时的称呼。额涅,即额娘,母亲。 四
今日宜妃约惠妃打骨牌,让胤禩、胤禟齐往延禧宫请安。
两人方出门来,胤禟就听见身后传来方才三阿哥所唱的小曲,却是全然走调,那声音还不是一般的熟悉。没好气的回头,果然是胤礻我在哼哼,胤禟咋舌,眼珠一转,悄然附于胤礻我耳边道:“我与八哥去和妃母请安,你回去,看了好戏晚上告诉我。” 胤礻我心想你不在我去凑这热闹做什么,闻言摇头,继续哼着音符散乱不成调的曲子,任凭胤禟好说歹说就是脚步不停。
胤禟恼火,正想把十弟骂回去,胤禩此时唤了他一声,诧异回顾,八阿哥指着前方笑说:“长春宫的太监来了,是来找十弟的吧!”这太监也果真是来传贵妃钮祜禄氏的意思,说贵妃与宜妃打牌,让十阿哥请安去延禧宫。胤礻我闻言笑眯了眼,吩咐赏银。
嘿,坏事的东西,胤禟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等两兄弟,甩开大步往前走。胤禩见状问十弟:“他怎么了!”胤礻我漫不经心的搭住胤禩的肩:“理他呢,王子阿哥脾气又犯了。”说完也不紧不慢的带着太监往前走,胤禩莫名其妙,摇摇头连忙跟了上去。
三位皇子皮里阳秋,延禧宫里则是另一光景。
惠妃纳兰氏到的最早,宜妃未曾出迎,她的首领太监何柱儿守在门口,客客气气对惠妃解释道:“宜主子正在染指甲,不方便出来,还请惠主子见谅。”惠妃不在意,说声“无妨”。东次间里,宜妃歪在炕上靠着柔软的引枕,看着两个小太监为她的指尖点染凤仙花汁,还不时指点该怎么上色。
郭络罗氏的指甲短而圆润,而且平整,不象惠妃,有一副如弯钩一样的长甲,今日也戴着景泰蓝的指套。
此时宜妃见了惠妃,亲热打招呼道:“惠姐姐来了,快坐快坐。”说是这么说,身子却没离开座位,惠妃不急着落座,问:“宜妹妹还约了谁。”宜妃道:“还有贵妃妹妹和德妹妹。”惠妃笑笑,扫了一眼房间里新换的陈设,见炕床上两个坐位,左右靠墙的椅子又增设了几把,她便在椅上坐了,跟她一起来的顺贵人卫氏站在身后。
宜妃此时才瞧见卫氏,俏眉一皱,卫氏察觉郭络罗氏目光不善,头越发低了下去,显得楚楚可怜。惠妃瞧在眼里,拉着卫氏的手对宜妃笑道:“宜妹妹,她可是我的可心人,平时少不了她。今儿你没约她,但看在咱们姐妹情份上,别恼,成不?”话都这么说开了,宜妃笑而不语,只是目光避开卫氏,象是怕招惹到晦气似的,惠妃心里清楚,岔开话题道:“难得今天宫里的主位齐聚,我看不如也叫上荣姐姐……”她刚说完,宜妃果然不再注意卫氏,只嗤笑一声,道:“惠姐姐,你当我会忘了这事吗?当然是请了,荣姐姐说她……不……来……”
说罢没好气的甩头看窗外,此事令她心绪不佳,惠妃看得出来,却不解平时为人和顺的荣妃马佳氏为何今日不凑趣,忙劝解道:“也许荣姐姐有事,不是不想来。”宜妃悻悻然:“惠姐姐会做人,瞧这话说得多好听,荣姐姐就不一样了,说是三阿哥和四阿哥吵起来,她心急,要去兆祥所看看阿哥们的情形,这不,就说不来了。姐妹哪有儿子要紧,况且三阿哥书读的好,又得皇上的欢心,荣姐姐平时吃斋念佛的祈福保佑三阿哥,说不准还真奏效了呢!我看,就是今日没发生这事,荣姐姐也不会来。”说完她又嘀咕一句:“真不知道,这经有什么好念的,天天念,时时念……也不怕把皇上吓跑了。”
惠妃凝视郭络罗氏娇媚面容,含笑而听,不住点头,心里却想你怎么会明白我们的心情。
荣妃与惠妃两人素来交好,康熙十六年八月,皇帝第一次大举册封妃嫔,当年马佳氏与纳兰氏进宫已近十年才封为嫔,而入宫才一年不到的郭络罗氏亦封为嫔,此后二人侍寝机会极少,皇帝见了她们,也多是谈及大阿哥与三阿哥。荣妃念经为了打发寂寞长日,为三阿哥祈福,也是为自己找个依托,而自己奔波劳动是为了大阿哥,这样的心情,眼前还被皇帝喜爱的宠妃不会懂。
忽然惠妃觉得一阵疲倦,端坐不语,木然听着宜妃抱怨,直到贵妃与德妃联袂前来,宜妃出迎。她唇际不由露出一抹冷笑,这就是宫里,一贯踩低就高,世态炎凉。纳兰氏转头对卫氏道:“你去常在答应们的屋里坐坐吧!”卫氏应了一声退下,惠妃起身整了整衣裳,换上热情的笑脸,走在宜妃身后迎接两位姐妹。
贵妃钮祜禄氏为孝昭皇后之妹,端庄高雅,孝懿皇后佟佳氏崩后,就由她总摄六宫。德妃乌雅氏敦厚和善,平素与郭络罗氏最好,宜妃待她们比惠妃又热诚许多,口中声声唤“妹妹”。对此德妃应声,钮祜禄氏却是浅浅一笑,并不回应,拉着乌雅氏走到炕床上分头坐下,说道:“好啦,都是姊妹,还这么多礼,不是说要打牌。看牌桌还没摆起来,太监宫女准备也需要一点时间,不如宜妃做东。皇上同时赏了新贡来的茶,顾太监(注1)底下的人最先送到你这里,后送到我和德姐姐那,我还来不及尝,想必德姐姐也是,宜妃,不要小气,请姊妹们喝茶吧!”宜妃脸一红,没想到皇帝赏新茶太监最先送给自己这事,钮祜禄氏知道的一清二楚。她平素和太监们关系最好,太监巴结也多,宜妃本也高兴。但她所生的九阿哥养在贵妃处,她担心钮祜禄氏不高兴,一面察颜观色,一面陪笑道:“贵妃妹妹说哪的话,你们是客,我当然要拿最好的招待。”贵妃笑而不应,却与惠妃道:“惠姐姐与荣姐姐近来可好?”
惠妃说还好,贵妃点点头,众主位饮茶闲叙一会,落座打牌。入座后惠妃让宫人给她端一碗温水,取下指套将指甲浸在水中好一会。众人只有惠妃养长甲,德妃好奇询问,惠妃解释说:“泡软了,等会打牌不会伤着。”德妃还欲言,贵妃对她使了个眼色,乌雅氏便住口不谈。宜妃瞧见,吩咐太监去兆祥所抱十四阿哥胤禵过来。胤禵是德妃最幼子,年方四岁,由宜妃抚养,乌雅氏见到孩子喜笑颜开,虽有疑惑为何贵妃不让她继续问下去,此时也抛诸脑后。
惠妃年长,清楚缘由,眼神对钮祜禄氏充满感激。钮祜禄氏朝她点头,有抚慰之意。
贵妃家世甚贵,其父为世祖章皇帝临终指定的四大辅臣之一遏必隆,其先祖为国初五大功臣之一的额亦都,长姐为康熙的孝昭皇后,她的父祖多尚公主,与皇家关系密切,宫中之事钮祜禄氏清楚的很。
开局伊始,宜妃赢了好几把,眉飞色舞,却不知三位主位不想与她相争。一时间牌桌上下欢声笑语,混杂着十四阿哥稚嫩的声音,其乐融融。这当口三位皇子前来请安,延禧宫更是热闹非凡。
宜妃见九阿哥进门,丢下手里的牌,笑成一朵花似的朝他招手。胤禟头皮发麻,亲娘的热情他可吃不消。见贵妃也在,他恭恭敬敬朝钮祜禄氏磕头请安,然后走到生母面前,神色很不情愿,嘴上喃喃道:“先说好,儿子大了,额娘你别把我当小孩子看……”话还没说完,已被性急的宜妃一把搂在怀里,点着胤禟额头笑骂道:“扯你娘的燥,我是你额娘,还抱你不得?真是儿子大了就不贴心,还是小时候可爱。”说着瞟了一眼十四阿哥,胤禵坐在德妃怀里,瞅见养母眼神,直觉此时只要笑就好,于是眉眼笑成上弦月。宜妃见状大乐,得意的睨了儿子一眼,胤禟翻了个白眼,心想十四弟年纪小倒很机灵,嘴上只能敷衍的说:“是是是,额娘说的是。”
这厢宜妃母子笑闹,那边胤禩领着胤礻我规规矩矩依次给贵妃、惠妃、德妃请安,钮祜禄氏问八阿哥额上肿包怎么回事,胤禩答说:“回贵妃额娘,是儿子不留神撞的。”贵妃点点头,心里却有疑虑,想起十阿哥平素喜欢和八阿哥九阿哥混在一起,不由侧头看胤礻我,只见儿子不住朝她挤眉弄眼,明白内情不简单,于是又问:“怎么撞的,实话实说,不要瞒额娘!” 胤禩只得又复述一次事情经过,刚说完惠妃就铁青着脸说:“也太过分了。”贵妃亦叹气,却对惠妃道:“惠姐姐,别说了。你方才不是说顺贵人也在吗?”又对胤禩道:“贵人在答应常在房里,去见见你额娘吧!阿哥受了委屈,妃母们都很清楚,可是别对贵人说起伤的由来,免得她伤心。”说完叹道:“她也不容易。” 胤禩听生母也在时眼神微微一亮,低头回了个“是”字,看向惠妃,惠妃点头,他便跟着小太监去见母亲。
皇八子年纪小小却是精细人,反观自家粗枝大叶的儿子,钮祜禄氏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慨,可又说不得,又想起方才宜妃提起的事,就问十阿哥:“听说三阿哥和四阿哥吵起来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胤礻我其时正端了盘葡萄挑着吃,三颗葡萄塞满了嘴,一时说不出话,忙吐在宫人捧来的锦帕上,才回道:“额娘消息可真灵通,我和八哥、九哥出来时才看到四哥冲进三哥屋里去了,后来发生什么事就不知道了。怎么,真吵起来了?”十阿哥嗓门大,宜妃一听,不等贵妃说话,抢道:“不是你额娘消息灵通,是我说的。何只吵起来,还吵得很热闹,据说四阿哥咆哮兆祥所,急的你荣妃额娘都跑去调解了。”
德妃听在耳里心下不悦,表面上却没露出异样来,只是不再逗十四阿哥,将儿子交给嬷嬷,问胤礻我:“十阿哥可知四阿哥和三阿哥为何事争吵?”
胤礻我抓了抓头,正想说话,胤禟瞪了他一眼道:“这事发生的时候我也在,本来我们问四哥今日有没有见到他的福晋?这是关心他,可他尽敷衍兄弟,还装得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结果三哥在房里唱了小曲,大概是恩情美满,地久天长一类的词句,我也记不清楚,总之是祝福四哥的话。三哥才唱完四哥就冲进去了,我让十弟留下看情况好劝解,他不乐意。”
这话听得胤礻我极不满意,愤愤插嘴道:“什么让我留下好劝解,明明就是你想看他们吵架的好戏,要我看清楚好告诉你。没好心眼也罢了,还想把责任赖给我,你好意思你!”
眼见两兄弟剑拔弩张,德妃皱眉,叹口气说:“这么说是四阿哥不好,九阿哥十阿哥别吵架。”听得宜妃眉眼满是得意,连声附和:“就是,四阿哥年纪也不小了,还这么冲动怎么行呢!德妹妹,等会四阿哥来这里给你请安,你可要好好说说他。”
德妃愕然,猛然想起一件事,她来延禧宫打牌没通知胤禛,四阿哥此时要去永和宫请安必然扑空。乌雅氏迟疑想,没见着她,她的首领太监也会告诉儿子她的去处,不妨事吧,于是笑而不语。
四阿哥胤禛也是扑了个空,此时气恼的很。
倒不是因为扑空而生气,而是方才和三阿哥吵惹出来的。胤祉喜欢咬文嚼字,平素说话时不时就扯到之乎者也,说是吵架,大半时间倒是胤禛拔高嗓子咆哮,胤祉则一头埋在书堆,嘴里“哼啊哈”敷衍了事,和他吵也吵不出个所以然,反倒气死四阿哥这急性子的人,更别提还惊动荣妃母过来探视。
荣妃素来慈和不多事,见他便念了声佛,皇四子如硬石撞进棉花堆里顿时没了棱角,只得忍下火气,和荣妃请安后气也泄了,想起没和亲娘请安,匆匆去了永和宫,可德妃不在,又折往延禧宫。他才走至延禧宫宫外,就发现胤禩正与其母顺贵人卫氏站在角落里说话,不禁看了看她的发饰,这也是宫中人的小消遣。宫中只有顺贵人永远只在两把头上戴通草花,金银珠翠从未见她戴过,今日她穿着秋香色的常服,头上戴着通草制作的黄色宫花。宫中月例也不短少她的一份,如此节省何苦,胤禛摇摇头走进宫去。
卫氏与胤禩没注意到胤禛,见八阿哥额上红肿,卫氏抚着他的额头,刚问他疼不疼便泪如泉涌。胤禩眼也红了,却狠咬了一口唇,把眼中的热意给逼回去,作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安慰母亲说:“额娘,不妨事,儿子不疼,真不疼。”说着,还自己摸着肿包笑了,可到底是痛的,手微微一哆嗦。卫氏见了,泪落得更急。
伤在儿身,疼在娘心,胤禩明白,可越是明白心里越苦。
虽由惠妃抚养,但皇八子生母卑微,纳兰氏虽对小阿哥有所照应,却也不是十分尽心。胤禩一直以为对他最好的是他的奶嬷嬷,可嬷嬷却告诉他说,对他最好的是他的亲娘。起初听到这话八阿哥大吃一惊,卫氏虽与惠妃同住,见到儿子机会也多,却只对侍奉纳兰氏尽心,嘘寒问暖,对胤禩则象是一点不放在心上,待他的态度极为冷淡。
乳母听他抱怨说不信,叹息道,“顺小主只怕对阿哥太好会引来惠妃娘娘不满,才对阿哥冷淡。可怜天下父母心,其实她才是最疼阿哥的人。”宫中只有卫氏只戴通草花为头饰,恩赏之物和每月的月例钱,不是用在讨好惠妃身上,便是节省出给嬷嬷用来照顾八阿哥,听了这些,八岁的胤禩方懂得何谓“谁知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不由发奋努力。
想起这些,胤禩不由得叹气,其实他什么都不怕,被太子欺凌或者不被人看在眼里,他都习惯了,可是,他怕见额娘哭。
母亲迟来的温暖如此可贵,平时卫氏不敢接近儿子,但她露出的些微关怀,却足以让胤禩坚强起来。凝视她哭泣而依然和婉美丽的容颜,有时候胤禩会想,这样美好温柔的女子,为何阿玛可以轻易的丢于脑后,视而不见。
有时他会想,是否他们母子于阿玛,只是如同尘埃一样无足轻重的存在?只有自己表现得特别好的时候,阿玛才会注意到他,一句夸奖都得来的不容易。
他和胤礽不同,太子是天之骄子,他与其他皇子也不同,于他们轻易的,于自己却艰难。在他受苦的时候,悲伤的只有他的嬷嬷与他的亲额娘,别人的叹息与嘲讽于己无足轻重,也进不了心里。他心里的那扇门闭着,轻易的别人推不开,轻易的伤害也不容易进来,默默想着,胤禩抿起唇。
“额娘,别哭了,让人看见了不好。”他说,用自己的帕子拭去母亲的泪水,又从怀里掏出一件长型包好的物件放入卫氏掌心里。她问:“这是什么?” 胤禩不答,说:“额娘,这是孩子托太监们弄来的,也许不合你心意,请额娘别见怪。儿子要进去了,等我进去了你再拆开看。”
孩子神色腼腆,卫氏愣愣的目送他进去,然后拆开小包,里面放着一支银制的福寿簪,颇为精致。虽然脸上依然是梨花带雨,见得出哭过的痕迹,但卫氏却笑了。
她忍耐的所付出的,一向觉得值得。
没见到卫氏轻扬的笑颜,但他想额娘应该会开心的吧,总见那些宫女答应常在收到头面首饰时兴高采烈的模样。八阿哥走进东次间,脸上还带着笑意,但很快这抹淡淡的微笑便冻结在唇边。
只见胤禛一个人直挺挺站在房内,背影异常僵硬,即便只是背对着自己的身形,胤禩也可以想像到此刻他脸上愤怒的神情,四哥于他是太熟悉了。
可胤禩没料到此时胤禛除了愤怒,更多的是失望的情绪。
他给众位妃母请安,每一位妃母都说他不应该和三阿哥吵架,说三阿哥是好心,责备他性子太急太躁。
连德妃也说,是他不好,是他的错。
皇四子与生母并不亲,可这让他觉得难堪,为什么连生他的额娘都不肯问问,为什么他要和三哥吵架的缘由。
当宜妃母以教训的口吻对他说:“都是兄弟,忍忍让让不行吗?不过是件小事,竟然吵起来,又不是小孩子,多难看。” 胤禛一怔,这话触着了他的脾气,忍不住锐利眼神直视宜妃,面无表情回道:“禀妃母,这不是小事,为人子者,不可忍。”
宜妃闻言呆了好一会,她不解,不懂,怎么胤禛忽然就来了这么一句,先前诸主位说几句他也不老实的听。如今四阿哥当众驳了她的话,真是没面子,好个四阿哥,她悻悻地“哼”了一声,坐下不语,责备的眼神扫向德妃,你怎么教儿子的?
眸光交错的瞬间,德妃无言,低头将心思放在在她身边玩耍的十四阿哥身上。
如此僵局,钮祜禄氏不免心想四阿哥脾气也太硬了,刚进来时还礼数周到,现在却不给宜妃一点面子。宜妃是长辈,又是说不得的娇蛮性子,不容易调节,她蹙紧了眉,口吻还是很温和,但掩不住责备的意思。
“为何不能忍呢?”
轻轻一句问话如揭开封印的符咒,胤禛一直强压着的心绪,此时有若被滚水浇过一般,忍无可忍。他神情冷漠阴郁,眼神闪烁有若刀锋般的寒光,声音凌厉。
“康熙二十八年八月,孝懿皇后国丧期内,太学生洪昇与内聚班(注2)聚演《长生殿》,以‘大不敬’下狱,革去学籍。三哥唱的曲子正是《长生殿》第二出《定情》中的曲子。”他一咬牙,眼神中阴冷情绪似乎全倾泻在声音里,“‘大石过曲·念奴娇序’还是唐明皇的唱词,三哥不顾念此曲冒犯皇额娘,可儿子怎能忍他行此悖逆之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孩子记挂他的养母佟佳皇后,孝懿皇后走了两年多,他还这么惦念,倒是可贵。不禁想起自己的姐姐孝昭皇后,钮祜禄氏心有所动,柔了神色欲劝慰几句。宜妃心中不快,此时却在一旁噗嗤一笑,道:“我还当有什么大不了,还说不是小事,明明就是一件小事。《长生殿》虽犯了国丧出演之忌,皇上可也没说永远禁演,我听娘家人说,康熙二十九年,南雅、景云等戏班就开始演了,不仅如此,京中诸王,大臣也雅好此戏,连宫中教习也有教这出传奇。国丧期已过,再出演这出剧,连主子都不说话了,三阿哥唱小曲又有何妨。四阿哥,你这还不是小题大做?”说罢,她又得意的看了一眼德妃。“德妹妹,你说呢?”
一旁胤禟、胤礻我乐得看戏,胤禟神色得意,和宜妃如出一辙。胤禛看在眼里,顿时脸色铁青,当即对德妃叩头道“儿子听从额娘指教。”德妃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正在两难,胤禩眼尖,发现胤禛的手已紧握成拳,忙对惠妃使了个眼色。惠妃素知四阿哥与八阿哥要好,而皇四子脾气说风就是雨,眼见他快发作了,忙打了个圆场。
“好啦,事情都过去了,何必责备四阿哥。再说,今日是四阿哥的喜日子,我们当长辈的别不凑趣,看四阿哥也乏了,下去休息吧!贵妃和德妹妹说呢?”
贵妃与德妃正愁没台阶可下,听了此言自然无不允,于是吩咐胤禛跪安。宜妃虽不满意也不好拂了她们的意思,没好气撇过头玩起手中的牌,一言不发。
皇四子走后,宜妃立刻拉下脸道:“四阿哥眼见是要成婚的大人了,还这么不稳重,真不象德妹妹的性子。看他这么维护孝懿皇后,若是不知道的人呐,还真以为他是皇后生的儿子呢!”
哪有当亲娘的面如此口无遮拦,贵妃,惠妃微微色变,德妃却淡淡一笑,神色丝毫不见不愉快,倒象是话中人与她无关似的。
“四阿哥本是佟佳皇后养大的,现在还惦记着他的皇额娘也平常。”如此大量,宜妃不好意思再说,闭口不言,惠妃出神良久,苦笑道:“德妹妹放的开就好。四阿哥快要成亲了,成亲后的孩子有了自己的女人,再不会贴额娘的心了。”
她是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大阿哥。
“是吗?”德妃喃喃,手无意识的抚上十四阿哥的头。她的四阿哥被一个女人夺走了,如今,又要属于另一个女人了吗?
她想着,忽然觉得方才饮茶后甘甜的回味变成了苦涩。
刚走出延禧宫,凛冽寒风猛的照面一吹,冷得象钻进了心底。胤禛呆了下,忽然转身定定看着里面,里面依然热闹,欢声笑语,可都象与他无关,唇微微一动,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一时竟有些心灰意冷。
哈哈珠子苏培盛机灵的凑前问他是否回兆祥所,他摇摇头,吩咐转道去承乾宫,站在宫门前,他深呼吸一口气,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这里总是能让他燥动的情绪平稳下来。
也许是因为那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孝懿皇后佟佳氏的关系。
佟佳氏只当过一日皇后,册后次日便告不治,但在孝昭后钮祜禄氏过世后的岁月里,身为皇贵妃的她是后宫中地位最尊贵的女子。承乾宫乃佟佳氏生前居所,康熙念旧,佟佳氏死后没将此宫分配给其他主位,反而将和佟佳氏同住的嫔与答应们迁走。
四阿哥出生刚满月便被佟佳氏抚养,在承乾宫度过了十余年的光阴。
宫内一切如旧,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件陈设胤禛都记得清清楚楚,养母佟佳氏音容笑貌他还历历在目,可宫里的人大多已经忘记了。
四阿哥是怒,更多的是悲哀,养母走了才不过两年,却已人走茶凉。
“额娘。”
打发太监们在门口外等着,胤禛在空荡荡的无人殿宇中小声呼唤。
忆起昔日佟佳氏坐在东窗下为他缝制荷包,还是年纪小小的他就在一旁专注的看着皇额娘低头的样子,还记得年幼时候跟从徐元梦习字,他写了没得汗阿玛(注3)夸奖,回到承乾宫没日没夜的练习,可越急越写不好,急的满脸涨红,额娘见了没说什么,擦去他脸上的汗,洗干净不知何时沾在脸上的墨汁,点着他的额头说:“欲速则不达。”那些年,皇额娘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细心教导。
记忆里的佟皇贵妃,每一个动作都是温柔,每一个眼神都是慈爱。
现在的胤禛,分外怀念养母。
可是对他好的人,比生他的额娘还要亲的人已经不在了。
即便他在空荡荡的承乾宫里呼唤百次,千次,他的额娘也再不会朝他走来。
皇四子闭了闭眼,转身向外走。
来时无声,去时悄悄。
和进来时一样吩咐太监等在门口,胤禛一个人走进承乾宫,他也一个人走出承乾宫。
他以为无人知道他来了,可不知这一幕落在一个人眼里。
因见他到来而藏起身影的年轻女子对身边的宫人说:“倒是有心人,不枉主子娘娘费心抚养他长大。”
回到兆祥所时,天色已暗,胤禛刚进门乳母谢氏迎了上来,含笑问道。
“王子今日心情好吗?”
谢氏是奶大他的人,胤禛不想瞒她,只是隐瞒了见了苏赛一事,可他的心思怎瞒得过从小服侍他的乳娘。
四阿哥大了有自己的心事,心里觉得好笑又有些感慨,谢氏为他换了衣服,又吩咐传饭,摆上碗筷,为他布菜时候她冷不防问:“王子对福晋可满意?” 胤禛不察,直觉回道:“很好,是很好的姑娘。”说完才醒觉自己说了什么,他闷闷的放下筷子,横了乳娘一眼,可眼神和语气都很温和:“嬷嬷!”对于谢氏,他凶不起来,谢氏却指着门后,一脸神秘。
胤禛纳闷的看着门,发现并无异状,此时门后传来轻微的笑声。
“谁?出来!”他喝道。
“四哥,我饿了。”
宏亮的嗓音没吓到藏在门后的人,小小的人影倒是笑嘻嘻跑出来扑进胤禛怀里,一脸精灵古怪,却是六岁的十三阿哥胤祥。
见饭大喜,胤祥也不讲究,拿起胤禛的筷子胡乱扒饭,显见是饿坏了。皇四子哑口无言的看着他的十三弟,想骂觉得好笑,不骂又觉得不解气,忍耐着等他吃了好几口至少不会饿着,当哥哥的才扭着弟弟的耳朵叱道:“躲门后干什么?皇子阿哥当光明磊落,何必做见不得人的事?”胤祥掰开胤禛的手,又扒了几口饭,才含糊不清的回道:“不躲门后哪能听四哥说实话,四哥不想说的话挖也挖不出来,要想知道只能靠偷听。”见他的四哥一脸无奈,胤祥又苦着脸说道:“四哥,你别气,我只想知道今天你好不好,现在放心了。越放心就越饿,你要气也让我吃完饭你再气,今天点心(注4)被罚没的吃,饿得我快不行了。”
胤禛警觉的盯着他看,问:“十三弟,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胤祥笑笑,很得意的从怀里摸出荷包,又从荷包里小心翼翼捉出一根毛在胤禛面前晃:“四哥,你猜这是什么?”
“马鬃毛?”
他随口猜。
“不是。”
“猞猁毛?”
“不是。”
连猜好几种动物毛皆猜不中,胤禛不耐烦。
“什么毛你这么宝贝?神秘兮兮的让我猜来猜去?”
胤祥还是得意洋洋。
“我就知道四哥猜不中,今天我让很多人猜了,他们也猜不中。四哥,这可是宝贝。”
“一根毛也是宝贝?” 胤禛失笑。
“当然,这可是阿玛的胡子,四哥,你说这不是宝贝?”
胤祥献宝似的摊平手心,胤禛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夹了块鸭肉正准备往嘴里,一听十三弟蹦出来的一句话,登时目瞪口呆。
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十三弟胆子越来越大了,现在竟连老虎嘴边拔毛这种事都敢干,良久他才回过神,丢下筷子一把抓过胤祥仔细打量。
“被罚了?打哪里,我看看伤重不重?”
胤祥撇撇嘴,口气有不满:“四哥,不用看了,我没被阿玛打。”
胤禛不信,怀疑道:“真的?”
胤祥嚷嚷说:“四哥,我会骗你吗!”
这种事情以前没哪个阿哥做过,他也想不出汗阿玛会是什么反应,胤祥活力十足的样子估摸也没吃亏,松口气后,胤禛反而好奇起来。
“阿玛没骂你?”
胤祥精神十足的点点头,谈起当时情形神采飞扬。
“没骂,阿玛就是愣了好久,然后说我‘淘气’,吩咐点心不给我吃。”
“就这样?”
“就这样!”胤祥老老实实说,又想起一事,一拍掌道:“阿玛让我明天再去乾清宫,说要教我为人子之礼。”
胤禛这下安心了,可想想还是觉得胆寒:“这次造化了你,下次别胡来,要是阿玛发火,你可要吃大亏。”
胤祥笑着答应,还是一副精怪模样,黑亮眼珠滴溜溜的转,吃饱了又不安分,缠着胤禛问今日之事,胤禛无奈,只能奉陪到底。
等把缠着问他的胤祥哄回屋里睡后,胤禛也到了就寝时分。
睡前,他想起温柔甜美的少女,想起她在佛前虔诚的祈祷,红透的双颊上小小酒窝一闪一闪。
心里有陌生而又柔软的情绪滋生,他不明白这是什么。
会让自己如饮醇酒,脸如烧。
那时,同一时分乾清宫里,今夜被招幸的宜妃也正绘声绘色将今日发生之事告诉康熙,她没忘记怎么丢的面子,提到皇四子,倍受宠爱的妃子轻佻的咬着皇帝耳朵嗔恼说,四阿哥喜怒不定,极不稳重。言语中提起孝懿皇后,康熙帝不由怅然,对胤禛多了几分怜惜。闻言一笑,说:“等四阿哥娶妻就好了。”没想到皇帝这么喜爱四阿哥,宜妃撅嘴,还是觉得气恼,皱皱鼻子又说:“皇上对乌喇那拉家的闺女真有信心。”听着酸溜溜的语气,瞧着她乌黑眸子里闪烁着野性的光芒,他一怔,这妮子真是从无改变,捏捏她的颊,轻轻弹下她的鼻子,他的语气无可奈何:“阿苏,对儿媳也要吃醋吗?”宜妃不言,撒娇般的将头埋入他怀里。
注1顾太监:敬事房总管顾问行
注2内聚班:康熙时最红的昆曲班子之一,下文南雅、景云亦是戏班之名。
注3汗阿玛:皇子们称呼康熙,汗为游牧部落语言遗存,典出道光称嘉庆。
注4点心:清宫传膳一日两次,中间进一顿点心。 五
日复一日,距离四阿哥文定之日转眼又过了一个月,虽然天气还很寒冷,可京城光秃秃的树枝上,已绽放出了柔嫩的鲜绿。三月十四日,康熙决定于四月十二日启程前往多伦诺尔举行喀尔喀蒙古会盟阅兵仪式。同日,钦天监官员上奏他们和喇嘛们反复查选皇四子的婚礼之期,在报上的数个待选时日中,皇帝选了四月十日。
太监进来禀报婚期时,胤禛正在练字,胤祥在一旁背书。他还没说话,胤祥丢下书兴致勃勃的问东问西,知道皇帝很高兴,就转头问他怎么想。“阿玛满意我也满意,别分心,继续背书。”四阿哥淡淡一句,目不斜视,提笔准备落下,胤祥大不满意哥哥敷衍自己,晃过来手肘微微一撞他的胳膊,笔一偏,好好一个字顿时成蚯蚓爬,胤禛不由吼了一声:“胤祥”。可淘气的弟弟在闯祸之后,早已一溜烟的跑远了,只留一句话在空旷室内余音缭绕。
“四哥,阿玛要考我,我先走了。”
这调皮的兄弟,胤禛愤愤的盯着一旁空落落的炕床,心绪不佳,将写坏了的纸揉成一团。苏培盛这时送上热手巾,皇四子余怒未消,瞪了不请自来的小太监一眼,苏培盛目光注视他的手,胤禛低头看,却是墨未干,污了一手。
这消息传到,费扬古一家人越发忙碌为即将出阁的苏赛准备嫁妆。这些日子,苏赛也没闲着,除了练习梳两把头,穿花盆底鞋,学习各种规矩以外,她也忙活着汉人女儿家大多精巧的一项手艺--女红,绣枕套绣手帕绣荷包,不得闲。
坐在炕上摆弄针线的时候,苏赛常常走神,想的人当然是四阿哥。虽然皇四子来过,可苏赛还是不知她的丈夫长什么样,又是什么样的人,许多人都告诉她那天来的四阿哥的样貌,每一个人眼里的胤禛都不相同。
人人都说,皇四子极好,可他对自己又是怎么个想法呢?为何见了她却不和自己打招呼,满洲女儿多豪爽,婚前与夫婿见面也寻常,他为何人都到了她身边,却还吝啬与她双目相对,苏赛心中忐忑不安。
数次询问阿玛,费扬古仅是以疼爱的目光注视女儿,笑而不语,乖巧的女儿得不到答案,免不了露出被家人宠爱的任性,埋怨的眼神委屈的瞥了父亲一眼,跺跺脚跑了。女大不中留,费扬古不禁想这孩子也是大了,可心头又有一些不舍。
在又羞又喜说不出道不明的心境中,苏赛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日八十八抬嫁妆全预备好。费扬古与夫人还是不放心,一一检视琳琅满目簇新物品。指着一个箱子,费扬古忽然皱了眉,问妻子:“‘开箱礼’只预备进奉皇上的九套衣物?进奉给皇后的女装怎么没放进去?”
“开箱礼”是满洲旧俗,嫁妆开箱之后,皇子福晋要向皇帝、皇后进奉九套衣服表示孝敬公婆之意,夫人是照贝勒之女,对此自然清楚。可如今后宫没有皇后,当然只用预备给康熙皇帝的九套衣服,夫人笑着伸指点了丈夫的额头一记,啐道:“你糊涂了吗,现在哪来皇后,何需进衣?”费扬古摇头道:“孝懿皇后与皇上情深意重,又是四殿下养母,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不过多进九套衣裳,可对皇上和四殿下却是咱们把主子娘娘放在心里,对三三也多份好感。”夫人思忖半晌,让丫头将衣裳拿来,正想放进去,忽然想起一事,迟疑道:“主子娘娘到底过去了,咱们进衣,德主子嫌我们多事怎么办?”费扬古叹息道:“我也考虑过这点,近来打听,都说四殿下与德主子不亲,殿下倒是时常回忆起主子娘娘生前言行。三三要当的是王子嫡福晋,皇上的媳妇,皇上最重孝道,咱们投殿下和皇上所喜,就是为三三好。德主子贤德慧淑,三三乖巧懂事,不妨事。”夫人还是觉得不妥,可抬头之际,丈夫已将九套女服放进箱中,只得默然不语。
没过几日,康熙令三阿哥、四阿哥搬至乾西五所,与先入住的大阿哥为邻,四阿哥因要成婚,他的皇子宫需重新藻绘粉刷布置,因此成婚之日才入住。四月九日,康熙奉皇太后从畅春园回紫禁城,这天费扬古家送妆全福人也将八十八抬嫁妆送入皇四子宫中,大到花梨紫檀木的全堂家具,小到手使匙箸,除了刀剪无不尽有。四阿哥的首领太监带人收拾了半天,阿哥们下学时分方大致理好。带着硬要跟来看热闹的胤祥,胤禛进来看视时,只见院子里满地堆着红毡覆盖的朱漆拦杆桌,门口摆着两株西府海棠盆景,皇四子认出这是御花园里也有种的“紫棉”,正是西府中的最上品,色重而多瓣。
四月是海棠花开的盛季,满树香艳。胤禛走近看,只见未开的花蕾胭脂红中透着粉,一枝上四朵七朵成簇,好似粉红与白色墨条在水中打散了,渐次晕染的花瓣中央,蕊嫩黄。
花景宛如少女芙蓉面。
“谁送来的?”他托起一枝花,低头嗅了嗅,清芳盈鼻。
“福晋家送来的嫁妆之一,说是花开的好,请四爷赏玩。”首领太监小心回道。
是合他心意,胤禛闻言轻笑:“确是好花,放寝房里吧!”
他刚说完,胤祥噗嗤笑出声道:“今日还成,要是明天便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照高烛照红妆’。”
话音才落胤禛瞥了他一眼:“前些时日你说要看东坡诗,我陪你读了几首,你就学来就打趣四哥,莫怪阿玛呼你淘气。” 说是这么说,其实也不气,胤祥面有得色:“这就是汗阿玛平日教的,学以致用。”学以致用哪是这么用的呢,胤禛懒得理他一口歪理,专注凝视盆景半晌,忽然笑了。“海棠雅号解语,好兆头。”
还没成亲呢,四哥就象自己不认识了一样,奇奇怪怪,胤祥眼珠方一转,胤禛已知他在想什么,担心十三弟又要打趣自己,此际苏培盛指着一枝花凑趣道:“四爷,既然您喜欢,日前皇上赏的巩红小花瓶和花色相配,何不剪取一枝插于瓶中,今晚置于案头把玩?”
这小子倒伶俐,知道岔开话题,胤禛使了个赞许的眼色,还是笑意满面,却摇头道:“紫棉花大,一枝未免孤单,还是花树相映的好。近看色泽好似女人颊上胭脂,难怪前人形容‘轻盈醉颊’。”好个醉颊红,说到此处,想起日前所见之人,心念一动,他对苏培盛轻声吩咐几句,声音轻的胤祥竖起耳朵也听不见,只听小太监响亮的“嗻”一声便迅速退出门外,不见踪影。
胤祥好奇,胤禛笑而不语,再问,他的四哥说:“秘密。”复问,兄长呵呵笑着敷衍他,直到十三阿哥恼怒瞪眼,才道:“我让他去找样东西。”
找什么?
胤祥从乾西五所一路问回兆祥所,直到就寝时分,追问了一晚上,皇四子嘴闭得象蚌壳,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
胤禛婚前的夜晚有梦,梦里他带着他的新娘拜见皇额娘,佟佳氏笑容依然恬淡温柔,眼神里有期许。
他的这一夜,好梦。
费扬古府里却是另一光景,一家人团坐吃完晚饭,父亲便让苏赛行礼。苏赛恭恭敬敬的给阿玛额娘叩头,与大哥星辉与二哥富昌见礼后,坐于母亲身边。这时幼弟五格跑来,想同以往一样坐于姐姐膝上,苏赛笑笑,抱起弟弟,夫人皱眉,让长子把五格抱下来。
五格时年三岁,喜欢黏着姐姐,吵闹不休,富昌也板起脸起身,苏赛轻声安抚弟弟,等幼弟安静下来,转头对家人道:
“五格还是不晓事的孩子,不知道以后长大了,还会不会记得曾经坐过姐姐的膝,于我,也许也是最后一次。阿玛额娘,大哥二哥,若是五格有不是,今晚也请看在女儿份上,别计较了。”
夫人闻言搂住苏赛落泪,费扬古默然半晌,摆摆手让星辉带着富昌和五格下去,又吩咐在场的仆人们都退下。哭成一团的母女俩迷惑不解,夫人边哭边骂:“老头儿,这都是三三在家的最后一晚了,你顺她的意不成吗?没见过这么狠心当人阿玛的,前几日往女儿陪嫁锡灯的油里调蜜时你怎么对我说的,‘孩子以后不是我们家的了,能时时见她也就这几日,能顺着她就顺着她’,现在反而是你说话不算话。”
费扬古苦笑,说舍得女儿叫得最响的是妻子,临到头最舍不得的也是她,好人都让她当了,那自己还能说什么,这么想,嘴上还是好声好气的解释。“我要对三三说的话,不能让别人听见。”他沉声道,苏赛抬头见阿玛神情严肃,忐忑不安。夫人没好气的戳了下丈夫脑门道:“摆出副阎王脸,也不怕吓着女儿了。”费扬古哭笑不得:“瞧你说的,我要和女儿说的是正经事,她要嫁进的可是皇家,汉人有句俗话说宫门一入深似海。我侍奉过三代皇帝,见得多了,女儿进了皇家门,就和咱们无关。”夫人怔怔不语,眼一红:“你提这些做什么,还嫌我不够伤心吗?”费扬古言语里有几分苦涩:“我是不得不提,如果现在不告诉她,是我对不起她。”苏赛道:“阿吗额娘不用担心,女儿明白。”费扬古拍了拍她的肩膀,又道:“阿玛得蒙信赖,年幼养育于内庭年长任内务府总管,接触皇家的事情多了,知道这是个可以悄无声息吃人的地方。孩子,以后立身处世为人,切记恭顺二字,不仅是对皇上对四阿哥要如此,对任何人都要和气和亲,知道吗?”
苏赛点头表示记下父亲所说的话,可又想不明白:“阿玛,宫中真这么复杂吗?”费扬古眼神一闪:“是啊,为了权力和利益,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就拿阿玛经历过的,太祖皇帝第五子莽古尔泰与太宗皇帝不睦,死后三年为人告发生前与妹莽古济、十弟的德格类怨望,莽古济和她的儿子被处死,德格类死后削爵,其子削宗藉。肃亲王豪格与多尔衮的仇怨你也听过传闻,顺治五年三月死在狱中,死因不详,其妻被多尔衮所纳。” 费扬古语气平淡,苏赛默然,又听父亲说:“既然要嫁进这个地方,就要努力做好你能做的。男人喜欢你,心在你身上,抢不走夺不去,若不在你身上,你也莫强求。孩子啊,这要靠你自己去努力,阿玛和额娘都帮不上忙,满人崇敬勇士,阿玛从小教你射箭骑马,就是要你学会勇敢,没什么过不去的坎知道吗?”
不知不觉,额娘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苏赛看着父亲鼓励的神色,母亲手中传来的温暖,十四岁的女孩儿沉思半晌后,坚定而认真的点头,掩不去稚气的脸上忽然绽开了微笑,神色波澜不惊。
“我知道。”
可这一夜她辗转反侧许久才睡着,也做了梦,梦里婚嫁,象是人们说的场景,皇四子就在她的身边,人人面目清晰可辨,惟独看不清四阿哥的脸。
次日,天刚亮时胤禛就起身往诣皇太后、皇帝行礼,苏培盛服侍他穿好蟒袍补服,皇四子小声问:“东西找到了?”苏培盛微一斜身避开旁人目光,含笑将物事呈上,胤禛不动声色收入怀中,谢氏捧着吉服冠过来,此事尽收眼底,她默默的将帽子给四阿哥戴好,而后祝福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胤禛笑了笑,谢氏看得出他很兴奋,可又努力按捺着不让自己激动,可即便如此,春意般的喜色还是在他的眼角眉梢漾了开去。
如此神色,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看在眼里,皇帝看在眼里,当长辈的没取笑晚辈,倒是不由想起了自己年少的时候,人事已非昨,可场景如此相似,心情也如此相似。
他们都给予美好的祝愿,希望胤禛一切顺利。
诣见皇太后与皇帝后,便是前往永和宫给生母德妃行礼。永和宫里,德妃安静的等儿子到来,胤禛举止得宜,德妃也很和蔼可亲,母子之间就象一碗温吞水,不冷不热。
胤禛行完礼便告退,今天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知道身后的额娘以怎样的心情注视着长子轻快飞扬的背影。
德妃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到了嘴边又觉得难以说出口。
埋在深处的记忆,她不愿想起的一些事再度浮上心头。
她的儿子,她的第一个儿子,她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好不容易才生下的第一个儿子。那时乌雅氏还只是普通宫人,她至今都记得知道自己有喜时欢悦无比的心情,她又是以怎样的期待和憧憬一日日感受腹部的隆起,等着那小小生命日复一日的长大。
可这承载着她一切希望的孩子在出生还没满月就被皇帝下旨交给贵妃佟氏抚养,乌雅氏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产下的孩子,她仅仅只见了一面就被交到了佟氏手上。接旨时乌雅氏很平静,她只是个普通宫人,宫廷制度只有嫔一级开始才能抚养皇子皇女,况且生母不能养育自己的孩子,大阿哥和三阿哥还是抚养在臣子家中,制度便是如此,无可奈何,她以为她能想开想通,她懂。四阿哥给她带来了好运,很快她晋为德嫔,又被册为德妃,而贵妃亦成为皇贵妃,这对她有好处。看在四阿哥的份上,皇贵妃待乌雅氏极好,乌雅氏又生养了许多孩子,心中更无不满,儿子始终是她的儿子,况且皇贵妃与皇上是表亲,又是后宫中位望最尊之人,这对她们母子只有好处。
乌雅氏一直这么认为,直到胤禛八岁那年。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十四日,六阿哥胤祚病故,皇帝下令装小棺,草草葬了,不封土不立碑。六月初一康熙出巡塞外。初六,四阿哥忽患腹疾,病得厉害。四阿哥和六阿哥都是德妃所生,六阿哥病逝已令她十分悲恸,如今四阿哥也病了,忧急过度,本就患有的顽疾哮喘竟然发作,太医看视后,永和宫的首领太监请她歇息,由太监们去打探。可他们一次次回报的都不是好消息。初八日,连首领太监也派去探问,灰着脸回来说“四阿哥不好了”。乌雅氏脸色煞白,可是此时华灯初上,宫门已闭,她哭了一夜,初九日熬到宫门开,她跑去兆祥所,可胤禛不在,嬷嬷说四阿哥被皇贵妃抱去承乾宫亲自照看,她又往承乾宫赶,踩着花盆底鞋在砖路上疾走,怕自己到晚了,可又怕会亲眼见到儿子的苦状。只是想,已是泪不可抑,帕子湿了,不知浸染的是奔波出的汗还是哭出来的泪,迷茫双眼看不清路,数次跌倒,走到皇贵妃居所时,德妃也已气喘吁吁,只觉得哮喘症又要发作,可是还没见着儿子,她不能倒下,咬牙她扶着门一步步往前走。看到胤禛那一瞬,只是一眼,她的心全凉了。
她的四阿哥躺在榻上,脸色蜡白,气息奄奄。一旁佟氏哭得双眼通红,乌雅氏在门口看见儿子伸出小小的手,似乎要找什么人,她想上前,可才移了一步,皇贵妃已扑至她的儿子身边握住他的手连声哭喊:“四阿哥不要怕,会好的,一定能好的。额娘在这里,阿玛也在这里。你不是想见阿玛吗,额娘找他回来了。”这时门外传来阵阵马蹄飞驰的声响,须臾乌雅氏见身穿明黄色衣裳的身影步履匆忙进来,一双强而有力男人的手覆住了佟佳氏的手,乌雅氏顺着交缠的手痴痴向上看,赫然竟是此时应该在塞外的康熙皇帝,皇帝和皇贵妃两双手紧紧握住皇四子小小的手,乌雅氏注视这一幕,傻了。
可更让她心碎的是,她见到她忍耐着艰熬十月怀胎生出的孩子,她的四阿哥看着眼前的夫妻,此时憔悴的面容上那双被疼痛折磨的氤氲的眸子里,竟然浮出了安心的情绪,似乎有身前这一对夫妻在,他就什么也不怕。
德妃痴痴的站在门口看着她的儿子,看着他呼唤:“阿玛,额娘……”他的儿子呼唤的额娘不是她,不是她乌雅氏。
乌雅氏不记得后来她是怎么回宫的,她愣愣的给皇帝和皇贵妃请安,看着皇帝亲自诊视皇四子的病情,看着皇帝和皇贵妃一起照顾她的胤禛,承乾宫里井然有序,承乾宫里其乐融融。她才是四阿哥的亲额娘,在这里却象个外人。她痴痴的告退,她记得她又到兆祥所,看着她的六阿哥曾经住过的地方。回到永和宫,摒退太监宫女,乌雅氏一个人埋头床上呜咽,还不能哭出声音,泪水浸透了被褥。她一次次念“四阿哥是皇贵妃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反反覆覆对自己说了无数次,终于心里好过了点。
也许那日跑得太急,德妃的哮喘再度发作,病了数日,顾不上问四阿哥的消息,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连睡时都会流泪。
后来她知道四阿哥转危为安,再后来她的病好些了,首领太监对说,皇上初八日接到皇贵妃的书信,巳时回銮,疾驰一昼夜回到紫禁城亲自看护皇四子,直到四阿哥逐渐痊愈,十六日才返回塞外,首领太监恭喜她,乌雅氏淡淡的笑,仿佛日前她不曾撕心裂肺的哭过。
那时她正在喝茶,端着青花盖碗,茶水早已凉了,喝下口去极涩,就如冰瓷贴紧肌肤,沁心冷。
她对自己说,四阿哥不是她的儿子,是皇贵妃的儿子,四阿哥如何与自己无关,反反复复对自己说,渐渐的当真如此以为,渐渐心痛渐少。
天塌不下来,什么事,总会有习惯的一天。
即便她已没了儿子,她也还是要活下去。
十四阿哥胤禵是康熙二十七的新年,上天带给她的惊喜。
这小小的孩子是属于她的。
那孩子小小的手,打他出生起,她就紧紧的攥着,不松开。
后来,她每次见她的四阿哥,神色都是淡淡的,四阿哥见她,也是客气多于亲热,那是别人的儿子,她只是他名义上的妃母,她想着,不由笑了。孝懿皇后临终前将她全心呵护的孩子交给乌雅氏,她的手握着他的手,可他的手这么凉,他的神色这样惶恐,他悲痛不能自已的人,他恸哭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佟皇后。
昨日才被封为皇后的女人,气若游丝,一双眼睛却定定的只是看着自己,德妃那时忽然生起了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她不答应,皇后是否不能瞑目,可是她敢想却不敢做,只是温婉点头,牵起四阿哥的手。
那些已然过去的岁月,那些已然过去的事,那些已然过去的心情,都过去了。
她还是淡淡的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那孩子,也是很客气的对待她。如今占据德妃心思的是十四阿哥,宜妃粗心,她怕照顾不好自己的孩子。皇帝来得少了,更多年轻美丽的女子来到后宫,乌雅氏心绪平和,在宫中这么多年,还有什么看不开,都只是寻常,只要她身边有她的十四阿哥,就好。
但日前惠妃那席话却让她惊觉,她的四阿哥长大了要成亲了,已经让一个女人夺走了他,现在她还要让另一个女人再夺走他吗?
乌雅氏凝视已不见四阿哥身影的前方,沉沉的叹了口气。
胤禛出宫前往费扬古府邸行迎娶礼,一路上所见都令他觉得愉悦,但看到岳父岳母以及舅子们见到自己便绽开欢乐的笑脸,即便努力压抑,可脸上还是觉得有些热辣辣的感觉。
还好,行完迎娶礼就回宫了,苏培盛一路不住朝他看,胤禛不耐烦,“看什么?”苏培盛机灵的道:“四爷,外边风尘大,是否洗把脸?”
胤禛诧异,却见哈哈珠子捧出一面小镜子,镜中的他耳根也染着火烧云一样的颜色,顿时啼笑皆非,不由啐道:“知道还不快送拧好的巾子上来,要凉水。”
是得降降温,这样的自己,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可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知三三预备的怎么样了?
对着镜子,脑海里勾画出那日所见优美侧影,皇四子微微一笑。
自胤禛回宫,内务府总管带着官属二十人,护军四十人护送红缎帐舆前来,八位命妇作为随从女官也来了。于费扬古而言内务府官员是他的旧识,命妇们夫人也常见,家中此时越发热闹。
屋内苏赛穿着礼服,女官已为她梳好抓髻,戴上绒花首饰。一切预备好之后,服侍她的丫头嬷嬷给她行礼,这些人都不能跟着她入宫,眼圈红了。苏赛搀扶起嬷嬷,自己也落泪。那样的地方,真是孤身一人,从此深墙高隔,若是四阿哥不喜欢自己,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想是这么想,可脸上还是浮起了笑来,和气的对嬷嬷和丫头们道:“都别哭,今天可是好日子。”她的嬷嬷拭泪笑道:“这话应该是嬷嬷说的,怎么格格倒说了。”众皆一笑。
诸如此等小事,说也说不尽,待到吉时至,女官为苏赛盖上大红绸盖头,扶她出阁升舆,女官降下帘子随从,四十对双喜字牛角灯五对火炬燃起为前导,仪仗前列,内务府总管带官属及护军前后导护,壮而无声的沿着已清好道的大路行至紫禁城外。
没人注意到费扬古府外胡同尽头,角落里无声无息的停了一辆大鞍车,纳丹珠掀起车帘,面无表情的看着人来人往,见护送皇四子福晋的队伍远去,表姐寿映拉拉表妹的袖子:“纳丹珠,我们回去吧!”纳丹珠咬了咬唇,眼里有火光:“我到底哪点不如她?”寿映不忍看她的眼睛,这对骄傲的纳丹珠来说是多大的羞辱,岳乐生前待这外孙女如珠如宝,对她比对自己这长孙女还好,这么骄傲的女孩子,可如今却被皇帝这样漠视。
苏赛坐在舆里,不知道外边的情形,只听车马行进的声音,她越来越觉得紧张。不知过了多久舆停了,女官导引她出来,总是要面对的,不要怕,这样告诉自己,苏赛深呼吸一口气,扶着女官的手慢慢下来,以她们为前引,入宫来到新房,赞事命妇已等在皇四子宫中等候。
吉时至,胤禛进屋,从赞事命妇手上接过秤杆,揭开盖头,苏赛垂眼不敢抬头,胤禛还没仔细看几眼他的新娘,才刚取下苏赛头上的绒花,赞事命妇已揭开床帷,请他们男左女右并肩坐在帐内。才刚坐好,胤禛头转向苏赛,眼前却一黑,帷幕已被拉上,什么也看不清楚,不禁皱眉:“这是做什么?”苏赛轻声回道:“是坐帐,婚仪之一。”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可距离近的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胤禛轻轻握住苏赛的手,苏赛一惊,下意识想挣脱,可他握着她的手不松,她想这人是她要同度一生的人,忐忑不安,她红着脸,微微反握住丈夫的手。
他不觉微笑,可那抹笑才挂上唇角,帷帐又已被拉开,胤禛神色顿时僵住,苏赛这时看见房中摆设的“紫棉”,烛火红艳,映花开似锦,她回头对胤禛舒眉一笑,为他所熟悉的酒窝闪动。
于是他就没了脾气,与她一起接受赞事命妇们的摆布,隔炕桌对面坐在炕上,他居左,苏赛居右。命妇倒了两杯酒进呈,他和福晋各呷一口,喝酒时,命妇便唱起合婚歌,饮了一口,命妇为他们交换酒杯又喝一口,胤禛想这大概就是“合卺礼”,而后又进了半生不熟的子孙饽饽各咬一口,吃的时候命妇含笑问:“生不生?” 胤禛也打探过婚礼的规矩,知道这话应由他答,于是响亮的回了句“生”,然而回答以后,脸上热意一阵阵翻涌,一旁太监宫女子命妇眼中含笑,此刻胤禛面红耳赤,又发不得火让人不看不笑,不自在的直视前方,却见他的小妻子低着头,颊泛霞彩。
他看得几乎出了神,还没看几眼,命妇们已扶着胤禛、苏赛到床上坐下,一一告退,并将门关上。
房中只剩小夫妻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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