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小说连载之二)
一天下午,我特意地去买了一包瓜子,同时看看这位名扬全校的女孩子。她个子不高,长得十分白净,使原本普通的容貌显得很秀气。和顾客做生意时垂着眼睑,不时将水灵灵的大眼睛朝对方扑闪一下。我有一种直感。她属于那类女子:家境不算宽裕因而要求严格,但由于父母性情平和又娇生惯养;在有限的幻想和无数的言情小说中长大;缺乏智慧而又很有些小聪明;总在等待伟大的爱情降临却又只能永远和卑微的小人物打交道;温顺羞怯的外表和狡黠多变的内心并存于一体。她的确有不小的吸引力,但我认为她肯定不像长相那样天真无邪。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有一些隐秘的思绪尚不为人所知。
在这所小小的校园里,任何故事都将被人们共享。戈戈和晓云也不例外。更何况到处出现的手写体诗歌和不断发展的情节使他俩不可避免地成为饶有兴味的谈资。人人都在议论他们那轰轰烈烈的爱情。不知从何时起,戈戈忽然发现自己不得不扮演一个骑士的角色。晓云是那样多情,那样脆弱,以致于每时每刻都离不开他的陪伴。无论逛大街、看电影、上舞厅、甚至集体春游、野餐,他都必须在她身边。她忽发奇想要去哪儿,他也只好去哪儿。上食堂吃饭,他们共用一个大碗。甚至,戈戈旷了许多自己的课,却上了许多她的课,仅仅为了能让她在教室里不感到寂寞。他还把她拉进了自己组织的诗社,尽管晓云从未写过一行诗。“每一个艺术圈子里都有一些漂亮但不懂艺术的女人,”戈戈解释说,“她们只需负责倾听和微笑就可以了。”总之,从前他一直是自由的,现在却不得不被晓云所左右。
“然而,”戈戈对我说,“晓云却总是非常娴淑,非常文雅。你要是想拒绝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尽可以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她不会跟你闹的,也不会指责你。你甚至可以冲她发火,大喊大叫。”
“可看上去结果适得其反。”
“问题就在这儿。”他懊恼地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她的脸会刹那间变得极度苍白,嘴唇也失去血色。她颤抖着,使你感到她很冷,很虚弱。同时,她极力掩饰这一切。她低着头,沉默不语,没有一句反驳的话。每次她这样离开我之后,就会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仿佛丧失记忆的人一样……我真怕她会出事。”
“难以想像你会怕别人出事。”我说。
“你没见过她那种脸色……那张脸总是在我脑海里萦回不去,好像预示着什么灾难即将降临……岂有此理,我怎么变得疑神疑鬼的!”
我忍住笑。
“我常常在幻觉中看见她变成汽车轮子下的一滩血,或者江中的一具浮尸,或者……”
“不会的,”我说,“这种人什么都可能做,唯独不会去死。她们非常有耐性,而且早就在想像里习惯了死亡,因此你大可放心。”
他很不信服地看着我。我猛然想起,这话意味着他的魅力不足以使一个女人去死,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拍拍他的肩膀:“多保重。”
在我看来,戈戈频繁地更换女朋友,并不像人标榜的那样纯粹出于虚荣和游戏的需要,而更像是出于某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感。而现在他正好被一只从恐惧中心伸出的手攫住了,被拖向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地方。
更可怕的是戈戈的任何一次逃脱的努力都被轻而易举地粉碎。只要他稍有接近其他女孩子的企图,立即就会传到晓云的耳中,因为她和戈戈的爱情太有名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已被某些纯情少男少女奉为伟大感情的典范。女孩子会避开他的企图,因为她们认定他属于一位纯洁的、天真的、不容亵渎和侵犯的姑娘。她样反而会规劝或谴责他,说他不珍视感情。她们出于义愤向晓云报告戈戈的一切动静。不知何时起,她的朋友、他的朋友、她和他共同的朋友都成了耐心细致的说客,个个带着严肃的神情和崇高的使命,而且几乎都站在晓云一边。“多好的女孩子,”他们说,“那么爱你、那么关心你,你应该感到幸福才对。瞧你脚上的新皮鞋,”他们指着他的脚,“还有这件上衣,”他们抻抻他的袖子,“不都是她给你买的吗?否则你还不知道邋遢成什么样子呢?”
“是啊,”戈戈苦笑道,“至少我把老婆子赚去的钱都赢回来了。”
有时候,那些朋友相互之间还会交头接耳,零星可闻一些话语,诸如“……安慰一下……”“你去……劝一劝……”之类的。
于是戈戈背叛的念头还没有萌生就被打消了。他已经参加进了一个伟大的爱情中去。这个爱情不光是戈戈和晓云之间的,还包括许多相关的人和无关的人:他们的朋友,他们所在的班级,他们各处的系别,甚至全校每一个纯情天使。所有这些人投入的关注和努力不比戈戈和晓云本人更少,所体验到的痛苦和忧虑也的确感人。这些人决不允许出现令他们痛心的事。他们的真诚是强硬的,他们的热情能摧毁一切障碍。于是戈戈和晓云重归于好,相亲相爱。于是皆大欢喜。某位慷慨的朋友甚至会很大方地解囊设宴,以示庆贺。戈戈即兴作诗一首,自然是献给晓云的。人们击碗敲碟,乘醉唱和。
我们常在校园中四通八达的路上相遇。晓云依偎着他,笑容满面,春意荡漾。我们有礼貌地点点头,擦肩而过。
但到了夜晚戈戈偶尔会溜到我的寝室里来。
“上你这儿躲躲。”他说。便懒洋洋地倒在床上。他又说:
“我之所以不把你介绍给我其他朋友,就是为了能有一个安静的避风港啊。”
“我还以为你可以在女孩子的温存中度过每个夜晚呢!”
“温存!”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温存!那修女半年里给我的温存,比我从前的女朋友一天给我的还少!”
我哈哈大笑:“这才是致命的!”
戈戈恶狠狠地盯着我,半晌才说:“我发现你才是真正的玩世不恭的人!你装出一副倾听的样子,实际上对别人漠不关心。”
“你今天才知道吗?”
他又颓然坐下。“她也是冷血动物,对我的要求毫无反应。她极力想使我相信爱情是纯洁的、真挚的、没有邪念的、纯精神的,每当我想碰她一下,就被斥为庸俗、无聊、不尊重别人的人。”
“天哪!真是对牛弹琴!”
“现在我已经崇高多了。”
我看了看他新近瘦削下去的面颊,说:“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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