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ngang23 发表于 2006-9-19 15:44:58

街边的窗户

一                                       
  昨夜雨一直稀稀拉拉的下,直到拂晓才停住。炎热的夏季并未因这场雨的到来而凉爽一些。窗外天晴了,屋内洒满了熠熠阳光。他光着膀子靠在床头上看书,衣柜的影子斜在身上。墙上的石英钟指针“嗒嗒”的跳着。台灯仍亮着,不过已经黯然失色。
  电话蓦地响起,他把书扣在写字台上,抓起电话,喂?——哦,怎么呢?——那下午好么?——晚上呢?——好吧,那回来再说吧。——拜拜。
挂掉电话,他猛的将写字台上的书扒拉到地上,然后呆坐在那里。墙上的石英钟指针不动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竖在床头的枕头放平,熄掉台灯在凉席上躺下去。在寂静中,他周身流溢着金灿灿的光芒。


早晨醒来时,我感觉浑身汗津津的。我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叼着烟卷走到窗前,用毛巾擦着脸、脖子、胳膊和腋下。隔着崭新的绿纱窗望出去,越过菜市场海蓝色弧形穹顶,我习惯性地瞟了一眼对面酱红色尖顶的教堂。每到星期天早上我熟睡时,那里就会传来微弱的钟声以及随后唱诗班那悠扬轻灵的歌声。这声音有时会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有时则听不到。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向窗外吐了口烟。     
我回想起去年某个夏日的午后:阳光炽烈,窗外光影分明,只有不知疲倦的蝉鸣。一位年轻女人进入了我的视线。女人双腿修长,左踝还戴着银色的脚链。怀抱着孩子仍旧保持着娉婷的步姿,波浪般的棕色长发有一部分垂到孩子身上。孩子两岁大的样子,一身豆绿色的卡通短衣裤。
她走到一辆发动着的黑色轿车门前,拉开门的同时,孩子手中的玩具掉在了她身后。她似乎觉察到了,低下头把孩子抱进车内,转身弯下腰,一只手按在膝头的短裙上,另一只手去拣那只玩具。我隐约能看到她垂下的领口里的粉色纹胸。当她把头完全抬起来时,我把视线移开了。
  我收回思绪,把目光落在一位拎着菜篮子从窗下走过的老太太身上。一双罗圈腿使她走的很慢,象只企鹅似的左摇右摆。我感觉饿极了。
  


  他背起画架走出家门,在门洞口看了眼腕子上凝着冷光的手表。呈现在他眼前的这条通往环湖公园的街道行人稀少,被两旁白杨树的枝叶荫翳着,晃着斑驳的阳光。街角有一处固定的冷饮摊儿,生意似乎不是很好,远远看去,只有两位顾客,一高一矮,衣饰在水泥墙的映衬下呈几块儿晃动着的艳丽色斑。
  待走近,是一对年轻的男女,手举雪糕互相嬉笑。他绕过他们。一会儿,一阵自行车链条的声响在身后越来越近,最终超过他。女孩坐在后座上晃着露出一截儿雪白袜子的脚,心不在焉地吃着雪糕,并不时把手伸向男孩肩膀的一侧。男的头一歪,就咬上一口。不久,他们就在前方转弯处不见了。
雨后的公园没有风,空气更加清爽透明。近旁的树林散出残留着淡淡的、未被阳光蒸掉的夹带着泥土味儿的湿气,被雨水刷去尘埃的白桦叶子看上去光滑呈亮。四周充溢着蝉鸣和鸟叫。
  他站在植篱中搜寻着,最终远处湖水的波光吸引了他,沿着碎石路,他来到湖边的凉亭,雨水顺着凉亭的五角迟缓的滴落,在四周湿漉漉的泥土上消失了。
他支好画架,在凉亭里选好取景角度。
  他右手托左肘,左手食指抵住鼻翼站了一会儿,才开始动笔。微黄的画纸上浸透着光亮,在铅笔的“沙沙”声中……慢慢的,被黑灰色的线条所侵占。他虚着眼睛,目光交替在画纸和景色之间。直到夕阳前的光辉洒向静寂的湖面,他才重新睁大眼睛,退后几步蹲下来。
  他紧闭双眼晃了晃脖子,接着猛然睁开,柔和的阳光在湖水细密的波纹中闪烁着,从一排灌木枝叶的缝隙中扩散过来。
他点上一支香烟,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坐到石凳上,望着几步之遥的作品:一个女人的背影站在映月的湖边,身后是一条长长的影子,影子的头部映在女人的裙裾上。他看了一会儿,石凳似乎有些潮湿,他站起身,摸摸屁股,溜达到湖边。
那儿有一位垂钓的老头,戴着金黄色草帽,裸露的手臂晒得黝黑,时而提竿上食,时而甩出鱼线,回廊的影子在平静的湖面上清晰可见,白色的鱼漂随着红色的刻度线浮浮沉沉。
  一支烟的工夫,老头仅钓上一条拇指大小的鱼,他从头顶将鱼扔到身后的草地上,那鱼儿拍打一阵就不动了,张着嘴大口呼吸,眼珠儿象要掉出来似的。
  “啪”的一声,他拍死了一只花腿蚊子,用手轻轻弹掉,又将胳膊上的红点抹去。他抬起头四处张望,发现园内游人多了起来。花坛旁,一群孩子在摇着扇子的大人身旁又跑又跳,几对青年人在树林中散步。他用脚碾灭香烟,迅速收拾起画架,朝大门的方向走去。湖对岸的喷泉广场上空响起了欢快的舞曲--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好象一只蝴蝶
  飞进他的窗口
  ……  


  黑暗中他站在自家门前,把画架从肩上卸下来,靠在防盗门边的墙上。微弱的月光从楼道的窗子溢进来,映着他淌着汗水的一侧脸颊。他双手在裤兜里不停翻掏,拍打了几下后停住了,侧过身面向楼梯站住。他用手背抹一下额头,胸脯在灰色汗衫下微微起伏。
  他慢慢的一步一步走下楼梯,重新回到来时的那条街道上。天空乌蓝,街道上树影重重,四周是此起彼伏的虫鸣。这条街道上的路灯几乎坏了一半,在茶色灯光下,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紧贴道牙子快速行走着,脚边那错落有致虚虚实实的影子不停地跟着他移动、变换着角度。
在一棵树下,一个老头坐在马扎上,眯着眼睛,腿上的半导体里传出嗓音沙哑的单田芳播讲的评书《薛家将》——马跳壕沟,大刀往前边一举,“嘁哧喀嚓”,好像到了瓜地,把敌兵砍得死尸翻滚。时间不大,周青他们身上都变成了红色,也不知道是自己身上淌的血,还是迸的。
  


  前方逐渐亮了起来,一条宽敞的马路横穿而过。我身后,是没有路灯的黑漆漆的街道,直通公园的后门。我走到那条马路边停下来,一辆红色出租车驶过来,在我面前减速。一个男人从车窗后注视着我按了几声喇叭,我低下头,一只屎壳郎从脚边爬过,我抬脚将它踩死,尸体象粘着黑瓜子皮儿的一口浓痰。我把鞋底儿在沥青路上使劲蹭了蹭,抬起头时,车已经开远了。
  


  在公园后门,他站了一会走了进去。远处不时传来狗叫声,四周阒无一人,月光下草木影影绰绰。近旁汉白玉雕砌成的石桥在黑夜中十分醒目,象是贫血女人的脖颈。他走上石桥,向桥下幽幽的湖水中吐了口痰,然后从另一头走下去,钻进了密密匝匝的树林。
  他一边转圈一边低头走,最后在裸露出黄土的空地上站住,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观察着什么。蓦地,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串反着光的小东西上。是一串钥匙。他把它拣起来,捏在手里抖了抖,“哗啦”作响;然后又放在手里掂了掂,依然“哗啦”作响,这才把它放进裤袋里。
  他刚走出几十步远,裤子象被什么东西挂住了,身体前倾停在那儿。他回过头,一只惨白的手紧紧抓住他右腿的裤角,他立刻把脚往后一缩,那只手仍旧紧抓不放。顺着那只手,可以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侧躺在地上。
“救我。”那女人用微弱沙哑的嗓音哀求着。
他颤栗着说,“你怎么了?”
“我受伤了,有人要杀我求你救救我。”
“我这就喊人去。”
“别丢下我!”
“你先放开我,我这就找人来。”他的语气充满了恐惧和厌烦。
“我很难受,”她的声音近乎绝望,“别走,我害怕死。”
“你不让我走,他怎么给你叫人来。”他说着又拽了一下腿,声音低沉地说:“放开我!”
“别离开我,救我出去。”她用力抓着他的裤角又往前挪了挪,并
挣扎了一下把头抬了起来,挡着脸的长发向两边分开,一把匕首插在她右眼的位置上,一多半露在外面,泛着阴冷的光泽。她的右眼分明是一个黑洞洞的大窟窿,苍白的脸上有几条黑线从那窟窿里呈扇形扩散下来。他哆嗦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呃”的一声。然后他扭过头拼命的用另一条腿向前蹦,似乎那只手抓的越来越紧,马上就要顺着裤腿爬到他身上来。他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挣扎着用右腿用力向后蹬去以期将那女人的手甩掉。这时他悬在半空中的腿象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便停住不动了,他感觉蹬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抓住他的那只手松开了,他用手撑了一下地险些跌倒。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去,那女人平躺在地上,长发遮掩着脸,在头发中只露出匕首的黑色把柄,穿着白袜子的一双腿轻轻地蹬了几下便伸直了。
“喂,我不是故意的。”他又喊了一声,依旧没有回音。他边向后退边搓着手上的泥土,突然调头奔跑起来,跑过石桥后他放慢步子俯下身,头一直昂着保持水平的视线,伸手抻了抻裤角,然后直起身把手掌在裤线上抹了几下。他忽然发觉那狗的叫声不见了,连很倦的蝉鸣也消失了。他感觉周围的草木变得陌生起来,看上去每棵树后都躲藏着人,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他,只待他走近后突然跳出来恐吓他。他以一种略快于散步的速度走出公园原路返回。走进那条昏暗的街道,他便放慢了脚步。脚下的影子时隐时现,每走几步,他就回过头去观察一番,就象有人在跟踪他似的。越向街道深处走去,他的脚步声越清晰。他把双手从裤袋里抽出来,握紧拳头在大腿两侧大幅度摆动着,昂首挺胸大步流星的走,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鼻梁滑到鼻尖,然后润在他干裂的嘴唇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家门的,甚至记不得是用钥匙开的门。他神智恍惚地倒了一杯可乐,坐到椅子上大口的喝。很快,他把可乐喝净,舔了舔嘴唇,又倒了一杯白开水。一口气把水喝干。他紧捏着空杯子,突然想起了被他扔在地上的那本书。他站起身,把杯子放到字台上;走过去把书拾起来,用手抚平被压折的纸张。
  他点上一支烟,关掉日光灯,打开台灯;把床头的枕头竖起来靠上去,开始看书。他连一页都没有看完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他把书扣在床上跑到卫生间,快速冲了个凉跑出来。回来后他感觉口干舌燥,一口气又喝了两大杯水,直到把肚子喝撑为止。由于饮水的缘故,他又燥热起来。他用毛巾搓着头发走到窗前,可是没有一丝的风,街道上很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这个时候,石英钟的指针又跳动起来,不过还是他入睡时的那个时间。
  当他再次躺下去准备看书时,无论如何精神无法集中。他知道这是徒劳的,所以他跳下床,从字台抽屉里找出一个白色塑料瓶,倒出两粒白色小药片,直接咽下去,然后重新躺回床上,把枕头放平熄掉台灯。没多久,他又爬起来,把日光灯重新打开才倒回枕头上。
  不知什么时候他醒了,天还没有亮。他望着天花板,痛恨自己喝了过量的水。他起身来到卫生间,使足全身力气,那架势似乎想把多余的、影响睡眠的水分一次性排出。他意犹未尽地抖着那玩意儿,有一瞬间竟察觉不到此刻自己身在何处。
  回到卧室他立刻将门反锁上,重重的倒在床上;眼睛仍然睁着,一动不动盯着墙上的石英钟,不知什么时间才睡着的。
  


  第二天,他从衣柜里拽出两套衣服塞进一只大的背包里,身份证在抽屉里翻了很长时间才从一本黑色日记薄中找到。最后他清点了一遍皮夹子里的钱。临走前,他把所有电源统统关掉,站在客厅中央巡视了一遍。
  


  他从一家食品店走出来,然后招手叫了辆出租车钻进去,低声对司机说:“火车站。”
司机没听清楚,问:“哪?”
“火车站!”他吼道。
  售票窗口前没什么人,前面只排了六个人。他一边等候,一边望着占了半扇墙壁的电子大屏幕。排到他时,他对售票员说:“随便哪儿,别超过二百块钱,现在立刻就能上车的。”



  我拿到了火车票。跟着一群人经地下甬道来到站台。我点上一只烟,蹲到站台的阴影里抽。阳光白晃晃的,站台栅栏外的空地上散落着一些纸屑,一动不动地躺在灰色石板地上。如果不是看到栅栏上的彩旗还在微弱的扬起一角,我感觉不到一丝风。也许明年的春天,在我现在望着的那片地方会有一群放风筝的孩子。我此刻都能忆起春天那股干燥温暖的风拍打在脸上的感觉。几只风筝稳稳当当停在蔚蓝的半空中,可孩子们不想这样手拿木制线轴呆呆地望着天空。他们跑动起来,丝毫不理会脚下的路;拧着小脑瓜,脸上充满天真无邪的欢笑。被他们牵动的风筝却摇摇晃晃起来,不久就象捕食的鹰那样一猛子从高空扎下来。
  火车进站的时候,我的烟刚好抽完。这趟车人很少,空位子很多。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靠西的窗子下。他把背包放到行李架上,把窗子向上提了提,向杂草中吐了口痰。这时响起了列车广播:旅客您好,欢迎乘坐……接着就开始播放流行歌曲。乘务员这时候推着小车出售食品和报纸。我买了份晚报,把CD随身听从背包里掏出来,放进一盘崔健的《解决》,带上耳塞看报纸上的体育新闻:孙继海、李铁英超表现大受好评——中国男篮止步八强——王治郅誓不回头。
  列车起动了,我摘掉耳塞关掉CD机,把报纸铺在小餐桌上。这时的阳光已经完全照进车窗,风很大,我于是换到对面的座位上去。
  不长时间中途就停了一站,上来很少一些人,空位还是很多。我喝完瓶子里剩下的一口水,把空瓶子扔出窗外,头靠在车窗与靠背之间的夹角里睡去。
醒来后,我打量着周围的旅客,人开始吃晚饭。伴随着“咯噔咯噔”的铁轨声,一些人来回走动,身影不停的在车窗上闪晃。我收回目光点上支烟抽。这时,一位女列车员告诉我车内不准吸烟。我只得把烟扔出窗外专心吃东西。
列车继续行进,行驶在广袤的土地上。车窗外是一片片村庄和田野。铁轨两旁是一排排杨树,随着列车的行进被一棵棵抛向后方,又一棵棵跟进补充到眼前,如此交替不止。
  填饱肚子以后,我和几个临时凑在一起的人饶有兴致地玩起了“扎金花”。一时间,周围不少睡眼朦胧的人也都来了精神。没玩几把,其中有一位突感身体不适。于是我叫一位一直在一旁观看的男青年过来凑把手,他遥头示意,并补充说:我不会玩。我拉住他说:“你会玩什么就改玩什么。”他见难以推辞就坐到我们中间,并不时瞅一眼他的行李。我们玩起了“大跃进”。他牌技不赖,可总是出牌很慢。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他总不肯痛痛快快出牌,而是悠悠地把牌慢摁在报纸上,不象他们把牌甩的“啪啪”作响。通过交谈,他自称是个画家,此次出行是去写生。
  车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大伙散了,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盹。车窗外黑压压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植物的潮味儿。列车中途又停了一站,一群面目不清的人背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涌到一起,不声不响的奋力挤上来。他闭着眼睛象是睡着了。
  车窗外开始出现较密集的灯火,列车驶入了一座城市的边缘。不久,就放慢速度准备进站了。我趴在餐桌上望着夜景,密密麻麻的霓虹灯在不远处不断闪烁着,车窗外的杨树换成了稍远处的一排排三四层高的小阁楼,几乎家家亮着灯。列车速度很慢,都可以清楚的看到屋内人们的活动。阁楼三层的一扇窗前,一个扎着羊角辫、胳膊肘撑着窗台向外凝望的女孩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甚至在这一眨眼的工夫察觉到了她那翘首以盼的神情。我难以抑制住内心的喜悦,一切阴一扫而空。我想,此刻我的脸上一定挂着幸福的笑容。但只有我,懂得那微笑背后的秘密。
  我看到那位画家的身影随一群人挤下了车,同样的一群人挤了上去。我走出站台,沿着曲折坑洼的窄路朝着列车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一条街边,他停住脚步,向四周逡巡着,然后扔掉烟头钻进一排阁楼下的阴影中。
  
十一

  电梯门打开了,他犹豫着走了进去。到六楼后,他把钥匙交给服务生,由他引领着打开六零一房间的门,把钥匙上拴的塑料牌插进特制的电源开关里,灯亮了。服务生关上房门,他把背包放到茶几旁的木沙发上,刚点上支烟,忽然有人小声敲门,他大声问:“谁?”
  “送水。”他这才走过去把门打开,接过暖瓶。
  关上门,他拎着暖瓶靠门站了一会儿。他走回去砌了一包宾馆备的袋茶。他觉得饿了,从背包里掏出食物,把剩下的半袋饼干和两根火腿肠吃掉,到现在为止他买的东西已经吃光了。
  他坐在沙发上出神儿的时候,慢慢把茶喝光,之后不停地用毛巾擦汗,可是身上还是粘乎乎的。于是他走到卫生间,脱掉内裤之后,斜了眼挂在卫生间墙壁上的梳妆镜,立刻被镜子里的人所吸引。那人脸色苍白,蓬头垢面,眼窝深陷,胡茬儿布满下巴。他用手摸着那人生硬的毫无温度的脸颊,神情是说不出的惊恐。镜子里的手又使他想起了那个女人,他抓起装润肤膏的玻璃瓶砸向她,镜子竟然没有粉碎,而是裂开了放射状的细纹。他转过身,喘着粗气,感觉镜子里的两个人并没有消失,而是继续以支离破碎的影象存在着。
  他裸着身子逃回来,躲到床上。中央空调徐徐吹来微弱的冷风,电视频道从头到尾被他来回换了三遍,最后琐定在一部刚打出字幕的电影上。茶的质量很差,困意很快席卷了他。他把床头灯拧灭,点了支烟,黑暗中他猛的坐起来,发疯似的弄亮房间里所有的灯。刚躺下,发现拉着的窗帘轻微的一鼓一鼓的抖动,他急忙下床把左面窗帘拉到尽头,闪到一边;接着再把右面窗帘拉到尽头,观察一番。最后,他检查了一遍整个窗户,才背靠着墙壁、裹着毯子睡去。
  半夜他又被尿憋醒了,他坐在床头犹豫了很长时间才咬了咬牙,把杯子里的剩茶一扬脖喝光;接着站起来,尿在了茶杯里。由于茶杯的容量太小,尿从茶杯里溢出来流到了他的手和地毯上,又黄又骚。他小心翼翼地端着茶杯,挪到厕所门口,推开门后迅速的把尿液泼出去,紧跟着跑回来,用另一张床上的床单擦了擦手。
  此刻,他躺在床上只感到精疲力尽。

十二

  第二天,他在离宾馆不远处的面馆里吃了一碗拉面和两个白菜馅的包子,买了两瓶矿泉水和一板德芙巧克力。他回到宾馆就爬上了床,背靠着两个枕头看了一下午电视,喝下一瓶水,吃掉整板巧克力。等到天快黑下来时,他到楼下报亭买了份报纸,坐到路边的花坛上借着路灯消磨时间。灯光太暗,很快他的眼就酸了。天气闷热,象是要下雨。他往前探探身子,胳膊肘撑着膝盖揉了揉眼睛。
当他再次来到阁楼下,目光迂回在亮着灯的窗户上,一遍一遍搜寻着。只听到一些细微的说话声和电视机里发出的声响。身边不时有人骑车经过。他退到街边的大树下,身后不远就是黑漆漆的火车铁轨,被朱红的围墙隔开。他索性坐到围墙下抽烟。当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时,她的身影出现了,在阁楼三层的窗前。他扔掉烟蒂,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土跑过去。
  他站在楼下望着她,她的脸又黑又模糊。屋内的灯光橙黄。她今天扎的不是羊角辫,而是一条翘得很高的马尾辫。他就这么站着看了整整十分钟。她胳膊呈“八”字撑在窗台上,从她脸的角度和身体的姿势来看,她象是在眺望远方的大地或天际。她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就算在这儿站上一整晚她可能也不会发现他。于是,他向她挥了挥手。见她没有反应,就向后退了两步掂起脚尖把手臂伸直,象在火车站接人一样大幅度地挥手。这样一来,从她脸的位置变化上他感觉她看到了,他都能听到手臂带动空气流动时的风声。她楞在窗前象是在确认是否在向她挥手。他又挥了两下向她证实她的判断,她迟疑了一下,微微低了下头,凑近玻璃窗,用一只手放到额头上贴住玻璃,好挡住屋内光线的干扰。他朝她笑了笑,她迅速放下手,动作有些慌乱,用手指了指他那里,嘴里说着什么。她的小脑袋眨眼离开了窗前,紧接着从楼道内传出砰的关门声以及随后跑下楼的脚步声。他盯住楼洞口,一个黑影走出来,黑暗从她身上一缕缕的褪去。她小心翼翼地向他走来,在离他三四米的地方停住。她身材修长,朦胧的光线并不足以使他清晰地把握住她的容颜。
  “你谁呀?”她先开口问道。
  “你不认识。”
  “那你叫我下来?”
  “没叫你下来。”
  “那你冲他挥手?”她扭头看了一眼阁楼,“你是冲他挥手吧?”
  “对,是我。”
  “你什么意思?我又不认识你。”
  “昨天晚上我坐火车从这里经过,看见你了。昨天你不是这个发型,是扎着两个羊角辫。”他用双手在自己头上比画着。
  “我什么时候扎过羊角辫呀,”她踢了一下脚下一块石子继续说,“行了别编了,骗别人去吧。”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我凭什么相信你?”她说完转身往回走。
  “我没撒一句谎,你心里最清楚。”
  她收住脚步,回过头说,“就算是真的那又怎样?看你那副样子,你应该先关心一下你自己。”
  “我只是——”
  她打断他的话,“有你什么事?也请你相信我,我从没扎过什么羊角辫。”
  “我印象里就是这样的,很真实。”
  “真不真的先放一边,你半途下车把我喊下楼就为了证明这个?你也太浪漫点了吧。”
  “不是,我是想知道你当时在想什么。”
  “嘁,我有必要告诉你吗?你是我什么人?”
  “当然,现在什么也不是。”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走入另一个人的生活怎么就那么困难呢?”
  “你说话别这么肉麻行吗?”她笑了,捋了捋额边的发丝接着说,“你昨天晚上下了火车不会是从这儿站了一天一宿吧?”
  “没有,我就住你们家楼后面的宾馆。”他用手向她身后一指。
  “哦。”她两手插在运动上衣的口袋里,低着头,辫子翘得更高了,象是一棵铁衫树。
  这时雨点突如其来地打在他们身上,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他们还没反应过来雨就下大了。雨点打在土地和建筑物上“啪啪”作响。她跑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护住头,踏着雨水激起的水雾掉头朝门栋跑去。
在门栋里,他们身体挨得很近。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惊讶的神情。她的手在他手里握着。他说:“你的脸湿了。”
“你的也湿了,”她说着用手摸了一下他潮湿的脸庞。
  “咱们上楼说吧,”她拉了一下他的手。
  “我怕见生人。”
  “得了吧,那还跑来找我?”
  “你不能算生人,似曾相识。”
  “就我自己在家,我爸出差了。”
  “你妈呢?”
  “她?死了!” 
  楼道里黑咕隆咚的。她从前面拉着他的手,这让他很不自在。可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跟着她摸黑上了三楼。不清楚楼道里为什么没有灯。她在三楼靠左手边的门前站住,放开他的手开始掏钥匙。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卧室昏黄的光立刻映在他们的脸上。她用手摸了摸墙壁,将客厅的灯打开。在日光灯下他看清了她那充满青春气息的脸庞——长长的睫毛,眉骨突出,大眼睛凹在下面。嘴唇很薄,鼻子挺直。不施粉黛的古铜色皮肤看上去细腻平滑,充满了健康的光泽。
  “哪间屋子是你的?”他问。
  她用手一指开着台灯的正对着大门的屋子说:“就这间。”然后又一指紧挨着的另一间屋子说:“那间。”
  他环顾着一下房屋的布局:一进门是个不小的客厅,摆放着一个塑料鞋架,一组半人高的柜子,以及一张饭桌和一套落地音响。柜子上摆放着一个很小的鱼缸,水很清澈似乎刚更换过。里面只有几条红剑在迟缓游动。左手边是厨房,右手边是厕所。
  “什么呢你?”
“想你呢。”
“知道我想什么呢吗?”
“什么?”
“我正想,我是不是在引狼入室。”
“你要这么看得起我,那我就不客气地当一回。”
“真的?”
“请好吧。”
窗外雨点打在窗玻璃上的节奏突然加快了,他心里一紧。
她的房间是典型的女孩的房间,没什么特别,什么布娃娃、明星照、化妆品、小饰物、小玩意,一应俱全。
他坐到沙发上,东看看西看看。她打开电视,站在房间中央手拿遥控器。他说:“你坐下看。”她回过头,马上又转过去,马尾辫一甩一甩快速地说:“一会一会。”
“我渴了,有水么?”他说。
“可能没了,等会儿我给你做一壶去。”她转身去了厨房,一会儿工夫拿着两个削好的梨回来,递给他一个。
 “先吃个梨吧,水得等一会才能开。”
 “不着急。”他接过她手中的烟台梨。
  他们吃着梨,一时无语。她边吃梨边看电视,是个历史戏说剧。他发现,她是他最喜欢的那种类型。
“你老看我干嘛?”她保持原来的姿势,眼睛望着电视冷不丁的说。
  “那你让他看谁?屋里又没别人。”
“我真后悔,确实是引狼入室了。”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她把他手里的梨核连同自己的一起拿走,“啪”的一声扔在簸箕里。然后拉开厕所门,站在门口冲他说:“别过来啊,门锁坏了。”
“没跟。”
  他微笑着站起来,在“哧哧”声中,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把厕所门缓缓拉开。她坐在那里马上抬起头,他们僵在那里谁也没说话。突然,她把食指放到嘴唇上,楼道内立刻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随着她眼珠转动,那声音越来越近,紧接着是门锁的声响。他迅速地推了下厕所门,门轴很顺滑,他用力过大,砰”的一声关上后随即又弹起来。与此同时,大门开了,与厕所门撞在了一起。一个脑袋先探了进来,那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穿着棕色梦特娇汗衫。很快男人挤进屋,她正提着裤子楞在便池上。男人看了看眼前的一切,皱着眉头打了个嗝,一嘴酒气的盯着他问:“他是谁?”
“同学。”她声音很小但很坚决。
男人把眉头皱得更紧了,“同学?别扯淡了,这么大岁数的同学?”
他站在一旁显得很紧张,掏出烟,点着一支大口的吸,当把烟盒放回口袋时又掏出来,取出一支给男人递过去。
“少来这套!”男人把烟从他手中打掉,“你是哪的?”
他低着头盯着地上的烟,沉吟了片刻说,“没哪,来旅游的。”
男人梗着脖子嚷到,“牛逼啊,旅游旅到我们家来了?我他妈看你象流窜犯!”
“不信算了,我走了。”他伸手去开门。
“门儿都没有,”男人把一只手按在大门上,“多亏我回来的及时,流氓没耍成就想跑?”
她系好裤子从厕所走出来,拉着男人胳膊,带着哭腔说,“爸,他没耍流氓,让他走吧。”
男人把胳膊一甩愤怒地说,“你别替他说话!这种人渣他见多了,我是回来的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男人喘了口粗气,接着说,“不能让他就这么走,把警察叫来说清楚再走。”
  他神情有些慌乱的说,“我确实是来旅游的,碰巧认识了就上来聊聊天。”
“聊天?聊天聊到厕所里来了?你他妈骗小孩子呐?”
“我不是有意的。”
“我不跟你废话,等警察来了你跟他们解释。”
  “爸你这是干嘛呀!”
“你不老实在家呆着往家里领生人,你知道多危险吗?”他没理他去拧门锁。
“别想走!”男人一个箭步倚到门上。
  “你躲开,我走是我的自由。”
  “这是我家,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着,男人从上衣口袋掏出手机,还没按键就被他啪的一声打在地上。
“呦呵?动手是么?”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冲站在墙角的她说,“把手机拣起来赶紧打110。”
  “爸你就放他走吧,他什么也没干!”
  “你松开我!”
“快点!打!”她此刻蹲在墙角抽噎着,“你就放他走吧。”
“你不打是吧,那我就喊了啊!抓(!)流——”他迅速抄起放在柜子上挂着水痕的水果刀向男人肋部刺去。男人瘁不及防,张开一半的嘴巴僵住了;眼睛就象他见过的那条鱼的眼睛,抓衣领的手松开了,另一只手捂住伤口。刀刺的很深,只露出黑色刀把。血仿佛泉眼中冒出的水,顷刻间浸湿了男人胸口以下汗衫。他把刀迅速抽走,血马上迸射出来;他象是早有准备似地侧身收腹一躲,血溅到了灰白的墙壁上,看上去象一条巨大的血蜈蚣。
男人顺着门慢慢出溜下去,最后倚门瘫坐地上。他把刀扔进鱼缸里,“咣”的一声,鱼四下散开,缸里的水立刻被染红了大半。她仍旧蹲在墙角,目光涣散的望着厨房窗子的方向;双手揪着脑袋两侧的头发,由于过于用力,皮肤绷得手背上的骨头又白又亮,嘴唇不启的说,“这是怎么了?”
他扒开一道门缝窜出去,男人歪倒向门的一边。当她在他身后撕心裂肺的喊叫着“爸爸”时,他一脚踏空滚下楼梯。他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就冲出楼洞奔。雨停住了,象它来时一样。泥水里闪烁着光亮。他象跑在海绵床垫上,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的使不上劲。没跑出多远他就滑倒了。当他再次顽强的爬起来,边用手背蹭着溅到脸上的泥水边辨认宾馆的方向时,看到对面阁楼三层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站在窗前。他慢慢走过去,在她窗下停住,他向她挥了挥手。见她没有反应,他向后退了两步掂起脚尖把手臂伸直,象在火车站接人一样大幅度的挥手。这回,从她脸的位置变化上他感觉她看到了,他都能听到手臂带动空气流动时的风声。她楞在窗前象是在确认他是否在向她挥手。他又挥了两下向她证实她的判断,她迟疑了一下,微微低了下头,凑近玻璃窗,用一只手放到额头上贴住玻璃,挡住屋内光线的干扰,向他站立的位置望下来。他朝她笑了笑,她站直身子用手朝他指了指,他疑惑的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接着,她的手掌迟缓的向慢慢张开的嘴巴捂去。他好象意识到了什么,猛的回过头,立刻感到右眼一黑,接着,左眼望到了灰蒙蒙的天空。

十三

  我关掉电视机,收起二郎腿,依在沙发靠背上抽烟。我突然发现她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我看到雨水顺着窗玻璃缓缓滑落,知道时间此刻并没有凝固。我掐掉烟,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我站到她身体的一侧,把手搭在她肩膀上,“看什么呢?”
  “啊!”她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同时猛然转过身,辨认出是我后迅速扑到我怀里。在她转身那一瞬间,我看到她半张着嘴,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答应我,永远别离开我。”她说着,把我抱的更紧了。
  我搂着她那娇小的身体向窗外望出去,除了黑夜什么都没有。 

hufucopy 发表于 2006-9-19 18:51:06

写的很费解,不过还是不错。感觉是写出一种心情或者上感觉?
搂主能解释下吗,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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