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rhes 发表于 2006-6-1 08:29:42

游戏(三)

不久,人们开始传说他们之间发生的一次大争执。据说戈戈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见晓云的面了。而晓云则拒绝进食,卧床不起。双方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我是从许多人脸上严肃和惶惶不安的神色上感觉到的。
一个朋友来看我。我们在校门口的小吃店中对酌。对面不远处的一群学生已经喝醉了,戈戈也在其中。他始终没看见我。他满脸通红、站立不稳,和其他人推来搡去。他大笑着,连眼睛缝都找不着了。我对我的朋友说:
“看看对面那个人吧。他想主宰爱情却被爱情压垮了。他的笑容是那么虚幻,那么脆弱,就像一层薄冰,随时都可能碎裂,露出底下深不可测的恐惧。他已经坚持很久了,但我认为他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我的朋友因为缺乏见解而默不作声。
戈戈的故事又有进展。他和校外的一位纺织女工厮混上了(他已经到了慌不择路的地步)。他想借这女工来迫使晓云和他分手。但晓云只是苍白、虚弱地忍受着,默默地在各种场合追踪他。如果戈戈和那女工在校外某个舞厅跳舞,她就会在一旁的长椅上看着他们搂搂抱抱,暗自伤心。假如戈戈回寝室,一定会发现她正在等他。戈戈上教室,她早就在那儿看书了。她有良好的教养和极度的耐心,丝毫不在乎那女工和戈戈的嘲讽、冷落,而与他们共处。终于女工再也不能忍受这种状况,尖叫一声之后,甩手而去。
神经质的戈戈冲进历史副教授的家,对副教授喊道:“叫你女儿别再缠我了!”
副教授向他扑过来,“什么?”他吼道,同时把戈戈像狂风中的树叶子一样摇晃,“我女儿看上你真是瞎了眼!你这畜牲,你不配走进我的家门!滚!”
在副教授的一生中,还从未如此失态过。
“这回成了。”戈戈喜形于色地对我说。
三天后,晓云来到戈戈的房中,低声下气地说了许多伤感的话。大意是她为了爱戈戈不惜一切代价。他躺在床上鄙夷地沉默着。于是晓云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忧伤地将戈戈的脏袜子和衣服洗了,又要给他拆洗了被子,将它晒干后缝好。她不吃中饭,却给他从食堂打来了饭菜。整整一天,她把戈戈的所有事情都做了,甚至给他干涸的钢笔胆吸满了墨水。
他们再次重归于好。
这以后的日子,他们过着甜蜜而平静的生活。晓云的脸色很好。而戈戈从不越轨。我们在路上相遇时,相互有礼貌地点点头并擦肩而过。戈戈不再来我的寝室避难。我猜想他没有时间,因为他们形影不离。同时,他也不太写诗了,我听别人说他常常抱怨自己没有灵感。
我们毕业了。戈戈由于没有门路,而且声名不好,再加上历史系副教授从中作梗,被分回家乡所在的县城。我则因为不擅交际、羞怯内向遭到同样的命运。
“这回你真的可以丢开她了。”我说。
“可我现在倒有点舍不得她。”
我猜想他大概已经习惯了。
离校那天,我们砸碎了一切瓶瓶罐罐,扔掉了旧席子、破棉絮,把不多的一点行李扛上汽车。我的戈戈的家乡在同一条线上,我们决定结伴同行。
那天上午的阳光很好,空气中有樟树和青草的香味。戈戈扶着车窗左顾右盼。
晓云出现了。她穿着漂亮的淡黄色连衣裙,化了妆。她来到他跟前,礼节性地笑了笑。我觉得她的眼神是淡漠的、无动于衷的。她看看天,看看树,看看戈戈,身体的姿势仿佛在暗示:“说吧,我听着呢。”
戈戈一时竟有些张口结舌。
他们到路边的小树林中去告别。我在车内守着两人的座位和行李。
告别所花的时间比我想像的要少得多。戈戈一会儿就回来了,坐在座位上出神。车子开动了,他仍在发愣,倒是我向晓云招了招手。汽车颠着,他的头左右晃动,但心不在焉,一声不吭。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说:“喂,诗人,难道你真的想让我相信你很痛苦吗?”
“嗯?痛苦?”他醒过来,“什么痛苦也没有。我只是惊讶而已。”
“在离别时感到惊讶,这至少是不正常的。”
“可没法不惊讶!”他嚷道,“你想想看,她竟然没哭!”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也许她很坚强,她们这一类型的人……”
“她很平静,非常坦然!”
“……擅长克制……”
“她微笑!你猜猜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笑容?”
“……凄凉、忧郁的……”我毫无把握地回答。
“不,不,那是一种调皮的、暗自得意的、骄傲的笑容!我常看到女孩子这样笑,可在这种场合,这种情形下……真是让人怀疑一切的笑容。”
我只有不作声。
“她感谢我这段时间使她过得很快活,要是没有我,她不知会多无聊呢。”
“这是……她说的?”
戈戈很不服气地哼了一下。“她把我写给她的诗都还给了我。她说这些诗真的很好,她很喜欢,不过现在用不着了。”
说到这儿戈戈显得有些感伤。我不知道他是真的难过还是在表演。
我安慰他说:“至少她是爱过你的。你并没有损失什么呀。”
“她爱过我吗?”戈戈忽然愤愤不平了。“她从来都不情愿让我好好地吻一下。现在我完全明白了。当然,我也没有爱过她。我恼火的是,她总不肯就范。”
“看来,”我说,“她是一个玩火的高手啊。”
“让我想想,她在模仿谁?”戈戈说。
“还是别想了吧。”我拍着他的肩膀,“你们一个追求数量,一个追求质量,殊途同归,谁也不欠谁的。好在枯燥的时光就这样打发掉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也是。”他说。
我们各自陷入沉默。汽车在不平坦的马路上行驶着,颠簸着,像要把我们脑袋里的一些怪念头都晃出去。
后来,戈戈忽然又高兴起来。他说:“这些诗得留着,也许以后换个名字……”
然后他伸伸懒腰,看窗外景色不紧不慢地掠过。
我猜他今后不会再有那么多空闲来玩这种游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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