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南京 (作者:婴我声)
水国蒹葭江南的远山染了淡淡的霜痕,流散的离梦依旧杳如关塞。我不知道彼岸是否仍是潮打空城,旧时明月……一直用力呼吸,惴惴不安。
他说,一路顺风,记得,带石头回来。
我上来顽劣的脾性,故意扬眉答道,保重哦,这一别或许经月,或许经年,或许,就不再回来。
果然,他沉默不语。
我心虚了。不论怎样,总要去看看,我说,此行,我欠自己五年,不还,是要多付利息的……祝我归来时候,澡雪精神吧。
灯光不很强烈的闪烁,夜摊上市了,离别也不带一点颜色,淡扫娥眉……
他宽和的笑笑,只说,平安。
……
劳歌一曲解行舟
出南京站,是一个薄阴的清晨。
风从对面的玄武湖吹来,鲜灵,潇逸,一片水木草泽之气。是了,就是这样的气息。金陵津渡,两三星火,一夜颠簸,原来千里东风也只一梦之遥。这是我的,某一个人的,南京……
我有瞬间的迷惑,张皇如,无人牧放的羊群。
绿杨烟外,芳草汀洲。玄武湖宛如贞静的处子,与生灭大化同归寂然……谁还眼见安静苍老的万顷烟波下,有多少折戟沉沙?谁能听到扑面的草木轻灵里,夹杂着多少隐隐金石铿锵?流光轻浮,执意捞起的怕也只是钝铁,即使磨洗,不辨前朝。
这个宁静从容的城市的清晨,有什么东西暗藏在古朴沉寂的面孔背后,虚空光影摇曳,颜色绝世凄清,如同吞吞吐吐的积年心事。
……
我去瞻园
旌旗悬于博物馆的屋梁,不再有风可以让它们猎猎作响。只有四个大字,还清晰如昨。
太平天国。
它们安静的垂在我的头顶,不是耄耋老者,是风干的尸体——甚至不再有,还能够腐烂的身体发肤。我知道,我再不能逆转时间的流向追回金戈铁马的岁月;也不能倒提海水,捞起我的一块石头。
逝者如斯,不堪回首……
灯光昏暗,让我辨认起来稍微添了些难度,然而有些东西是不需看清,便可深知的。生锈的剑,朽坏的刀,还有喑哑黯淡的铁炮铜枪,凄凄古血生成点点铜花……一切都封存在带着透明玻璃的橱窗背后,展示着抽干了氧气的,真空的历史。那些人呢?那些强健的,草莽的,血性的甚至是残忍的人呢?那个理想与殷殷血火交错纷飞的英雄时代呢?那个注定逃不开血光之灾的城呢?……再也,不会回来了吧,我怅然迷惘,跌跌撞撞,心不在焉,灯火幽暗得如同黄昏时分不辨方向的月光。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名字。五年来我每看一眼,就会不停颤抖的名字,该是一块石头的名字,千锤百煅,好补天济世。
我笑了,真是石头质地啊。哪知忍遇非常用,不把分铢补上天?
我的神思滑入五年前那个冬夜,在冷清的教室里读一个故事,吊一段轮回。我眼见大渡河边的半卷残旗,遮住紫打地的苍茫落日,所有不被世俗超度的梦和理想都高傲的毁灭,你舍命全三军,践约不悔。我心头涌上裂肺锥心的痛,颤抖着,不顾一切的张开双臂挡在你前路,想要阻你亡年。不要过去!过去就是万劫不复啊……你目光坦荡如万顷江天,我听见,你笑说,求仁得仁,不怨不悔。
我在那一刹那,烟消云散……
募然掩卷,不忍足读,竟然,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我天性软弱,若有亲见图穷匕现的勇气,须要借你一腔碧血,剑胆琴心。
之后的江山倾覆,国破家亡都顺理成章。不是不痛,只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既深信生命的道义远胜世间权柄,那么,我愿缄口沉默,即使要眼睁睁,看你粉身碎骨……偌大的教室终于只留我一个人,我觉得有点冷,于是锁门,转身,然后,把手插在口袋里温着,慢慢回家……
然后呢?然后依旧每日,重复经书粉黛,兴观群怨,过过最平凡的读书生涯。偶尔,怀念某个冬夜的灯火,便是难得的富足,芳华正盛,而流年菲薄……我恍然回神,曲折的陈列走廊竟到了尽头,才知道流云散尽处,是要盖棺定论了。怕见曲终弦断,我出了正殿西寻,推门,正是瞻园落日。
我绕过精致的回廊,藤蔓缠绕的凉亭和遍植松柏的假山,寻一处临水的台榭,抱膝而坐。日薄西山了,无人可劝它背向崦嵫。我静静看着漫天燃烧的霞光,一点点黯淡,灭了余烬,最后,渐渐冷寂。暮色来临了,无处退避的,我拾掇衣袂,默然辞行。前厅茶楼传来人们愉悦的喧嚣, 南京的夜晚,到底不在这荒冷的庭院中。迈出大门的瞬间,我微微犹豫,终于,没有回头……
我在古玩店前的马路上走走停停,看那无尽的华灯,一个名字便是我艰辛跋涉的理由,我笑笑,应该,有无数悲喜哀乐正在上演吧?在人世升起阵阵炊烟的时分……
我柔软的鞋子踏在来燕桥辨不清年月的石板上。累了,倚在桥头的栏杆上,看热闹的人群熙来攘往,像看一个遥远的世界在眼中幻生幻化。索性闭上眼睛,是否就可不再目迷五色?在这清浊莫辨的人间?
人们的欢言笑语热浪一般涌过来,搅动着桥下负载了几千年桨声灯影的秦淮河水,搅乱了朝朝代代郁积的脂浓粉香,美酒珠弦。
“红解笑,绿能颦,千般恼乱春。”谁的良辰美景?谁的断壁残垣?谁的如花美眷将一捧相思,掷在迢迢似水流年?
我喜欢看她们持一把纨扇闲立在碧瓦朱甍下,半卷了湘帘,凭栏静听,江上虚无的萧鼓。我也曾见他们在风雨飘摇的时节相遇,在点点桃花的折扇上叙说末世的情缘,烟花繁幻,六朝如梦,尽付与声声杜宇。待到落幕时月残梦醒,无国无家……
这个城市似乎总有着浮艳颓靡的阑珊夜色,他们在倾屺的边缘醉生梦死,不问,有没有明天……
我的鞋子很柔软,像我柔软的心情不堪月光千削万剪。而眼前的乌衣巷口冷冷清清,是繁华落尽,也要用绝世凄清睥睨人世平铺直叙的从容?芭蕉葱翠的院落中,有人弹琴。
真的,我裸眼看不清一米外的物事,脆弱的鼻子受寒即涕泗不断,全身只有一双耳朵敏感异常。依旧是高山流水,我却疑心这里的月亮也是金粉所凝,凄艳迷蒙,并不是寻常一样窗前的那个,没有心思听你,诉尽平生云水心。琴者不语,泠泠七弦上,有我尚不能悟出的释然。
这是一个人的南京,为了那个名字,我需不断、不断的寻找,不断、不断的告别……
……
清晨的阳光很新鲜,照在我的额头上,我就忘记了昨夜的梦境。是谁说的,“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
那张地图被握得有些发皱了,但我还是辨认出了去朝天宫的路。走在马路上,很温暖的早晨,眼前的车水马龙,众生喧哗是那么真切,我的手心不停的出汗,在电话那头,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正握着树叶间流下来的那束阳光。
朝天宫外有许多古董摊,许多摊主在热情的向游人兜售那些古色古香的器物,尽管他们知道,那并不是真的。我把头发束起来,看上去像十七八岁时的样子,仔细寻找我要的东西。很多石头,很多瓶子,很多玉佩,砚台,画卷……我喜欢这些东西,它们似乎还带着尘土,在这个既艳丽又古旧的城市里,自顾的讲着那些没有人听得到的传奇。
然后,我在树阴下,在一位老人的玻璃车前停了下来。我对他说:“爷爷,你有我想要的东西吗?”他是一位退休的历史老师,满头白发和瘦小的身躯,就像我刻板正直的外祖父。他说:“孩子,你从哪里来?”
我们蹲在他那小小的铁盒子旁边,细心的寻找一枚钱币。他说:“太平天国时代的钱币全部是黄铜制的,没有青铜。真巧,这是最后一枚了。你要找翼王府是吗?”
他指着东方对我说,东边那条巷子叫做王府巷,传说是因为太平天国时代,曾经有王府建在那里。我年轻时候曾经去过许多次,也找过许多资料印证,我肯定它就在那里。你喜欢那段历史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呵……他的眼神亮了起来,像曾经燃烧在原野的一点星火,新鲜而且丰盈……他是一个英雄……他笑着问我,一个人在南京,你找得到吗?
我不知道,我想我可以。于是我和他告别,重新束了头发,哼着《多年以前》的调子离开了那个玻璃车。Long Long Ago,那似乎是我幼年曾经用柔弱的小手在琴键上敲击过的曲子, 这个有着鲜亮的阳光和古老的府学堂的陌生城市,竟留着一个世界的记忆么?
王府巷。
午后的阳光慵懒如牧神的笛声,这里悄无声息。初秋的天气晴朗温和,偶尔有不曾休息的年轻人从一古旧扇门后走出来,用不甚好奇的眼神打量一个风尘仆仆的陌生人。我的鼻尖渗出了细小的汗珠,那是让我怀念并且留恋的夏天的温度。
一扇古老的木门,一位老人摇着蒲扇端起面前的一杯茶,他的老妻正拿一把绿色的水壶,细心的浇树下的几瓣石竹。窄窄的街上传来一串自行车的铃声,听上去清脆而又寂寞。隔壁似乎有一台旧唱机,咿咿呀呀的唱着些须流行的调子。晾衣服的绳子上总有水珠滴滴答答,一只猫懒洋洋的趴在墙角……
我就那样立在门外,看他们重复着平凡单调的幸福生活。或许大多数人并不明白,这个古老的巷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故事,曾经挽留过什么人……
我不禁轻叹了,若是人们如草花一般不善记忆,一岁一枯荣而已,何必,何必要系你一生心血,到头来寻一座无你的空城?
而此刻的阳光是如此美好,人们平静而知足,这又不正是你所朝夕祷祝的“天下太平”?
我仰起头,任明亮的阳光刺进我的眼睛,不想流泪的。既然,你不怨不悔。
我收好相机,再狠狠的看一眼这静默的小巷,想就此把它烙进脑海,再不要忘记。然后,走,让越来越庞然沉重的影子领我,慢慢出巷口。
这里让我无端生出万端感慨,沧海桑田,倏忽来去,四季轮回,生生不息。它用它的从容比照我的张皇,用它的安然入定笑谑我行旅跋涉满面风尘。
然而,我愿意你以这样世俗的慈悲接待我漂泊的心,即便这里可能不过是我羁旅的一处驿站,也恒有那样的阳光,与我互道珍重。
……
我讶异于自己是如此喜欢夜晚的湖南路,灯光巷看去是那样一个魅惑的所在。
“猫空”巨大的招牌浮华迷离的闪烁着,一种奇异的音乐穿透我的耳膜,又很快消逝了。夜风有点冷,过了投宿的时间,我只好寻一个容身的屋檐躲过秋夜的寒凉。
那一夜我坐在夜场电影院里,茫然得看着银幕上古怪的剧情,看他们把沉重的青春撕扯得破碎不堪,最后轻飘飘的毁灭。
彼岸的故事在下一个清晨早早散场。我摸着感觉还有些眩晕的额头出了剧院。空气清冷的,像有蓝色的雾气弥漫在身旁。只是不见了昨晚角落里弹月琴的妇人,我听见一个女孩子偎在爱人的怀里幽幽叹道:“灯光巷的清晨,真是,美人迟暮呵。”
东边正有一轮红日,挣扎着,想要出世。
我在南京的街头小店铺里享用了热腾腾的早点,坐在低矮的小桌旁,呷一口浓男女感的豆浆。对面的人们忙碌着,开始一天的行程。
我去去了煦园。
我愿意把它叫做煦园,而不是天王府或其它什么,那只是一个铭志记忆的存在,对我,和他们。
天气很好,我和平而微微倦怠的心情像经过淘漉的谷米,颗颗盈润,我羞于开口倾诉,却暗暗将它们酿成一片冰心,但愿有一天,可以供养你的玉壶。
谁知道于时空的万千流转中,何者曾以透明的屏障挡住我们菲薄的流年?何者曾用生命的野火焚烧了我们无觉的水潦?谁知道呢?
我游走于亭台水榭之间,一任夹岸的花枝牵挂我细长的发丝。那形状奇特的湖塘里倒映的不知是否仍是彼时的垂柳,还是曾经有人折了柳枝相送,就此离别。我站到不系舟的船头,一对老夫妇正相互搀扶着探身去看水中的红鲤。老人笑道,若这鱼儿是从百年前那时直游到今日,便真是有缘。
忽然有泪水想夺眶而出,我深深动容。
那时候,九月的天空正在裂帛,十月的新衣就要起头了。
我忽然不确定是该回身不顾所来之径的继续漂泊,还是收拾行囊,
寻找回家的路。我只知道,这里仍是那一个人的南京。
至今仍是。 可惜,情绪似乎控制得有些不力,不过最后一句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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