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鴻森:漆永祥《漢學師承記箋釋》序
《漢學師承記笺釋》序陳 鴻 森*
漆永祥教授以所著《漢學師承記笺釋》一書屬為之序,以余之譾陋,寔不足為此書增重,然漆教授是書結撰之始末,余所知獨詳,故不敢以不文辭。
一九九九年五月,漆教授蒞臺北中央研究院出席一項學術研討會,余適擔任該場會議主席。會後相接,以所學相近,君復博覽多聞,故言談頗投契。余性質直,寡交游,然如君者,固所願交而不肯失者。自是書札往返不絕,隔海論學,時各出所見,以相證質,致足樂也。時漆教授已出版《乾嘉考據學研究》一書, 頗為治斯學者所稱述。其書所論,與鄙見雖不無異同,然書中時具特識,況渠年富力盛,精進不已,異日所造,正不知其所止也。
漆教授於吳派學術用功郅深,一日,語余曰:擬纂錢竹汀先生年譜,已申請得科研補助經費矣。余向亦撰有此稿,後以病目,積稿迄未寫定,因出所輯《潛研堂遺文輯存》相示, 君一見,即言渠不復為此,將改他題矣,並代為雇人迻寫北京圖書館所藏竹汀題跋,其謙抑也如此。
其後,漆教授來書言讀江藩《漢學師承記》有年,舟車訪書,所積日富,擬為是書作注,與余商之。江氏此書以紀傳形式,將清代嘉慶以前具代表性之漢學者彙為一編,每傳各詳其生平行實、師承交游、學術創見,與乎著述旨趣等,藉以呈現清代漢學發皇、流衍之概況。阮元序其書,謂「讀此可知漢世儒林家法之承授,國朝學者經學之淵源」;伍崇曜〈跋〉亦稱其書「為上下二百年一大著作,談漢學者決不可少之書」。 漆君研治清代考據之學有年,詳悉乾嘉藝林故實,渠有意笺釋是書,余深為江氏慶,因亟慫恿其及早為之。顧其事言之匪艱,為之實大不易,蓋江藩頗以文章自負,其語典、事典之所出,往往未易尋討;而傳中所述群賢精義,遍於群經,兼及漢儒舊義得失,自非覃研深造、博涉多方者,莫得其旨歸。他若〈惠士奇傳〉之論琴篴理數、〈王昶傳〉之論兵事形勢,〈江永傳〉之論歲實消長之類,事涉專門,學者閱之,瞠目茫然。周予同先生向嘗選注其書, 然所注僅及其半,且文多刪略,豈非以其難為?然即江傳淺\近之文,周氏闕注、違誤者亦所在多有。今漆君踵事更張,意其為此,非覃思潛研十數年者莫辦。乃二○○二年冬間君來書,言初稿略具,全書將百萬言。且不以余闇昧,遠寄數卷,屬為刪訂。適余南下講學,僦居台南,行篋乏書;兼以余短於口說,教課需日寫講稿,冗碌萬狀,於君之書竟無能為役,僅勸其大事芟削,以避蕪累。翌年春,友人蔣秋華君購得日本近藤光男先生譯注《國朝漢學師承記》三冊, 知君方為此學,因遠寄之,並影印一份詒余。
近藤先生(一九二一~)為吉川幸次郎先生弟子,歷任北海道大學、御茶水女子大學教授。渠從倉石武四郎先生遊,一九四○年代初期曾組「漢學師承記研究會」,撰有〈清朝漢學のかたち──江鄭堂の《漢學師承記》編纂の態度について〉、〈揚州の文學とその主張〉、〈《漢學師承記》の文章〉等文; 一九八七年出版《清朝考證學の研究》一書。 近藤先生於江氏《師承記》積功數十年,《譯注》每傳詳記其史料依據,於江書所涉典實、史事,詳為注解,並逐段語譯為日文。其注典核淹通,殫見洽聞,不愧名家。
余比觀兩家之書,漆君學養雖略有不逮,然君初未見近藤之書,而二者暗合者殆十之六,足見其攻苦力學,冥思神會,出門合轍,於前輩固不多讓焉。今年六月,余應北京大學中國古文獻中心主任安平老、中國社科院歷史所陳祖武所長之邀,赴北京參訪。與漆教授聚處數日,則《笺釋》已數易其稿,出版有日矣。君復出示所纂《江藩年譜新編》及新著《江藩與漢學師承記研究》一書稿本。 《年譜》一編,蒐羅富贍,足補閔爾昌先生舊譜之缺略; 《研究》一書,於江氏生平世系、交游、著述,與乎江書各傳依據之史源、《師承記》版本及其編纂周邊諸問題、江書之得失、《師承記》之續纂各端,莫不詳稽博考,甄微發覆,所論多有前賢所不及知者。君復蒐輯江藩佚詩遺文,並中國國家圖書館所藏江藩《乙丙集》、《炳燭齋雜著》,上海圖書館所藏江氏《伴月樓詩鈔》,及復旦大學圖書館所藏王欣夫先生《炳燭室雜文補遺》等,合諸江氏已刊別集《隸經文》、《續隸經文》、《扁舟載酒詞》與《半氈齋題跋》各種,重加點校,編為《江藩集》一書。 漆君於江氏一家之學,可謂竭盡心力矣。以視余之碌碌無成,彌自滋恧耳。
學如積薪,近藤先生《譯注》導乎先路;漆君《笺釋》復旁蒐博采,兼綜眾長,其於職官地名、學者著述之大要,尤致詳焉。近藤先生所釋,間有未盡,其誤者正之,如〈褚寅亮傳〉「入其玄中而不悟」,近藤先生未得「玄中」之旨,誤以《三統術》之「元中」說之, 漆君引《世說‧文學篇》以正其非。又〈陳厚耀傳〉之「召至西煖閣」,近藤先生誤引《唐士名勝圖會》,謂閣在崇敬殿; 漆君則據清宮實地,指實西煖閣在乾清宮內。近藤先生《譯注》間有未詳者,此則詳考而補其闕,如〈錢坫傳〉「蠟以覆車」、〈王昶傳〉之「紫燕」、〈孔繼涵傳〉中孔廣根之生平等均是。若此之類,書中隨處而見,覽者自得之,茲不悉舉。他若名物典制與乎天文曆算之等,則博采今人研究成果,析其義蘊。學者得此一編,誠\事半而功倍;而江藩纂修此書之用心,得漆君笺釋闡發而愈明,非特江氏之功臣,亦來學研究乾嘉學術之津逮也。
論者或以江氏《師承記》標立漢學之幟,述為專書,以張其軍,遂啟門戶紛爭之釁;方東樹特著《漢學商兌》一書以相頡抗,黨同伐異,漢、宋兩學竟成水火。實則二派各有所蔽,故道、咸以下學風遂變。然欲論清代學術嬗替升降之跡,舍江氏此書固莫由也。其書實一紀傳體之當代學術史,傳中所記諸人,泰半為江氏所接、所聞、所傳聞者,如〈余蕭客傳〉,寫其師「狀貌奇偉,頂有二肉角,疏眉大眼,口侈多髯,如軌革家懸鬼谷子像,故同社中戲呼為鬼谷子。」 又,〈武億傳〉寫武氏之勇力與善哭等, 皆曲盡其神貌。另如王鳴盛之更號西沚,錢大昕〈西沚先生墓誌銘〉云:
嘗取杜少陵詩句,以「西莊」自號,學者稱西莊先生,西莊之名滿海內。頃歲,忽更號西沚,予愕焉,諷使易之,不肯。私謂兒輩曰:「沚者,止也。汝舅其不久乎!」西沚於經義專宗鄭氏,茲以嘉慶二年十二月二日捐館,歲行在巳,龍蛇之厄,與康成先後一揆,斯亦異矣。
然王氏易號西沚之年,諸家誌傳俱無明文。惟江氏〈王鳴盛傳〉言:「老年,因讀書窮日夜不輟,目遂瞽,有吳興醫鍼之而愈,著書如常,乃自號西沚。」 則王氏更號在目瞽愈後。按《蛾術編》卷七十九〈自壽詩自賀詩〉條云:
己酉六十八,兩目皆失明,唯右目僅辨三光。辛亥三月,有醫鍼治,始復見物。
謝啟昆《小學考》卷十載陳鱣《說文解字正義》,王鳴盛為之序,亦言「辛亥予目重明」, 然則王氏更號西沚在乾隆五十六年辛亥目癒之後。余纂《王鳴盛西莊遺文輯存》,今驗王氏五十六年以前所撰各序,俱題西莊;其五十七年序徐文范《東晉南北朝輿地表》,又序陸肇域、任兆麟《虎阜志》及吳鎮《松花菴詩集》,文末皆題西沚。 然則江藩謂王氏更號在目瞽復明之後,宜可據也。此其書足資考證之一例也。
另按段玉裁《東原先生年譜》乾隆三十三年條云:
是年,應直隸總督方恪敏公之聘,修《直隸河渠書》一百十一卷,未成,會恪敏薨。接任者,前大學士楊公廷璋,不能禮敬先生,辭之入都。己丑(三十四年)春,謂玉裁曰:「吾固樂此不疲,惜未能竟。聞後蒞事者請余君仲林蕭客為之,恐其才不足。予書經水、支水先後延接,皆按地望地脈次弟,不可稍移,恐仲林不能耳。」先生?#123;後,此書清稿,一藏曲阜孔戶部府中,一在直隸總督吳江周公名元理家。
按《直隸河渠書》修纂事,為乾嘉學術一段公案。據段《譜》,則東原應方觀承之聘,與修是書;三十三年八月,楊廷璋繼任總督, 東原辭去,楊氏乃延余蕭客繼其事。然江書〈余蕭客傳〉則言:
直隸總督方恪敏公觀承聞其名,延至保定修《畿輔水利志》。間游京師,與朱學士笥河先生、紀文達公昀、胡文恪公高望相友善,咸謂其學在深寧、亭林之間。因目疾復作,舉歙戴震以代,遂南歸。
據江〈傳〉則是余氏纂修在前,後以目疾,因舉東原以代。二說各出兩家弟子所言,其說互異。余意江〈傳〉近是,蓋《東原年譜》成於段氏暮年,其追述時有誤憶者。 使如段《譜》所言,則聘余氏續纂者乃楊廷璋,楊氏繼任直隸總督在三十三年八月,則余蕭客北上修書必在三十三年秋冬至三十四年春間。然段《譜》三十四年條記是年春東原「為余仲林作〈古經解鉤沈序〉」,今檢《東原文集》卷十此序云:
朱君文游以其友余仲林之《古經解鉤沈》若干卷千里馳寄。前有天台齊宗伯(森按:召南)、太倉王光祿(鳴盛)二序,既為之導其意,嘉其存古之功。文游復語余曰:「二公於子廿數年之知,二公之所稱許,是以余子又欲得子之一言也。」吾以仲林之為是書,好古而有師法。……今仲林得稽古之學於其鄉惠君定宇,惠君與余相善,蓋嘗深嫉乎鑿空以為經也。二三好古之儒,知此學之不僅在故訓,則以志乎聞道也,或庶幾焉。
果余蕭客應楊氏之聘續修《直隸河渠書》,則三十四年春余氏近在河北,其逕以《鉤沈》屬東原序之可也,何必更由朱文游千里遠寄,且寄語「余子又欲得子之一言」?抑如段氏所言,楊廷璋延余蕭客續纂《河渠書》,東原方「恐余氏之才不足」以繼其事,豈肯更為余書作序?是必余氏病目南歸後,傾慕東原之學,因由朱文游遠寄其書請為之序。觀東原〈序〉中之語,余、戴二家並無深交。蓋《直隸河渠書》本由方觀承草創,後經趙一清整理修訂, 繼延余蕭客與修之。胡適之先生所校此書原稿本,其評改字跡有非趙、非戴者,或即余氏手筆歟。 後余蕭客病目請歸,時東原以輿地之學名,知者因舉之以代。東原為刪潤其稿,寫定前四冊二十六卷。方觀承卒後,楊氏未能禮敬,東原乾隆三十四年入都會試,不第,遂應山西布政司使朱珪之聘,轉赴山西修《汾州府志》。 而《直隸河渠書》稿本藏孔繼涵家,孔氏之子廣根為東原之婿, 是必余氏修之在前,東原繼其事,乃得迻寫清本,藏之府中,而其原底本則東原自藏之。東原卒後,其家藏本遂歸孔氏。府中藏本則流入楊氏之後繼任總督周元理甥婿王某家,其子王履泰掩為己有,嘉慶十四年刪削改易,繕寫進呈。高宗以其為有用之書,命武英殿刊行,王履泰賞以同知。東原之子中孚不平,「之曲阜,取原稿百十一卷入都,意欲辨正,而無肯言於上者」,抑鬱攜歸,屬段氏校刻其書。 段氏謀\之王念孫,王氏覆書云:
弟檢閱戴世兄(中孚)所攜之稿,當日卻為方宮保代作。今王通判(履泰)所呈之本,是否即係原本,抑已被改頭換面?未見其書,難以懸斷。……此書雖出自東原師手筆,究係方宮保出名,將來若不易名,則為方氏刻書,同人亦斷不肯助力。倘竟換東原師之名,未免與當日草創本意有違;且東原師所著之書精且簡,未有卷帙浩繁若此者,是不可不斟酌盡善也。
味王氏答書末數語,蓋亦不以此為東原之書。 然微江藩此傳,吾人竟不知余蕭客嘗與修是書。此江書足訂異同之例也。
臧琳著《經義雜記》三十卷,當時無有知者。乾隆末,其玄孫臧庸出其書,一時名家碩學咸驚異之,王鳴盛、錢大昕、段玉裁、江聲各為之序。 王氏稱「其考證之精博,幾幾欲與顧(炎武)、閻(若璩)諸公抗行〔衡〕」; 江聲〈序〉亦推許臧琳「學識邁軼乎唐初群儒之上」。 而江藩《師承記》不列臧琳於首卷,與閻若璩、胡渭等同列;乃退之卷四,次其傳於洪亮吉之後, 其中實有深意。按臧氏《經義雜記》,嘉慶間學者頗有疑其書非臧琳本書,而係出「子孫潤色」。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二云:
〔《雜記》〕前有康熙癸未自序,稱閻百詩為之作序,平生知己,一人而已。然閻氏所著書中,絕不道及玉林一字;即序文亦不見於其子詠所編《潛丘劄記》內。且當乾隆朝詔開四庫全書館,天下遺文軼事,靡不畢集太史;況此書標名《經義雜記》,非詩文別集恐有礙時可比。其孫曾輩不以呈諸官而達諸館,直待其玄孫庸始出而問世耶!竊意玉林當日原有此書,而未若今本卷帙之富,或後人有所附益。
蓋疑其書頗出臧庸增益。又方東樹《漢學商兌》一則言:「《經義雜記》多非出於玉林先生原有之言,余聞之前輩云。」再則曰:「或言臧氏書多為其孫庸所羼亂,此閻氏〈序〉亦其偽託。」 另據臧庸《拜經堂文集》卷三〈上阮芸臺侍講二〉,知阮元亦疑其事。 余近考之,臧氏《雜記》誠\多臧庸竊取時人勝義篡入者。 江藩列臧琳於〈洪亮吉傳〉後,蓋亦疑《經義雜記》不皆出臧琳之手故爾。此義諸家向未之及,今特表出之。
惟江氏紀傳,間亦有未覈者。〈李惇傳〉云:
乾隆四十四年己亥中式舉人,明年成進士,注選知縣。襆被南歸,不能家食。時謝侍郎墉督學江蘇,延之主暨陽書院。……後得末疾,終於家,年五十一。
按李惇卒年,舊有三說。阮元〈高郵孝臣李君傳〉云:「乾隆五十年,年五十一,以疾卒。」 焦循〈李孝臣先生傳〉則言:「乾隆四十九年八月卒,年五十有一。」 二說不一。另汪中〈故候選知縣李君之銘〉:「乾隆四十五年,君成進士,注選知縣。越三年病卒,年五十有一。中既與君久要,得詳其行誼」云云, 則以李惇四十八年卒。按焦〈傳〉自述云:「循訪先生遺書於沈文學鈁,鈁訪諸培紫(森按:李惇之子)。培紫以先生詩集及〈行述〉示循,循次其梗概著於篇。」是焦循所為〈傳〉乃本其家〈行述〉,其年月宜可據,則當以卒乾隆四十九年為正也。
江〈傳〉言謝墉延主暨陽書院;阮〈傳〉則云:「庚子(四十五年)會試,中式第二。學使彭芸楣侍郎聘主暨陽書院,勵諸生以經學。」 二者亦歧互。今按謝墉乾隆三十九年提督江蘇學政,四十三年春?#123;禮部左侍郎;復於四十八年充江南鄉試正考官,即授江蘇學政。 然則李惇四十五年禮部中式南歸,時謝墉已不在江蘇學政任,其延李惇主書院者,當以阮〈傳〉作彭元瑞為是也。
又,《師承記》卷三〈錢大昕傳〉云:
戴編修震嘗謂人曰:「當代學者,吾以曉徵為第二人。」蓋東原毅然以第一人自居。然東原之學以肄經為宗,不讀漢以後書。若先生學究天人,博綜群籍,自開國以來,蔚然一代儒宗也。以漢儒擬之,在高密之下,即賈逵、服虔亦瞠乎後矣,況不及賈、服者哉!
此一故實流播甚廣,凡治乾嘉學術者類能言之。李詳《媿生叢錄》卷二言:
戴東原先生窮走京師,因錢少詹游揚之言,其名始著。而戴乃云:「當代學者,吾以曉徵為第二人。」錢學之博,非戴君所可望;少詹且甘之,為作〈戴先生傳〉,附於潛丘、定宇、慎修諸先生後,其度真不可及。
張舜徽氏則斥東原「乃以第二人與錢,而悍然自居魁首,可以想見其驕狂之氣」,因論其「好名之念太盛」,故掩竊趙一清《水經注》云云。 余英時先生《論戴震與章學誠\》則言:
東原?#123;甚麼理由把錢大昕貶為第二人,而又毅然自居第一呢?顯然東原在這裏是用義理作為判斷的標準。因為如果以考證範圍的廣博而論,錢大昕在乾嘉時代決無人可與之比肩。
阮元為錢氏《十?#123;齋養新錄》作序,嘗謂:「國初以來,諸儒或言道德,或言經術,或言史學,或言天學,或言地理,或言文字、音韻,或言金石、詩文,專精者固多,兼擅者尚少,惟嘉定錢辛楣先生能兼其成。」因舉錢氏之學蓋有「九難」,百歲前後,學者固莫之能及。 而竹汀元史之學,尤並世無雙。余先生謂「以考證範圍的廣博而論,錢大昕在乾嘉時代決無人可與之比肩」,其說信然。惟余先生以東原此說係以「義理作為判斷的標準」,則殊可商。按錢氏史家性格,尚徵實,不喜空談義理;如余先生之說,東原豈以錢氏義理之學為當世第二人?
戴氏「吾以曉徵為第二人」之說,何時所言,今不得而詳。然東原卒於乾隆四十二年五月,年五十五。 是年錢氏五十歲,方丁憂家居。 按錢氏居京師時,立意改修元史; 另據錢氏自訂《年譜》,乾隆三十二年,年四十,「始撰《二十二史考異》」。 其《元史》、《考異》當時尚在草創階段,並未卒業;錢氏雖亦以曆算名,然其《三統術衍》僅有稿本,並未付刻。乾隆四十二年東原卒時,竹汀著作已刻者,僅《金石文跋尾》六卷耳。 而東原以名物、天算、地理、音韻名家,三十八年詔開四庫全書館,被薦為纂修官。相對於錢氏主要著作皆未成書,戴氏則已完成《尚書義考》二卷、《杲溪詩經補注》二卷、《毛鄭詩考正》五卷、《經考》五卷、《中庸補注》一卷、《深衣考》一卷、《考工記圖》二卷、《方言疏證》十三卷、《聲韻考》四卷、《聲類表》九卷、《策算》一卷、《句股割圜記》三卷、《水地記》三卷、《屈原賦注》十二卷,並校定《水經注》、《大戴禮記》,纂修《汾州府志》、《汾陽縣志》,及撰成《孟子字義疏證》之巨著。然則以當日實際情況而論,戴氏「吾以曉徵為第二人」之說,並非唐突之言。東原卒後,錢氏迄嘉慶九年冬方謝世,此二十七年間,竹汀陸續完成《廿二史考異》一百卷、《十?#123;齋養新錄》二十卷、《潛研堂金石文跋尾》二十五卷、《潛研堂文集》五十卷及《元史稿》等。此外,別有《三史拾遺》五卷、《諸史拾遺》五卷、《通鑑注辨正》二卷、《宋遼金元四史朔閏考》四卷、《元史藝文志》四卷、《元史氏族表》八卷、《聲類》四卷,另其他雜著十數種。惟此諸書俱非東原當日所及見,吾人不得以錢氏後來之成就,扭曲東原當日此語之原意。其時竹汀著作刊成者僅《金石文跋尾》六卷,東原乃目之為天下第二人,斯可謂精鑒知人矣。江藩失於考覈,後人遽引為口實,百年之下,東原竟含冤莫白矣。他若〈任大椿傳〉,江藩誣之,以任氏《字林考逸》為竊取丁杰之書; 〈經師經義目錄〉謂顧棟高《春秋大事表》以馬驌《左傳事緯》為蓝本, 說皆失輕脫,余〈乾嘉學術小記〉已辨其非, 茲不具論。
不賢者識小,今拈一隅之見如干事,質之漆教授及讀是書者,不知其有當與否。
二○○五年十二月八日 陳鴻森 謹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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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中央大學中文研究所合聘教授。
漆永祥《乾嘉考據學研究》,1998年,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陳鴻森《錢大昕潛研堂遺文輯存》,刊於《經學研究論叢》第六輯,(1999年,臺北:臺灣學生書局出版)頁189-266。拙稿發表後,續有增補,見〈錢大昕王鳴盛阮元三家遺文續輯〉,《經學研究論叢》第十一輯,2003年,頁285-315。
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1983年,北京:中華書局鍾哲點校本),卷首阮元〈序〉,頁1;又卷末伍崇曜〈跋〉,頁148。
周予同選注本,1937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學生國學叢書》本。
近藤光男譯注《國朝漢學師承記》上、中、下三冊,2002年,東京:明治書院。
按近藤先生〈清朝漢學のかたち──江鄭堂の《漢學師承記》編纂の態度にっいて〉,刊於北海道學藝大學《人文論究》第五號,頁31-48,1952年。〈揚州の文學とその主張──江鄭堂の《漢學師承記》編纂の態度にっいて〔續〕〉,刊於《東京支那學會報》第十一號,1952年;〈《漢學師承記》の文章〉刊於《人文論究》第十七號,頁1-24,1957年。
近藤光男《清朝考證學の研究》,1987年,東京:研文出版社。
漆永祥《江藩與漢學師承記研究》,近將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出版;《江藩年譜新編》即附於該書之後。
閔爾昌《江子屏先生年譜》,1927年,江都閔氏原刊本。
漆永祥輯校《江藩集》,2006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近藤先生譯注《國朝漢學師承記》上冊,頁357。
同上注,下冊,頁16。
《漢學師承記》,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頁32。
同上注,頁71。
錢大昕《潛研堂文集》,1989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頁838。
《漢學師承記》,頁40。
王鳴盛《蛾術編》,1979年,京都:中文出版社,頁1241。
謝啟昆《小學考》,1973年,臺北:藝文印書館影印光緒十五年刊本,卷十,頁7。
見余輯〈王鳴盛西莊遺文輯存〉,1999年,《大陸雜誌》九十九卷6期,頁39-41。
戴震《戴震集》,1980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湯志鈞點校本,附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頁468。
錢實甫編《清代職官年表》,1980年,北京:中華書局,頁1420。
《漢學師承記》,頁32。
拙稿〈段玉裁年譜訂補〉乾隆三十一年條下有說,1989年,《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六十本第三分,頁604。另如段刻《戴東原集》卷七〈記洞過水〉一文,篇題下記「己丑代」,則乾隆三十四年為人代撰者;《東原年譜》則誤繫於三十五年(頁470),並其例也。
《戴震集》,頁191-192。
一九四八年,胡適先生撰〈記中央圖書館藏的《直隸河渠書》稿本二十六冊〉一文,據此書稿本考證,認為「《直隸河渠書》的著作人與編纂人是那位在直隸省內辦了幾十年河工的方觀承自己。……趙一清與戴震都止是幫助他整理修訂的學者。」胡先生原文見《胡適手稿》第一集卷三,今收入張岱年主編《戴震全書》冊七《戴震全書附錄之二》,頁257-269。
胡適先生文中嘗謂:中央圖書館所藏稿本,「只有前面四冊二十六卷可以斷定是戴氏最後改定本的清鈔本。其餘各卷之中,有些是趙一清改定本,其上有戴震修改的痕跡,也有別人修改的痕跡。」(同上注,頁260)疑趙、戴以外「別人修改的痕跡」,或即出余氏手筆。
《戴震集》附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頁470。
按段玉裁〈趙、戴《直隸河渠書》辯〉云:「戴東原師卒於乾隆丁酉(四十二年),遺書皆歸曲阜孔戶部葓谷繼涵。……葓谷於吾師為執友,其子廣根又吾師之婿,故遺書收藏、刊刻,引為己任。」(段氏《經韻樓集》卷七,頁45)孔廣根為繼涵次子。江藩《漢學師承記》卷六〈孔廣森傳〉後附〈孔繼涵傳〉云:「繼涵,字葒谷,乾隆庚辰科舉人,辛巳成進士,官至戶部郎中。其子廣栻,東原之婿。」(頁105)江氏誤以繼涵長子廣栻為東原女夫,近藤先生已正其非,見《譯注》中冊,頁484。
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乾隆三十三年條下云:「嘉慶己巳(十四年),有吳江王履泰者,捐?#123;通判也。其父乃周公(元理)之甥婿,履泰因此得先生之書(森按:指《直隸河渠書》),掩為己有,刪削幾半,益以乾隆己丑(三十四年)以後事實,易名《畿輔安瀾志》,繕寫進呈。上謂『此有用之書也』,命武英殿刊板;恩賞履泰同知,發永定河試用。先生嗣子中孚聞之,之曲阜,取原稿百十一卷入都,意欲辨正,而無肯言於上者。中孚抑鬱攜歸,以存玉裁所,屬玉裁校刊。」(《戴震集》,頁468-469)。
見拙稿〈段玉裁年譜訂補〉嘉慶十四年條引王念孫手札,《史語所集刊》六十本第三分,頁640。
按段氏〈趙、戴《直隸河渠書》辯〉云:「吾師之子中孚意欲赴闕伸辯而未能。爰於孔府攜書稿二十四冊至蘇州,屬余校定,此〔嘉慶〕十五年二月也。余披讀往復,見其書繁重,纖悉畢備,因思吾師惟戊子(三十三)年在恪敏處,一年內何以能成書之多至此?每與李松雲太守言,此必有底稿,斷非出戴師一人之手也。是年冬,松雲入都,杭州何夢華元錫來言:《直隸河渠書》乃趙東潛(一清)作,於戴先生無涉。」(《經韻樓集》卷七,頁45)則段氏後來亦知此書非東原所著。惟此引何元錫之說亦未確,說詳上引胡適先生之考證。
見臧琳《經義雜記》,嘉慶四年拜經堂刊本,卷後〈敘錄〉所收四家序文,頁3-9。
同上注,頁3。
同上注,頁8。
《漢學師承記》,頁74。
周中孚《鄭堂讀書記》,1993年,北京:中華書局《清人書目題跋叢刊》,頁10。
方東樹《漢學商兌》,1968年,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國學基本叢書》本,頁49;又頁123。
臧庸《拜經堂文集》,《續四庫全書》據宗舜年咫園景印葉名澧家藏寫本,卷三,頁81-83。
按余別有〈今本《經義雜記》非臧琳原書辨〉專文詳之,此不具論。
《漢學師承記》,頁111。
阮元《揅經室續集》,卷2,1969年,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簡編》本,頁89。
焦循《雕菰集》,卷21,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初編》本,頁343。
汪中《述學》,嘉慶間,阮氏《文選樓叢書》本,卷二,頁32。
阮元《揅經室續集》,頁89。
阮元《揅經室二集》卷三〈吏部左侍郎謝公墓誌銘〉,《叢書集成簡編》本,頁397。
錢實甫編《清代職官年表》載彭元瑞乾隆四十五年三月由浙江學政改江蘇學政,四十八年去任,頁2676-2678。
《漢學師承記》,頁50-51。
李詳《媿生叢錄》,宣統元年江寧刊本,卷2,頁6。
張舜徽《清人筆記條辨》,1986年,北京:中華書局,頁405。
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1976年,香港:龍門書店,頁104。
錢大昕《十?#123;齋養新錄》,1979年,臺北:鼎文書局影印本,卷首頁7-8,阮元〈序〉。
《戴震集》附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頁479。
《十?#123;齋養新錄》卷首附《錢辛楣先生年譜》,頁35。
按《潛研堂文集》卷三十三〈與晦之論爾雅書〉,有云:「予昔在京師,有志撰述,掇李(巡)、孫(炎)之墜遺,糾郭(璞)、邢(昺)之違失。……繼有刊定《元史》之舉,力未能兼,迺輟弗為。」(頁606)錢氏刊改《元史》事,《年譜》未載,余考其著手改修《元史》,當在乾隆二十七年,拙作〈錢大昕年譜別記〉有考,該文刊於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專刊《乾嘉學者的治經方法》,頁865-987。
《十?#123;齋養新錄》卷首附《錢辛楣先生年譜》,頁30。
《錢辛楣先生年譜》乾隆三十六年條云:「是歲撰次《金石文跋尾》六卷成,益都李南澗為刊板。」(頁32)又《潛研堂詩集‧自序》云:「歲丁亥(三十二年)將乞假南回,檢橐中詩稿,得九百有七篇。……念其嘗耗日力于此,乃鈔而存之。」(《潛研堂集》,頁889)此序撰於乾隆三十五年庚寅五月;然據錢大昭《潛研堂詩續集‧序》云:「予兄詹事竹汀先生,……乾隆己丑、庚寅間,在京都嘗手錄《詩集》十卷,自為之序。嗣先生專意經史小學,服官之暇,悉力著書,詩遂不多作,作亦不盡存。……先生沒,遺書滿家,同學諸君子謀\分任剞劂事。黃君在東謂先生雅不欲以詩鳴,然觀生平所作,溯源漢魏,出入唐宋。……舂容淵雅,蔚為大宗,《詩集》之刻,其亦奚可緩乎!于是先取前集付梓氏,俾秦子照若董其役。而以辛卯(乾隆三十六年)至甲子(嘉慶九年)詩,屬予暨先生女婿瞿子鏡濤續鈔成帙,又得十卷。」(《潛研堂集》,頁1129)味錢大昭序,則竹汀手定《詩集》十卷編成後,當時並未付刊。
《漢學師承記》,頁97。
同上注,頁144。
拙作〈乾嘉學術小記〉,刊於《張以仁先生七秩壽慶論文集》,1999年,臺北:臺灣學生書局,頁257-290。 读完此序,我不知陈先生所说的“余比觀兩家之書,漆君學養雖略有不逮,然君初未見近藤之書,而二者暗合者殆十之六,足見其攻苦力學,冥思神會,出門合轍,於前輩固不多讓焉”是什么意思。是对漆先生的褒呢,还是别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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