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客车(一)
在登上列车的时候,我最后望了一眼笼罩在暮色中的这座城市。我的内心平静如水。我想:今后我恐怕再也不会踏上这片土地了,因为这里已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在这阴雨连绵的季节,我从遥远的地方奔到这座南方小城,为的是看一眼那位令我牵挂多年却又总是擦肩而过的女孩。我看到了什么?一位心满意足、神态倦慵的少妇,以及她那热情友好的丈夫。当天下午,我就买好了回程的车票。这趟车傍晚出发,夜间十二时半到达,我还来得及回到自己的那间孤零零的宿舍,躺到自己的床上,度过这个夜晚。此刻,我渴望自己的床。一张床往往意味着一夜零乱的梦。在梦中,我可以对自己说:当一个人真正失去自己心爱的东西时,他也就可以不再痛苦,因为痛苦也随之丢失了。我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周围全是陌生人。在陌生人中间我感到安心,因为他们与我的生活无关。列车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这么多的人围绕着你,他们与你奔向同一方向,他们挨着你,走来走去时擦着你的肩膀或膝盖,而你尽可以对他们置之不理,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似的。你拥有众多的同伴,可你又是孤独一人,举目无亲。你的耳朵里人声喧哗,而你却只拥有寂寞。每次我乘坐火车都感到忧伤。这使我对火车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忧伤能让人上瘾。一旦你曾经忧伤过,你就再也不愿意离开它了。所以我总是一个人上火车,而不要同行者。
邻座是一位很年轻的女孩。她的长发遮着脸颊,一双眼睛从垂下来的发丛中望着窗外,眼神空洞无物。她不动,也不说话。对座的人与她搭讪,她也只是很勉强地笑笑,并不回答。这是一个无声无息的人,有时我甚至意识不到她的存在。
列车出发了。暮色降临。隐隐约约的田野出现在视野里。远处亮起了农舍那星星点点的灯光。一些归巢的鸟儿急匆匆地掠过天空。列车轻轻地滑行着,传来有节奏的单调的“咣当”声。
突然,我身边的女孩说话了。她说:“能让我坐在窗边吗?我想看看窗外的景色。”
其实我也想看窗外,但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和她换了座位。我无法拒绝一个女孩子的要求。她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就再度沉默不语,如一尊雕像那样凝固在窗边。
她脸朝着窗外。但我觉得她并不是在看风景。事实上,夜色越来越浓,外面的景色已是朦胧的一团,看不清什么了。她坐在窗边,背向众人,我认为她是为了与别人隔绝,更好地独处。她的姿势十分僵硬,这表明她拒绝别人,也包括我,这个把座位让给她的人。她独自一人,在窗边构成了一座城堡。但我也并不想和她说话。我对陌生人从来不感兴趣,何况是一座陌生的城堡。
车厢内亮起了灯光。发车时的嘈杂之声渐渐静了下来。列车前行的声音伴着轻微的摇晃令人昏昏沉沉的。每个人都在疲惫地想着自己的事,或什么都不想。他们的脸上十分漠然,淡淡的灯光照在上面,就像笼了一层烟。这就是我的旅伴们,我想,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什么。他们对我也是一样: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乘坐这趟车,也根本不关心我从什么地方来。他们根本不知道在此之前有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他们的冷漠使我觉得,列车就是一条长长的盛满敌意的钢铁巨虫,呼啸着奔向前方。呆在这条虫子的内部,你对任何人都无法信任。尤其是在夜间。
那女孩侧着身,留给我一片如黑色瀑布般的长发。有几缕发丝被窗外吹进来的风拂起,扫在我的脸上,痒痒的。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将窗玻璃放下。风立即停止了,声音也小了许多。
时间过了很久,我们没有说话。我忽而睡去,又忽而醒来。每次醒来都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比以前更加疲惫。不太清醒的耳朵似乎隔了一层东西,列车的声音轻微而遥远,听上去不太真切。我费劲地想要思考些什么,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转头看看那女孩,不知何时,她也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她的身子斜着,这样的姿势一定极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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