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ngang23 发表于 2006-9-19 15:42:20

彩虹

透过车站的玻璃窗望出去,在行驶的汽车车灯的照射下才能看到外面下着小雨。已经过了五一旅游的旺季,车站里显得冷清。在候车大厅,两个年轻女孩儿紧挨着坐在一起,身边的地上放着一个带轱辘的大旅行箱。留着长发的女孩儿在暗淡的灯光下脸色惨白,不停地看手里的电话。她可能在等电话,或者看一看时间。她的另一只手被另外那个女孩不易察觉地握着。她的双臂裹着前胸,象只被雨淋湿的鸟;黑色的长裙使你的视线欣赏过她小腿优美的线条后在膝盖处停住了。她身旁那个一身休闲装打扮的女孩儿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她对面,踮起脚尖蹲下来。她穿着一双蓝色的匡威运动鞋。她俯下身,把脸埋在腿上,垂下的长发将小腿遮住。她摸摸她的头,她抬起脸,一缕汽车的灯光从窗外扫过来,这才看到她眼睛里噙着泪花。她站起身,向车站的小卖部走去。

她拎着一个塑料袋走回来,拿出一瓶水递给她。她坐直了身子,摇了摇头。

“你后悔了?”她不说话,还是摇头。她在她身旁坐下来,头后仰在椅子靠背上。她望着候车大厅的上空,纵横交错的钢架支撑着穹顶。她想到,一旦其中一根断裂,就会有坍塌的危险。

“别生气,”她扭过脸对她说。“我很矛盾。”

“我知道。” 她回头看了眼聚集在剪票口的其他车次的旅客。

“还有多久?”

她看了下手表,“半小时。”

“我们不该来这么早,让我有时间反悔。”她笑了一下。



“对。我们应该掐着点跑进来,让你来不及想。”她用手替她捋了捋散乱的头发。

她的手机响起来,她看着屏幕犹豫着,最终还是接了。她把手机举到耳边沉默着,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没有。”声音是那么有气无力的。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候车室的窗边踱去。黑色的连衣裙在昏暗的车站中若隐若现。风从窗口吹进来,裙子紧贴她的身体,使她显得更加瘦弱。她没有跟过去,但目光始终追随着她。此刻电光闪了一下又一下,瞬间照亮了她的身影;紧跟着沉闷的雷声隐隐传来,可以听见雨水落地的声音了。她喝了口瓶子里的水,甜丝丝的而又不象糖的味道。冰凉的水顺着她的喉咙进入了胃部,她感觉身体内仅有的一点温暖被夺去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三五”烟,点燃吸了一口;然后低下头,将烟吐在两膝之间。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她在她视线内消失了。她慌张地站起来,环视着四周的每个角落。她不见了。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妥协了,撇下我偷偷的溜掉了。她意识到她背叛了自己。她觉得胸口有一股气流在向上升,经过脖颈窜向脑后,接着逐渐散开……她鼻子一酸,向候车室大厅的门奔跑过去。在门口她刹进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行李。于是,她急忙拿出电话给她拨过去——她盯着行李箱朝座位走过去——啊,是占线的声音。她的身子一下子就软了,放松下来。她心想,对,她不会不辞而别的。她不是那样的人。

很快事实验证了她的猜想。她原来躲在这儿呢!她看到她从一株高大的盆栽植物后面走出来,手里举着电话。她的表情不再象刚才那样紧张,平静而坚定。她跟在她身后走着,听到她说,“是的,我想清楚了。我自己会处理好。”于是她停下来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一直走到大厅的尽头又折回来。雨水洗刷着玻璃窗上的泥垢,她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地窖般的潮味儿。这时,她已经接完电话走回到她身边。

“你热么?都出汗了。”她对她说。她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和脖子,才发现原来那股味道来自自己的身体。

“是他吗?”她们回到座位上,她问。

“是。”她回答。

“他可真有毅力,”她接过她递来的手绢擦着脸上的汗。“象个幽灵一样。”

“不能怪他,他其实挺理解我的,对我一直不错。”

“他对你真好啊。”一群人从门口走进来,将大大小小的包放入安检机器的传送带上。

“你别这么说,我心里难受。”

“那你让我说什么?谢谢他这几年对你的照顾?”

她拿过她手里的水,喝了一口。“是他们求他劝我回去,他对我早就放弃了。”

“全是借口,那当初为什么把你从家里赶出来?”

“他们当时接受不了。”

“连你也接受不了吗?你可是他们的孩子啊。”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你还喜欢他吗?”

“你别问我,我不知道。”她低着头不住地摇着。

“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她顺势把她揽在怀里。

“你别这样,”她挣脱她的胳膊,朝四下里看看。

“你很在乎别人说什么。”她发现好多人坐着或躺着在椅子上打盹,周围出奇的安静。

“是,我是不是很自私?”

“哼。你从来不敢正视自己的欲望,”她盯着她的脚。“哪怕看一眼都提心吊胆,你就象一个天天忏悔的罪人。”

“你怎么这么说我,”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敢还陪你来这里,我爸已经被我气病了你知道吗?”

“我们既然决定了要一起走,就不要再抱怨了。”

“我什么时候抱怨过了,”她疲惫地瞪了她一眼,“只是希望你有点耐心,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但愿你这槽糕的情绪快点过去。”她又点着支烟,抽起来。“这也影响了我的心情,你明白吗?”

“我很难克制。你说的对,我很在乎别人背后的议论和异样的目光。”她长吁了口气,“给我也来一支。”

她把自己手里的烟吸了一口拿给她,说,“你知道吗,有些人注定和我们没有关系,哪怕他死在你面前。”

“别说了好吗,越说心越烦。”她吸了一大口,把烟蒂丢进还剩一少半水的瓶子里。

“好吧。”她看了眼表,“你饿吗?我刚才买了点吃的东西。”

“不饿,”

“削个苹果给你?”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

剪票口上方的喇叭在播报着进站的车次,已经有一些人在那里排起了队。在座位上等候上车的人们开始做最后的准备,大厅内微弱的声响使其显得更加空旷。

“该走了,马上就剪票啦。”她握着行李箱的把手看着她。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把她手里的塑料袋接过来,放进自己黑色的挎包里。她走在前面,把行李箱“咕噜咕噜”地拖在身后。她跟着她加入到了等候的队伍。

油着绿漆的几扇半人高的铁架小门被相继打开,人群向着狭窄的入口处拥过去。前方的地下甬道如白昼般通明,照得适应了大厅昏暗光线的人们虚起眼睛。

她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她回过头。“我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么?”

“当然回来啦。”她侧着脑袋冲她微笑着说,“等我们一切都安顿好,随时都可以回来看他们。”她看着她整齐的短发和在一明一暗的光线中英俊的脸庞,心底不由生出一阵幸福的感觉。她现在担忧的并不是她对自己的感情,而是她们那难以预测的未来。她想着,已经到了剪票的入口。她知道,进入了这道门,她原先的的生活将彻底消失,取代它的将是自己更加无法把握的生活。剪票员接过她捏在手中的车票,用剪票机“咔嚓”一声钉下去,她的心也仿佛石头沉入水中。

她们手拉着手走过了地下甬道,此刻已经在站台上依偎着等车了。雨水打在站台的顶棚上,又顺着顶棚的斜坡汇成水流流下来。向站台一侧看过去,在站台灯光的映衬下,那一条条水流象巨大的水帘一样把站台与铁道隔开。

“你手怎么这么凉?”她说着又在她胳膊上摸了摸。

“可能是没吃东西的缘故,”她自己也轻搓了一下胳膊。

“把我搂紧了会暖和些,”她把她的肩膀搂得更紧了。而她,也将刚搂住她腰的手抽回来,和另一只手环抱在胸前。

“天气真坏,预报说雨要下一宿。”

“也不赖呀。”她凑近她耳边说,“明天早晨差不多就到地方了,如果雨停了,我们也许可以看见彩虹。”

“彩虹?”她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对呀,我们那里雨后总能看见。”

“我很久没见过彩虹了,”她说。“我记得最后一回看见还是我小时候和我妈妈回老家那次。”

“以后你会经常看见的。”远处传来火车的长鸣声,她们一起抬头望过去。一束黄色的扇形光柱在缓慢移动,借助灯光可以依稀辨认出一列由南行驶的火车正向东拐过来。一会工夫,那束光柱就已经差不多向她们垂直照射了。

“就要上车啦。”她在她脸蛋儿上轻轻掐了一下,“如果有相机我真想把咱们这激动人心的时刻拍下来留念。”

“去你的,”她轻推了她一把。“我现在这狼狈样儿还留念。票呢?把票准备好了。”

“在这呢在这呢。”火车在不远处又一声长鸣。

写到这儿,我本想结束掉这个故事。我也想象读者们一样,为她们能有一个美满的结局而欢欣鼓舞。但是,事实不允许我停下笔,绝不允许!我目睹了整个事件的经过,有幸成为了这个故事里唯一的男主人公。因此,我甘愿冒着画蛇添足的危险,向你们展示那最惨烈的一面。

她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呼喊她,声音越来越大。她顺着声音望过去,有两个人正从甬道的出口处向她快速走过来。她们对视了一下,她看到了她满脸的惊恐和绝望。

“他出卖了你,”她恶狠狠地说。“我一定要宰了他。”

“你省省吧,”她甩掉她的手。“我走不掉了。”

“你必须跟我走。”她的脸阴沉下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刀。“你走不了,谁都甭想走。”

“你干什么啊!”

“你别拉我!”她歇斯底里地嚷着,齐眉穗紧敷在额头上。

那两个人就要走近她们了,在长鸣声后火车驶进站台。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她推倒在地,“我跟谁都不走!可以了吧!”她披散着头发,声音嘶哑地喊叫着。她努力撑开眼皮,眼神凄楚地望了她最后一眼,转身穿过水帘。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从地上窜起来追过去。电光在她飘动着的黑色长裙上一闪,火车呼啸而过。一个黑色的东西被车头甩了出来,抛到站台上。她腿一软,跪在地上。那是她黑色的挎包,包带已经断成两节;一股乳白色的液体从包里淌出来,她知道那是她买的牛奶。她发现她的帆布运动鞋上也有一滩乳白色的东西,她起初以为那同样是牛奶。但当她清楚的看到其中红色的丝状物时,她跪在站台上呕吐起来。她感觉整个身体在摇摆着,胃部一阵阵的翻腾;头部象被人用钝物击打过一样,强烈的晕眩象海浪般袭来。

“她人呢!”她睁开眼,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在拼命摇晃着她。他用手托着她的腋下,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又一阵剧烈的恶心从胃里涌上来,一股恶臭的液体喷到他的白衬衫上。

“人呢!刚才我还看见了!”他咆哮着。他身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双腿呈“》”形坐在地上,双手扶着支撑顶棚的水泥柱子发呆。

“在你后面呢,”她翻着眼皮对他说。他松开了托着她的双手扭过头去,她的身体失去重心的一刹那,她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另一手将握着的水果刀顶进了他的小腹。他的身体一颤,慢慢转过脸;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却无神采。

“我看见她了,”他对她说。接着,两人相互搀扶着倒在水泥地上。火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站台上的人群小心翼翼地围拢过来,她仰望着站台黑漆漆的顶棚,已经听不到雨点打在上面的声音了。她猜想雨就要停了。

“什么都不会让你们看见的,你们什么也看不到。”她独自念叨着。


每到阴天下雨,我小腹上的伤疤便隐隐作痛。我就会想念她——我现在的妻子。她在一个雨后的早晨从阳台上回到屋内,从此精神失常了。当初医生告诉我,她的病情很严重,需要长时间的治疗和调养,痊愈的几率近乎为零,复发在所难免。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我会去本市唯一的一家精神病医院去探望她。她在那里生活得很好,养得白白胖胖的,一点不显老。每次她见到我,都会扑到我身上将我死死抱住不放,下巴枕在我肩头抽噎。这时我只要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随身听,把耳塞放入她两只耳朵里,她就会趴在我腿上逐渐安静下来。那首张信哲的歌我也很喜欢听——雨后看见彩虹,不知何时还能重逢。雨后出现彩虹,总会看见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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