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rhes 发表于 2006-5-30 11:41:38

夜行客车(二)

对面座上的一个男人在吃东西。那座上只有他一个人,别的人已经在半途下车了,于是他肆无忌惮地吃东西,吃得很响。他吃了一样又一样:苹果、茶叶蛋、鸡翅膀,还有啤酒。他吃得细致而执着,仿佛吃是一件极其严肃的重要的工作,而且一刻也不能耽搁似的。为了避免看他,我又闭上眼,昏昏睡去。

渐渐地,我感觉到一些重量慢慢压在我的肩膀上。那是女孩的头。几缕发丝带着干燥芳香的气息落在我的脖领里。她睡得很沉,呼吸细小而均匀。我睁开眼,望着车厢顶上那白得有些迷离的灯。我没有动弹。

对面的男人认真地啃着鸡翅膀。经他啃过的骨头干净得没有一丝肉。他很淡漠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我想:他是否希望也有那么一个睡梦中的女孩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我想,这种人一定不知道痛苦为何物,对这种人而言,痛苦就像鸡翅膀加罐装啤酒,可以通过细致认真的咀嚼将它消灭,干净得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我们目光的对峙结束了。我又闭上眼,想象着列车在夜色中奔驰:它挟着巨大的风,掠过树木和田野,掠过河流,掠过孤零零的闪着昏黄灯光的房屋,掠过某个呆立在黑暗中沉思的人,呼啸着滚滚向前。我想象着自己就是一辆无法停止的列车,以疯狂的速度刺入广大无边的夜幕。
“速度是最好的安慰。”我喃喃自语。
“什么?”对面的男人含混地问。
我摇了摇头,表示与他无关。

此刻,女孩的头微微动了一下。我趁机调整一下姿势,好让酸麻的肩膀舒服一点。
女孩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她的手猛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捏得生疼生疼的。我侧头看了她一眼:她并没有醒,她的眼睛仍然紧闭着,但有一滴泪水沾在睫毛上。我没有动弹。
她含混地喊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清。我和对面的男人对望了一眼。他停止了咀嚼。“在说梦话。”他冷静地说。接着又开始咀嚼。
“别、别离开我……”那女孩又低喊了一句。
这回我听清了。
“别……”女孩急促地说,“你说呀,别离开我,你、你快说……”
她摇晃着我的胳膊,头发在我脖子里挠动,很痒。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说。对面的男人笑着摇了摇头。
女孩一下子停住了。“真的?”她的声音很惊喜。
“真的。”我说。
我想拍拍她的头发,好让她梦中的情景更真实些。不过我还是没拍。
女孩在梦中窃笑了一下,便很安静地继续酣睡,像一只乖得出奇的小猫。她的姿势也变了,就像情人一样以手枕头,压在我肩膀上。我的肩膀只好继续承受她的重量。

我向窗外望去。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偶尔有另一列车与我们这趟车交错而过,发出悠长而令人伤感的笛声。渐渐地,我看见车窗玻璃上起了白雾,模模糊糊的。
“下雨了。”我说。
对面的男人迅速地瞥了一眼车窗,他说:“没有。没有下雨。”
“下了。”我说,“窗玻璃上有水汽,白蒙蒙的一片。”
“玻璃窗上没有水汽,”他固执地说,“是你在流眼泪。”
我抬手摸了摸。泪珠正顺着脸颊流下来。我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一下。
“你们年轻人总是有流泪的理由。”他说,“到了我这把年纪,就只关心健康了。”
我对他的厌恶消失了。他笑着点点头,是那种过来人的笑,平静而宽厚。

列车进站时,猛地刹了一下车。我的身体向前一倾。女孩醒了。她用手理着头发,脸红红地对我说:“真不好意思。”
“没什么。”我说。
她凑近来,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般地:“我没说什么吧?”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见我不明白,笑了一下,说:“我这人睡着了爱说梦话,什么秘密都藏不住。”
“没有,你什么也没说。”我说。
“那就好。”她说。
我起身下车。女孩向我轻轻摆了摆手。对面的男人则点了点头。

   走出车站,一股清凉的空气迎面拂来。我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心里好受多了。街上阒无一人,末班车也已过了。我背着包,沿着江边大步走着。一辆出租车在我身后滑行,我没理它。我不急于到家。但家的气息在召唤我。浩荡的江风猛烈地吹拂着,我向风中展开双臂,想象御风而行的快感。我想对着沉睡的城市大喊一声。但我终于没有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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