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rhes 发表于 2006-5-11 10:06:01

不存在的山林

不存在的山林

borhes


消息来自于远方的家乡,一处偏僻的深山老林。它通过一只从未用过的手机发出的惊心动魄的铃声传递过来。这声音如此猝不及防,以致于林生为了寻找手机的所在忙得像一只站在火山上的猴子。他找到了手机,它仍在顽强地响着,仿佛机主不接电话它就会一直响下去。消息就这样传来了:他得知自己已经拥有了一座不存在的山林。消息是由他那喋喋不休而又什么也说不清的老婆讲述的,她的话急促而含糊,在手机中显得既刺耳又断断续续。林生知道自己的老婆没有什么文化,但他没有想到老婆竟然怎么也说不清这件事。他们很快就由讲述事件变成互相抱怨。随着通话时间的延长,他对自己手机接听长途电话的费用暗自心疼不已,恼怒也在暗中增长。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语调越来越生硬,最后他不得不制止老婆那尖厉的话语了。而对方最终也放弃了说清楚这件事的努力,她只是尖叫着命令(或者要求)他赶紧回家,不然他们家的损失就难以估量了。
林生关掉手机,老婆那尖利的声音仍在耳边回响。他在众人疑惑的眼光中走出去。他得在外面清凉的空气中好好整理一下刚才传来的混乱的消息。他的家乡开始林业改革了,这一点他听懂了,就是要把村里的山林都分给农民,就象当年分田到户一样。实际上那个时代分过一次山林,每家每户还拿到了林契,但后来山林的所有权利都被国家收回了,林契形同虚设。也没有人再去关心“自己”的林子。现在,当年分给每户的林子要重新分给他们,而且这一次农民拥有完全的权利,他们得到的山林可以继承,可以买卖,可以出租,树木可以按自己的意思砍伐出售,总之,山林真正地归他们了。这一点他是听懂了的。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老婆却是用快要哭出来的腔调告诉他的。是的,她翻出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张林契,那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他们在某山某处有一块地,四至是哪几户,都写得清清楚楚。他们的名下的确有一片山林,虽然这二十多年来它并不属于他们。但是从老婆那颠三倒四的讲述中,林生听出了一个意思:尽管他们的名下有一块山林,但现在它已经不存在了。他不知道一块地是怎么消失的。当外业勾图员通知他老婆到那片离家挺远的山林去确认图纸时,在场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地发现,这一户人家的山林确实不存在了。“怎么会呢?”林生急切地在电话里问。这不可思议的事真的发生了。“林契上都写得有啊!”他说。尽管年代久远,但他还记得一些林契上的内容。比方说,南至和木根家为邻,以飘山竹为界。找到那根飘山竹不就行了?但是二十多年过去了,那根飘山竹早已不知去向。那么,还有北至,和毛头家为邻,以地沟为界啊。“地沟应该还在吧?”他问。没有什么地沟了。那一带似乎滑过坡,地形都改变了。东至呢?火生家明智地抢先戡了界,他们似乎暗暗地侵蚀了本应属于他的地。这有什么办法呢?火生家人多,不像他家,只有一个什么也不懂、根本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在家,还有两个拖着鼻涕的孩子。她没有办法一呼即应,她得安顿好小孩才能去远处的山上,到得自然比别人都晚。西至的情况也差不多。总之,当四至都勾完了图之后,他家的地已经不存在了。那块山地本来就不大,每家悄悄地过一些界,他家就没有地方了。但这也怪不得谁,林契上写得本来就很模糊,又过了二十多年,谁也没法准确地指出真正的界线在哪里。
林生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到自己在城市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民工,和几十个年龄差不多的汉子挤在又脏又臭的大棚里过日子,白天在建筑工地上卖苦力,晚上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磨牙声和呓语入眠。有时他望着城市里璀璨的灯火,痛心地想到这灯红酒绿的一切并不属于他。不过,没有人愿意回去。他们宁愿做城市的旁观者,也不愿意回去。回去干什么呢?城里人羡慕他的家乡有一望无际的林海和新鲜得醉人的空气,还有没沾过农药的菜蔬和平时根本吃不到的野味,可这一切并没有改变他们的贫穷。对城市的仰望和向往令他激动,而一想到家里那低矮阴暗的土房和肮脏的孩子,还有过早地消失了颜色的女人,他的心就会沉下去,沉下去。那是他的家乡,他的故土,但那里也没有属于他的东西。他总是以各种理由逃出山林,来到同样不属于他的城市,像一只企鹅一样伸长脖子望着似乎永远不可接近的一切。
但这次他得回去。他得到了一块不存在的山林,他得回去把它变成一块实实在在的土地。他的老婆也在招唤他了,她有充分的理由招唤他,不像从前只能坐在家里默默地期盼年节的到来。他得回去。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一块不存在的山林变成实实在在的土地。他预感到极大的阻力。他还没完全弄清楚“林改”是怎么回事;预想得到的和四至的争执也让他犯怵,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家里势单力薄,而那些邻人都并不容易对付。这突如其来的难题让他几乎想找个地方躲一躲。但他责无旁贷,没有人会帮助他,他的女人和孩子在盼着他,他的邻人也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他像是一个既没有力量也没有准备的士兵,被一场闪电战拖入了几乎注定要失败的战争。他一开始就已经丧失了全部的“国土”。现在,他不得不孤独地踏上一次荒谬的远征。
踏上归途并不容易。
首先遇到的障碍是那个嘀嘀咕咕的基建队老板,这个矮矮胖胖的小个子男人一方面表示对他的同情,另一方面却抱怨人手的不足。“这座房子必须尽快完工,现在离期限只剩下三个月了……”在这个时刻,林生却提出要走,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基建队老板上哪儿去找一个能代替他的熟练工呢?但是这关系到他的财产,尽管这是一份目前尚不存在的财产,基建队老板也不得不作出让步。“是哦……”矮胖的小个子男人说,“我也听说了这事。”基建队老板来自邻县的一个村庄,他的家乡也在搞林业改革,他自然也会分得一份山林,尽管以他的财富来看这份山林算不了什么。老板对这件事表示了某种程度的怀疑:国家真的会把他们经营了几十年的山林分给农民吗?而且是无偿的?这样的好事在他这一辈子里似乎是从未遇到过的。他这辈子的每一分钱都是通过工作赚来的,而且还不断地被各色人等征收各种捐税,他习惯了付出和失去,从没想到自己也可以凭空得到什么。同样的疑惑也一直盘旋在林生的心中。但是老板没有遇到林生那样的问题,他分得的那块山林(尽管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确确实实在那里,而林生那处不存在的山林却像骨头一样梗在他的喉咙里。最终,老板无可奈何地同意了他的请求,给了他一个假期。但是他对林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否解决问题表示怀疑:“凭你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木头人……?”
林生又和老婆通了电话,他说他将要回去了,他马上就去买车票。说到车票他又感到一阵心痛: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笔不菲的金钱。老婆在电话里激烈地表示:她不能等他回来了,她现在就得去和那些人斗争。极度的焦虑涌上他的心头,他竟然一时语塞。后来他结结巴巴地问:“你……想怎么吵?”他对老婆争吵的能力并不担心,但他担心四至那些邻人的粗暴。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血淋淋的场面。他摇摇头,把这可怕的画面从脑子里晃出去。“你……不要去吵。”他说,“等我回来。”老婆的冷笑刺耳地传来,她似乎对他的回来并不抱什么指望,她提到他的怯懦和软弱,她甚至说他的回来没有任何意义,说不定只会增添他们的耻辱。林生几乎要冲动地大喊:“那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回去?”不过他把这句话生生咽下去了,他知道这个女人说话是没有逻辑的,不能和她们较真。后来,女人还是说出了她的打算:她说这个事牵涉到很多人,不光是四至的问题。村里很重视农民们的纠纷,专门请了村里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出山,成立了调解委员会。人们尊称他们为“三老”。她说她不会去和四至那些邻人吵架,因为吵也白吵,他们的山林界限是由外业勾图员划定的,只有去找勾图员和“三老”来理论这件事。林生很注意这条消息,他问了“三老”的名字。他沉吟了一阵——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三老”中的一个就是木根的叔叔。其他人也同“三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唯独他林生家和这三个老人没有任何瓜葛,他们会站在他一边说话吗?显然前景并不乐观。
林生买了一张回家乡的火车票。排了很长的队后,他买到了两天后的票。以他的身份和财力当然只能买张站票。这两天他继续在基建队里干活。他总是出神,好几次差点出事故。这两天中间他又接到过老婆的电话,他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站在灰尘飞扬的风中和机器的尖啸声中接听这个电话。老婆说她已经找了勾图员和“三老”,他们也同意解决这件事。林生很怀疑老婆怎么能说得清这件事。老婆说,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往“三老”家里一坐,对他们说:反正我有一块地,就在某山某地,有林契为证,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总得把这块地给我变出来吧。如果变不出来,她说在“三老”家里不走了。“是啊,”林生暗想,“有时候妇女耍泼比什么都管用啊。”这法子他林生这么腼腆沉默的人就没法使用了。老婆这已经是第三次给他打电话了。他家里当然没有安装电话,他老婆是在村长家里打的。当然她不能白打,肯定得交电话费,还得看村长老婆的白眼。想到老婆每次在喜欢动手动脚的村长家里打电话,他就感到很不愉快。但这两天他没办法,只能干熬。他是这么的心不在焉,以致于老板只好提前一天将他赶走。“你去车站呆着吧,我怕你了!”老板挥挥手让他立即消失。
他在车站坐了一晚,第二天,他终于登上了火车。他用一个蛇皮袋垫在座位底下,晚上就钻在那下面睡觉。他听着轰隆轰隆的车声,虽然他很累,但他根本无法入眠。在火车上,他的手机没有电了。他不知道老婆会不会在这时给他打电话。或许她正在村长的家里,一遍遍地拨他的电话。而那个行将秃顶披着一件外衣的村长发现四周无人,便悄悄地向她靠近了。他不能再想这些了,但这些念头又顽强地不断回到他脑子里来。
清晨,他到达了家乡那个小县城。去他们乡里的车每一小时一班,但到了乡里再往下走就艰难了。没有班车通到他们村子,他只有在乡政府附近见机行事,争取能搭上车。一小时后,他到达了乡政府门口。在乡政府一个熟人处他给手机充了一阵电。他还细细看了贴在墙上的关于林改的各种文件和告示。有一件事他弄明白了:今后山上那些树木确实是归农民了。想必木材价格也会涨起来吧。他立刻开始想象当自己真正拥有了那些树木之后会怎么样,尽管那些树目前还不存在,还要靠他去争取来。在他的印象中,这么些年来,那些山林在公家的管理下,树木的生长并不怎么理想。有些山包已经象村长的头那样快要秃了。假如分给农民个人,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些树就会象他们的孩子一样得到呵护。他们还会种植更多的树,让那些行将秃顶的山包重新长满秀发。这时候他意识到:假如他真的有了那些山那些树,他还能象以往那样一年到头在外面打工吗?恐怕不能。但是要让他全年四季都呆在低矮阴暗的土屋里,面对着性情暴躁的老婆和拖着鼻涕的子女?他真的能够忍受这一切吗?某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自己得不到那块山林,这样他就有足够的理由再次背井离乡了。
他等到了一辆车,但这辆车只到他的邻村,他还必须走一段路,翻过一座山头才能到自己的村庄。在他到达邻村之前,他又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未来。他的手机已经能用了,但没有电话。他猜想老婆在此之前必定已经打过多次了吧。现在,他已经行走在家乡那青山翠谷之间了。他深深地呼吸林间那醇厚清新的略带寒意的空气,望着不远处山巅的云雾,他那疲惫的身体似乎迅速地恢复了活力。他的脚步也变得轻快多了。不久,他就走到了进入他村庄的那条路。他看到溪水边有两三个妇女在洗衣服,她们望见她,便嘻笑着高声叫他的名字。他看见了自己家的房屋,但房门锁着,显然老婆并不在家。这让他有些意外。他又来到村长的家里,但也找不到老婆的踪影。村长说:“你老婆可能是到山上去了吧。去那里找找。”
林生没来得及休息,他又走了二十分钟的山路,到了那个他拥有一片不存在的山林的地方。他远远望见有一群人站在那儿,他甚至能听见他们的交谈声。他走近他们。他首先看见的是他老婆那张笑脸,这张笑脸那么夸张,甚至带着一些讨好的意思。接着他看见了“三老”,看见了四至的邻人,还有一位面目黧黑、个子不高但很结实的中年陌生人,他背着一个挎包,手里拿着笔和图纸,这人想必就是老婆提起过的外业勾图员吧。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他意外地得知,他的那块地已经“找”出来了,他那不存在的山林现在已经存在了。在“三老”和勾图员的调解下,四至每户都从自己已经划定的地界里割出了一块,重新划定了界限。现在,他确确实实有了自己的一块地。这块地也许没有他们预计的大,但总比不存在要好得多。
深夜,林生和老婆还在床上折腾。不,他们不是折腾那些“小别胜新婚”之类的事,他们是因为在计划那块山林今后将怎么经营管理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实际上他已经很困了,但他的意识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欢快地喊:“你有自己的林子了!”他带着倦意,很想偷偷地笑一笑。这时候,老婆突然问他:“你还走吗?”
他想了好一阵。“不走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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