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看见是空鱼缸吗
我在陶乐斯接电话之前就已经醒了。更准确地说,是手机铃声加快了我醒来。我翻了个身,背对着陶乐斯,想靠这个姿势再次睡去;潜意识里,我以为这样做可以使自己远离或阻隔一部分噪音。事与愿违,声音仍然固执地向我耳边儿渗透过来。陶乐斯的交谈声因距离过近已经被我的听觉惯性忽略掉,我听得更为清晰的是刀切菜板的有节奏的钝响——我判断是在剁肉馅而不是切蔬菜或别的什么短时间内就能切好的东西,以及小孩儿忽高忽低的嬉闹声,虽然我暂时辨别不出声音传来的确切方位。我慢慢睁开眼睛,光线有一点儿晃眼。我把目光留在窗台上。玻璃窗表面,那些被夜晚藏匿起来的灰尘,此刻附着在雨天留下的水渍上,白天看如同人的腿、臀部皮肤处最容易形成的桔皮纹。没有窗帘遮光,我眯缝着眼睛,圆形鱼缸中被放大的金鱼在游动,睫毛上的光斑在微微颤抖,犹如夏天柏油路面上升的热空气。夏天要来了,应该尽快换上绿沙窗。一只飞蛾吸引了我的视线,它飞落在鱼缸上方的窗玻璃上,向上爬了四步,飞起来,很快又落回原地不再动了。我随即想象它失足跌入鱼缸中哪一条金鱼会幸运地最先发现并美餐掉。我也有点饿了。脑袋里一经活动,我感觉自己清醒了三分之一、甚至更多一点儿。我翻过身去,面朝着陶乐斯把腿弓起来。我又平仰着躺了一会儿,确定再也睡不着了。我找了枝烟点上,并且为了不使盖在身上的被子耷拉到地上而费力地尽量伸长胳膊把烟灰缸从桌面上够到自己方便的位置。
“你怎么刚醒就抽呢。”陶乐斯拽了一把我的背心,继续说:“不是说你,那个包我觉得要价太贵,你觉得呢?——嗯,我有很多包啦,不打算再买了,但你知道,有时候还是忍不住。”她嘻嘻笑了两声,并准备继续说话——实际上已经吐出两个字的时候,被随后咳嗽声打断了,在这过程中她用手指了指桌子,我正躺在床上出神儿,似乎还在和睡梦藕断丝连着。陶乐斯用脚轻轻点了我屁股一下,“水杯。等会儿啊——咳咳——我喝口水。”我把桌子上的磁化杯递给她。她接过水杯,端在面前没有马上喝,而是把捂在嘴上的手放下去,抬了下眼皮接着说:“你看墙都让你熏黄唔……”最后那几个字被闷在水杯中瓮声瓮气的,她喝完一口水,似乎有了些气力。“——他啊,除了猪没有再比他懒的了。一会儿到那儿你帮我挑挑,我有时候总是容易挑花眼,我还是比较相信你的眼光。”她又喝了两大口水后迫不及待地想继续谈话的内容,在两颊很鼓不能说话的情况下还不停地发出“嗯嗯”的回应。
“谁的电话?”
“露露。”她说。“嘶?!你再烫着我。”
我把烟掐灭,身体从床头出溜下去,一只手伸进裤衩里,轻握住勃起的阴茎,拨弄了两下,然后岔开双腿绷紧全身的肌肉,同时向下摸了摸阴囊,有一点潮湿。只坚持了一小会儿,我的身体就不得不松弛下来。“——给她买了五千多的钻戒,她告诉我跟地摊儿上没什么区别,你说她跟我显摆什么啊。——就是啊,她总这样,我真受不了她。——我跟你说,她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都这么熟了谁还不——对对。上次她男朋友来电话她就当着我和甄珍的面数落她男朋友,你说——说过啊,说她男朋友家多么有钱,好象——好象是批发什么喂鱼的红虫子的。”我瞟了陶乐斯一眼,把阴茎从裤衩一侧掏出来。我发现她没有注意到这个举动。我侧过身向她的身体靠近了一些,几乎是不被察觉地靠近,用阴茎有节奏地拍打她的大腿,她只顾着说话而并不很在意。
陶乐斯把杯子直接放到我大腿上,蹾了蹾。“我知道,就不能告诉她,你和她实在她还觉得你想骗她。”我还觉得意犹未尽,接过水杯,拉住她的手握住自己的阴茎,她开始还下意识地动了动,然后就把手抽走了。我试图再次拽她的手,她皱了皱眉头,目视前方做出“躲”字的口型。
“再给我倒一杯吧。” 陶乐斯穿着宽松的深蓝色睡衣做出央求地眼神,用食指捅我的肋骨。
我从床上爬起来躲她的手,胃里一阵恶心。“别闹。你是不是怕尿床啊才睡醒了再喝水?”
“你看他懒的,”她用脚蹬住我肩膀来回晃悠。“让他倒杯水还叽叽歪歪的。都你妈妈给惯的。”
“再废话我摞点糨的给你喝。”
她举着贴在耳边的手机咯咯笑。“这臭流氓。”为了躲避我手机溜手掉在床头柜上。她急忙拾起来冲手机一通“喂喂”以确认信号是否还畅通。
我走到去客厅斟水,余光里洗手间门口站着个人,我知道这个时间段家里没有别人;我同样知道,这是一幅墙上的挂历造成的错觉。屋内突然传来剧烈的笑声。我走进卧室的时候,她快速瞟了我一眼,又捂着嘴哈哈了两声。我把杯子递给她,躺回到床上,重新点了支烟。
“你还很真行,能耐住性子。——啊,是呀。”这次她只喝了一小口水,“我昨天鼓捣一天就缝了一角,太累心了,我是没信心缝完了。一会我去你们家给我看看什么效果。”
陶乐斯伸出两指示意我。她把烟接过去,吸了一口还给我。我拿着烟在烟灰缸上弹了弹,接着一团烟雾从她嘴中吹了出来。我吸了一口重新递给她不再要了。我拿起床头的一本杂志翻了翻了,发现看过了。我盯着封面的女模特走了会儿神儿,然后放下杂志,换成一张《电脑报》,很认真地看一篇标题为《向CRT叫板——LCD插黑技术解析》的专题文章。报纸上的光线忽然暗下去。
“不知道,到那儿再说吧。” 她下了床,站在地板上,把烟碾灭在烟缸里,之后用指甲去抠大衣柜上的一块儿嘎巴,“我都好几个月没去了,天太热懒的出门。——是吗?我就爱吃你爸爸做的糖醋排骨。——行,嘿嘿。我就知道你最了解我。”
我从床上爬起来探过身去,尽可能把脸凑进手机:“露露我也爱吃,叫你爸爸多杀一头猪。”
“起开,别烦人啊。”她把我带掉地上的毛巾被拽到床上,“行不说了,我赶紧拾掇完找你去。——嗯,那我挂了啊。——你甭听他的,他才不去呢……”
她一条腿跪着床沿儿,把手机扔在枕头上,然后嘘着一只眼睛用手做手枪状瞄我:“没出息,净给我丢脸。”
“也不谁没出息。”我尖声尖气地模仿女人的腔调说:“我就爱吃你爸爸的糖醋排骨。”
“哈哈。滚你的吧,你爸爸的。”陶乐斯抄起床头的绒布熊砸我,被我灵活地躲开。
“露露放假了?”我说,把绒布熊拣起来放回床头。
“没有。刚几号啊,她们星期五没课就回——你把我包递我。”
“她有男朋友了吗?”
“不知道。”她拿起手机看一条刚接到的短信,“应该没有吧。”
“可惜了。——给你啊。”我把转椅上的皮包扔给陶乐斯,“挺漂亮的姑娘,青春岁月就这么虚度了。”
“要不你有合适的给她介绍一个?”她仍然低头看手机,也可能是在回复短信,我看见她手指动的频率挺快。
“介绍什么呀,等将你扶正后纳为二房,亏待不了她。你们俩还能做个伴儿,相互有个照应,省得约来约去的。”
“行啊,我无所谓。”她把手机翻盖啪的一声合上,放进皮包里。她拎着黑色镶亮片的皮包转过身,犹豫了一下又转回来,“你别躺着啦,赶紧把被叠了。”
“不叠,反正到晚上还得睡。”
“我是没事,回头你妈妈看见又念叨,说你懒其实是说给我听的。”陶乐斯说。
“你别这么事儿啊。”
“我就事儿。”她身体僵住不动了,“我还没说什么了,你还不乐意。”
“行啦,快忙你的去吧。”我不去看她,朝空中一挥手。
“呦呦。”过了三秒钟,我听见她说。我扭脸看她,她脸上带着笑走近我,俯下身仔细端详着我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一孝子啊?真令人惊讶和感动。”
“有话就说,别动手动脚的。”
“嗬?我就不信了,还不能碰你了。”
“——弄一身汗!你这孩子多动症吧?”
陶乐斯离开我躺着的床,表情像是一个儿童对一件玩具突然失去兴趣那样。她走到窗台前,盯着鱼缸观察了半天,向鱼缸里投了些鱼食,之后她转过身笑着对我说:“唉我发现你的眼睛跟鱼的挺像的,你发现没有?”
“你直接说我是死鱼眼不得了么,何必绕那么大弯子。”
“不是!不是死鱼眼。是那种目光呆滞?呆傻?哈哈——”陶乐斯双腿夹住皮包双手撑着膝盖大笑起来,一会儿就坚持不住蹲下身去。她右手左右摇摆着说:“——不对不对。”
等她恢复平静后站了起来,“不对,不是那什么。哎呀你听我说,反正我也形容不出来。就是平时看着双眼无神,突然对视的时候又特犀利那种。”
“操,还是死鱼眼啊。”
“不跟你逗呢。是真的,你相信我。”
“相信你除非我脑袋让门挤过。你听过——”我放下手中的报纸,“你听过一个笑话没有?关于——,就算是和鱼有关吧。”
“应该没有,你快讲吧。”
“好。听着啊:有一所精神病院,里面关着个神经病每天都在一个空鱼缸里钓鱼。有一天一个女护士,跟你差不多大吧,她就逗那个神经病:‘你今天钓了几条鱼啊?’神经病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喊道:‘你他妈脑子有毛病吧,没看见是空鱼缸吗?’”
“不好笑吗?”
“不是。”陶乐斯靠着窗台想了想说:“不是我在想,你会不会有一天也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冲我大喊大叫?”
“绳经蹦。”我说。
空气中飘浮着一股糖炒栗子的味道。窗外有唧唧喳喳的麻雀叫,如果从床的位置——除了站在床上——望出去,看不见那几只落在电线上的小东西。“没纸啦!” 陶乐斯在洗手间喊。我一使劲坐起来,像在结束最后一个仰卧起坐。
“真麻烦,”我把卷纸扔给她。“尿泡尿还拿纸擦,就不能替国家节约点木材吗。”
“废话,谁像你们男的握着那玩意儿一通哆嗦。”说完她自己也乐了。她把卷纸外皮上印有字迹的那层较脆的纸扯掉,撕下一段纸对折了一层后迅速而准确地由上至下在阴部抹了一下,冲我挤了挤鼻子。我往挂在洗手间墙上的镜子里照了照(冲马桶的水声),简直不成人形,一撮头发翘在脑后,跟鸡冠子似的。
我走回房间,把杯子里剩下的水一仰脖喝掉,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我睡觉时就吵的几个小孩儿还在楼下的简易健身器械上耍。一只燕子从窗前掠过,颠簸着飞远了。我看见鱼缸的水面上浮着很多小虫子,这个傻子!“我操你喂了多少鱼食啊?”我赶紧用沙布小笊篱一点点将它们捞出来。她刷牙的声音停住了,“你说什么?”“你喂了多少鱼食啊?”“没喂多少啊,就抓了一把。”
我拿笊篱走进洗手间,“你以为鱼都跟你那饭量似的?鱼不能总喂,一次也不能喂太多会撑死的。”我趁她吐牙膏沫的时候把笊篱用水冲了冲,她故意将漱口水很用力地吐在洗手池里,“你少这么说我,你不会好好说话吗,急赤白脸的,恨不得半夜趁你睡觉的时候掐死你得了。”她用手上的水珠弹我。“没等你真有这念头,我早把你插死了。”我走到她身后,从镜子里看她。“畜生,你也就这点儿本事。”她如此年轻、漂亮。我忍不住搂住她的腰。“细吗?”她问。“细。”我说。
“躲开吧,我洗脸。”说完她用屁股拱我。
我把笊篱放回去,倒床上继续躺着。我想起刚认识陶乐斯时的情景,那是我们第一次谈话。有一天晚上,一个女孩儿好像打错了电话,没等我反应过来,对方就挂断了。我忽然对这个女孩儿的声音产生了兴趣,照着来电显示上的号码拨了回去。
“你找我来怎么样?”我说。
“干吗?”
“咱俩聊聊。”
“我要睡觉了。”她说。
“我这儿有床,耽误不了你睡觉。”
“呵,算了,又不是就你们家有床,还有别的事儿么?”
“等会等会,再耽误你点时间。”我把拳头抵住嘴唇咳嗽了一下,接着说:“你容我把话说完,我想问你几个问题。”我听出对方发出短促的、带有轻蔑意味的鼻息,但是原本等待的电话盲音被推迟了。
“问啊,还得现编词儿是吗?” 女孩儿有点生气,那口气似乎在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我不喜欢你这种态度,本来挺轻松的气氛让你弄得很压抑。”我说。
“你可以找喜欢的啊,我又没逼你。”
“这话听着像是跟你男朋友在撒娇。”
那女孩儿笑了一下,“你脸真大。”
“你见过我?”
“我还发现你胡——”她像是吃饭时咬到了自己腮帮子上的肉,突然停住了。
“继续啊,别遮遮掩掩的。”
“没什么好说的。”她说。
“想接近我可以直说,兜这么大圈子——”那女孩儿突然咯咯笑起来,她忍着笑说:“你要是觉得这样能自我安慰我可以满足你,自当挽救失足青年了。”
“我觉得吧,咱们时间都挺宝贵的,这样插科打诨很不明智,你说呢?”
“没看出来你时间宝贵。”
“放——好,我时间不宝贵,你时间总宝贵吧?”我说。
“嗯,挺宝贵的,那我挂了啊。”
“没坐过轮椅是么?”
“嗳!你等一会儿。”她说。我听到她穿着拖鞋走开,然后是和一个女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听不太真。一会儿工夫她小跑着回来,“哎呦。”我听到椅子挪动的声响。
“磕死我了。”她在话筒里倒吸凉气。“你不是要问我几个问题吗?”她打了个哈欠,“赶紧问吧,我有点困了。”
“那我问了啊?”
“问吧。”她说。
“——我忘了。”
“去死,就知道你胡扯呢。”
“真的,让你一打岔给忘了。”我说。
“那你就烂肚子里吧,我得睡觉了。”
“不行。”我唱道:“我揪着一颗心、整夜都闭不了眼睛。”
“为何你明明动了情、却又不靠近。”
“听——(唱不上去)词儿背得挺熟啊小鬼。”我换了只手拿听筒,“唉,你认识我对吗?”
“不认识。”
“再说一遍。”
“不认识。”
“再说两遍。”
“不认识不认识。”
“再磕巴磕巴。”
“不不不不认认认识。”
“还是满挺听话的嘛。”我听到她那边传来卡车飞快驶过的轰轰声。
“卑鄙。”
“但不猥琐。”
“无耻。”
“但不下流。”我说。
“我挂了!”又一辆卡车驶过,紧接着是急刹车的声音。传到我这里已经不那么刺耳了。
“敢。”
“嚯?你看我敢不敢。”
“你敢还不行么。”
“这么快就松口了,不象你的风格吧?你什么时候低过头啊。”
“碰巧思故乡呢。”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一个女人在喊张姐。
“还嘴硬哈。”
“知道我最反感什么吗?”我说。
“没兴趣知道。”
“我最反感拿挂电话威胁我。你赶紧挂,不挂你不好。”
“你冲我发的着火吗?你以为我愿意听你扯淡是吗?你打这个电话本身就够无聊的。”
“去你大爷的。”
“……你骂谁呢?”我听到她拉抽屉的声音。“你敢骂我。你给我等着,你这个混蛋。”
“河北路美景园X栋X门XXX。我现在就等着,孙子不来。”
“不用你个混蛋告诉我。我认识,孙子不给我开门!”
“行了,这季节还擦粉你不嫌热呀。”我来到洗手间门口,伸脖向镜子里瞅了瞅。“画得跟唱京剧的似的。”
她拿眉笔的手停在空中,脸却朝我转过来。“你嘴怎么这么臭啊,出去出去,别在我耳边儿嗡嗡,听你说话就起急。”
“快点腾地方啊,我还没刷牙洗脸呐,饿死我了。”我说。
“哎,我上街给你买两件T恤你要什么颜色的?”她把眉笔放下,拿起粉饼盒的工夫对我说。
“绿的!灿绿灿绿那种,后背带交叉花纹的,再寻么一火钩子就齐活了。”
“你不用穿也像,整天窝家里不动地儿。” 她从洗手间镜子里斜眼瞪我,“这么气我还给你买东西,你看我多好。”
“不要以为拿点小恩小贿就能收买我。我——”
“赶紧走,赶紧走。”她端着粉饼盒用胳膊肘顶我肋岔子。“你会说人话吗?”
我看着陶乐斯把口红拧好扣上,放进皮包里,对着镜子抿抿嘴唇,又在头发上洇了几滴水压了压,用手将夹在衣领中头发向两边甩开,动作一气呵成。等这一切都做完了,她才放慢节奏,又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过堂风突然大起来。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卧室的门就重重地拍上了。陶乐斯一激灵,我俩急忙四处去关窗户。我想起还有几盆花要挪进来。我来到阳台,还好都健在,这些花的根茎还算挺拔结实。我将它们从凸出在阳台外的铁架上搬到阳台的地上。
窗外风刮得更猛了,浮土裹着纸屑等杂物在草丛与水泥地间翻着跟头,天空阴得象块沥青板。更远处的建筑工地尘烟四起,一只红色塑料袋飞得比附近的房屋还要高。楼下那群小孩儿已经不在了。只有旁边一栋楼前,一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儿在借着风力荡秋千,秋千的运动轨迹被一辆停着的白面包车档住一部分,只有在荡回来的那一小会儿,我才能望到她和她被吹起的长头发。
一个中年男人从布头儿市场的侧门走出来,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站住,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从白衬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背着风双手拢在一起点火,我能感觉到他手中的打火机,但听不到火石被金属摩擦的声音,烟好像没有点燃,他走回门里去,很快他又走了回来,嘴上已经叼着用手指夹住的烟。天边已经透出淡紫色的光芒,大雨将至。一辆红色POLO驶进小区,司机是个染黄头发的女孩儿,戴着黑色太阳镜,我看不清她的模样,车在我住的这栋楼的拐角消失了。车门被关上了,接着我听到高跟鞋踩出的嗒嗒声响。我走回卧室,坐到转椅上打开电脑,准备浏览一下网上的新闻。我想知道今天发生了些什么有趣的事情。
“你别整天跟电脑前坐着,你也出去遛遛。”她走进卧室,背对着窗户脱去睡衣,换上自己的一件粉色衬衣。“见天儿晒不着太阳,你就快变成妖怪了你。”
“那多好啊,你当压寨夫人,对着一帮小鬼吆五喝六的。”
“别臭美了,你当妖怪也是那种举旗儿的小喽罗。”她坐到床上,开始穿一条瘦腿儿牛仔裤。
“行啦,你哪那么多看不惯、有意见啊。”
“我不管,这几天我非得拉你出去,再待下去人都憋坏啦。”
“憋不坏,有你呢。”
“你到底去不去?我可没时间总陪你。”陶乐斯站起来,拎住裤腰猛地向上一提。
我转动椅子面朝陶乐斯说:“我不跟你出去。最讨厌俩人在街上手拉手跟你说多少回了,你和那帮庸男俗女们学什么啊,你看他们那嘴脸拉手就拉手吧,那手拉的,那幅度,能把手表甩丢了半身不遂的让他们拉一回都能给甩痊愈了。你再看他们过马路时那两步跑,脚后跟都能踢到屁股蛋儿了全他妈是假高潮。”
“快歇了,你怎么不提你刚认识我时那德行呢,现在想起来我还浑身起鸡皮疙瘩。”
“好汉不提当年勇。”电脑启动完毕,我用鼠标双击宽带连接的小图标,等待接上互联网。
“不和你废话了,我得赶紧走,快晚了。”她走进洗手间将散放在洗手台上化妆品往包里一边扔一边念叨:“听不进一点儿劝,听不出好赖话,早晚你得后悔,早晚你会知道谁……”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她走过去。
“行了别说啦,你的情义我领了。”我用手搂住她的肩膀。
“你听着,”她仰脸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才没工夫让你领我的情,我没那、个、工、夫,我就是想让你什么事儿上点心上点进,懂吗?别成天没心没肺吃饱了混天黑,每次一提你就不耐烦,阴着脸唉声叹气的跟犯了痔疮似的,你又不比别人……”
“……”
“说话呀,你平时嘴不挺硬的吗?现在怎么蔫啦,说话啊!”
“不是,我听你教育我呢,特别想听你说,看你说的这么带劲不忍心打断你,继续说啊,没看见我眼巴巴望着你呢吗?我等着你说出什么花样翻新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呢。”我平静地望着她,“真的,不逗。”
“真的?”她虚着眼睛乜我。
“真的。你别以为我平时跟没事儿人似的。”我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其实内心非常痛苦,每时每刻都在挣扎。我根本不是你们平时看到的那样……”
“得了,你早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我算看透你了。”她抖掉肩膀上的手,垂着双手,手指勾着挎包的带子。“我真走了,已经晚了。”
她拿了把雨伞就跑了,拒绝让我送她。这还是头一次。
我大致浏览了一遍体育新闻,接着查看邮箱里的新邮件,全是广告。没有人和我联系,我也不想和别人主动联系。几声闷雷过后,大雨在人们意料之中突然下起来,凭着风力玻璃窗顷刻间被雨水冲刷得干净、透亮。我又换了一家网站看新闻。大同小异,连明星的绯闻都差不太多。我关掉电脑,接着看报纸,广告也不放过。我突然发现这些广告非常好看而好笑,它们集笑话、病句、溜须拍马于一身。
在闻到一股从窗外飘进来的熬鱼味儿时,我才感觉自己已经饿过劲儿了。这股浓浓的味道重新激起我的食欲,也触发我回溯到小时侯一次放学贪玩的景象中,我沿着一栋老式筒子楼的窗根向前走,整个人都笼罩在树荫下,夕阳的余辉还未褪尽,偶尔还能从树叶的间隙照到我的脸上。我当时用手捋着底楼窗户的防盗铁栅栏,闻到的也是这种味道。我似乎还听到新闻联播开始前天蓝色地球转动时播放的音乐……我简单洗漱了一遍来到厨房,把冰箱翻了一遍,隔夜的饭菜我实在没胃口。只有一袋速冻饺子勉强能吃,这真让人沮丧。对于饥饿难耐的人来说,哪怕在生死关头吃饭也同样是他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
我烧开了水,把饺子下锅。风比之前小了一些,但雨点更密集了。我想到陶乐斯此刻正在商场内和露露闲逛,外面的大雨使她们更有理由在此地留连往返。倒进几次凉水之后,饺子浮出水面。我把盛好的饺子、碗、醋端到电视机前的茶几上,边看电视边吃这顿迟来的午饭。外面下着大雨,我在屋里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你是不是也饿了陶乐斯?
雨水不仅没有停的迹象,而且下得更大了,还夹杂着小雹子。我是从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的声响判断出来的。我端着醋碗走进阳台落落汗,原地伸了个懒腰,将窗户拉开四分之一,把醋倒掉用碗去接雹子。凉嗖嗖的风立刻灌进屋内,掺着少量的雨水,要睁大眼睛非常困难;我可以从雨声中分辨出雹子砸在碗里的声响、以及想象中的跳跃。我把碗拿进来,数了一下,只有三粒雹子,像聚乙烯颗粒般大小,摸起来一点也不凉爽,可能是体积太小的缘故。
天越来越暗了,在我关掉电视以后更加明显。墙上的石英钟必须用余光才能捕捉住准确的时间。五点半钟了。我没有张灯,雨天开日光灯有种在医院手术室里的感觉。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回卧室。我拉开小半扇窗户,在黑暗中躺下,盯着被我抽烟熏黄的天花板,不时有汽车趟水的声音传来。我闻着陶乐斯残留在床上的香水味睡着了。我一点也不困。我梦到自己躺在一张气垫床上,漂浮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海面上闪烁着锡纸般耀眼的银光,我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下沉了。我的身体在下沉。四周越来越黑,光芒正从我身边流矢……我热醒了,脖子上出了一圈儿汗。醒来的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屋内没有一点动静。“乐乐你在吗?”我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中侧耳倾听。
献给八月二日去世的一位小说家。
首发地址http://www.heilan.com/forum/dispbbs.asp?boardID=2&ID=21410&page=1 这里好冷清啊,搞点活动什么的 写的不错,可惜我没钱,加不了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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