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灵心》
亦舒《灵心》六岁的时候
在周豆苗六岁生日那天,发生了一件这样的事。
大家本来好好在吃蛋糕,忽然之间,母亲与阿姨不见了,接着书房传出妈妈『哎哟』一声,片刻,阿姨哭泣起来。
佣人们抬起头来,不知发生什麼事。
孩子们当中只有豆苗一人警惕,轻轻走进书房。
只见母亲满面通红,焦急无措,阿姨一直流泪。
豆苗问:「妈妈,什麼事?」
母亲答:「豆苗,不管你事。」
阿姨却问:「豆苗,你可有见过这只盒子裹的指环?」
豆苗知道阿姨快要结婚,盒子裹指环由外婆赠予阿姨作为礼物,是极贵重一颗宝石,母亲曾经让豆苗看过。
豆苗说:「当中一颗大钻石,四周用细小红宝石圈住。」
阿姨呜咽说:「它不见了。」
母亲沮丧:「都是我不好,我该一早交到你手,子驹,你推到我身上好了。」
「会不会是佣人?」
母亲肯要定答:「我保证她们清白。」
「其他贵重物品全在桌上,为什麼单单不见指环?」
两姊妹坐在沙发上捧头痛哭。
「你一生都不会原谅我。」
「子允姊,我不会怪你。」
「妈妈在哪里呢,谁去承担?」
正在这个时候,家里头叫富贵的玳瑁猫缓缓走进来,用背脊轻擦小豆苗的足踝。
豆苗蹲下:「是你吧,富贵。」
富贵猫懒洋洋蹲在豆苗的鞋面,盘起身子,打算睡觉。
豆苗把它抖下来,它咪噢一声,豆苗把它抱在手裹。
「妈妈,这里。」
母亲抬起?:「豆苗,你出去玩。」
「妈妈,」豆苗走近一?,「指环在猫的肚子裹。」
两个成年女子呆住。
「富贵以为是糖果,吃下去。」
母亲与阿姨跳起来齐齐「啊」一声。
「立刻去兽医处。」
「慢着,豆苗,你怎知道是猫吃下戒子?」
「富贵已经十一岁,受不起折腾。」
「豆苗,你几时看见~~」
最後,阿姨这样说:「不要逼豆苗,她不过猜测而已,小小孩儿,这样聪明,真是难得。」
母亲把富贵猫关进笼内,「我们去见兽医。」
阿姨看着豆苗「你也想去?」
母亲说:「今天她生日,豆苗,你在家陪小朋友。」
她俩匆匆带着玳瑁猫出门去。
保姆担忧问:「不见什么,别疑心我们才好。」
豆苗安慰她们:「没事,一定在猫的肚子裹。」
保姆诧异,「豆苗,你怎麼知道?」
「我看得见指环在它肚皮裹,辗得它怪不舒服。」
保姆笑,「哎哟,豆苗你有透光眼?」
豆苗也笑。
过一会,生日会散场,家长来把子女接走,女佣收拾茶具,小小豆苗回转房内看书。
保姆问:「豆苗你不拆开礼物看个究竟?」
豆苗答:「三只同一款式洋娃娃,一套粉彩笔,两件纱裙,一套瓷器茶具,还有一条金项鍊。」
保姆诧异,「她们把礼物内容告诉了你?」
豆苗点点头。
「你都不喜欢,你想要些什麼?」
豆苗轻轻答:「爸爸回家来。」
把她带大的保姆不禁叹口气。
幸亏这时子允与子驹两姊妹自兽医处回转,一路笑一路讲,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果然,她无名指上正戴着那枚闪闪生光的宝石指环。
大家都松口气。
接着不多久,阿姨就在教堂举行婚礼。
豆苗记得,最漂亮的是教堂大门上挂的白色花钟。
还有,她们没有邀请她的父亲。
十二岁的时候
阿姨的婚姻,只维持了五年。
姨丈并不是坏人,豆苗相当喜欢高大英俊头发永远熨贴的他。
聚会时他时时拨出时间与豆苗谈几句。他待她如同辈朋友。
三年来也陆续谈些心事,像“如果我有子女,他们会是你姨表弟妹,你们要互相爱护”,可是阿姨一直没有生育。
他又视察她的功课,“豆苗,你已经在读代数?”
豆苗告诉他,她跳升了两级。
“你这神奇的小女孩!”他会那样叫她。
他要去看会,伸手摸车匙,“咦,丢不见了。”
豆苗想一想,告诉他:“车匙在你大衣左边口袋里,大衣在玄关衣架上,与阿姨的红色手套挂一起。”
“哎呀,豆苗你思绪明澄,我要是像你就好了,一直可以看到太平洋彼岸去。”
大人来去匆匆,他与她不过是姻亲,同阿姨分开之后,他再也不到周家来。
不久,周子驹认识了一个更加漂亮的男伴,时时带着他到周家串门。
那人喜欢穿粉红色与淡紫色衬衫,女眷们都不讨厌他,只除却豆苗。
保姆每次开门给这人,都眉开眼笑,:“朱先生,你好。”
那朱可成会即时送上大盒糖果给保姆,“大家吃。”
这就是所谓甜头。
豆苗却不喜欢他。
一日放学,听见母亲与阿姨谈家事。
“豆苗越来越静,半日不说一句话。”
“难得豆苗这样娴静。”
“听说你的前夫又要结婚了。”
阿姨不出声。
“他是个好人,你们的事十分可惜。”
豆苗也这么想,她怀念那斯文可亲的姨丈.
只听得阿姨说:“他渴望有子女,我问能生养。”
“可以领养呀。”
这时,豆苗的母亲掩上房门,声音低得听不见,豆苗只得专心做功课。
稍后她走到厨房斟果汁喝,一进去就看到百砖地上一大摊粘稠鲜红液体,地中央丢着一把切肉尖刀。
豆苗吓得呆住,血,是血!
她四肢一时不能动弹,想喊,又没有声音,好不容易,簌簌发抖的嘴唇才发出一声尖叫。
她奔跑出厨房,迎面碰见保姆。
“豆苗,你怎么样了?”
豆苗死命拉住保姆,面色刹白,用手指指向厨房。
保姆急急抢进厨房,只见玳瑁猫在窗台上伸懒腰。
她转过头去问豆苗,“你看见什么?”
豆苗一呆,缓缓再次走进厨房。
之间宽大的西式厨房地砖一贯洗刷地雪白铮亮,哪里有什么血渍。
而那把六吋长切肉尖刀,好端端插在木加上。
豆苗头皮发麻,双手掩着胸口,喘气不已。
“豆苗,你怎么了?坐下,我给你一杯热茶。”
这时,母亲探进头来,“谁给我们两盆冰淇淋?”
保姆说:“我来做。”
豆苗凝视洗碗机前边的一块地方,她似乎还可以闻到血腥气。
她一声不响,回到房间,关上门。
过两天,阿姨又来了。
豆苗听见母亲对她妹妹这样说“子驹,不必竞赛结婚次数,你想清楚再说。“
“无论我做什么事,你们都要反对。“
“【我们】是谁?”
“你与老妈。”
“子驹,你已经问她要过一次嫁妆,规矩是每个女儿一次。”
“她才得两个女儿,你自己有钱,不希罕。”
“我知道我要得是什么。”
“一个爱穿粉红色得男人。”
“周子允,你妒忌我。”
她姐姐叹口气,“将来别说我没劝你。”
阿姨悻悻然拂袖而去。
走到门口,她看见豆苗抱着老猫坐在楼梯。
周子驹说:“你也不喜欢他可是?”
豆苗不出声。
阿姨忽然降低了声音:“你看你们母女以及这只老猫,还有一个女佣,难道就这样终老?”
豆苗凝视她。
阿姨叹口气,“豆苗你有全世界最晶莹得大眼睛,可惜,也看不清未来。”
没多久,外婆突然大驾光临。
老人家排场一流:司机开车,俩个女佣一左一右陪她进门,她有话说。
“子允,别伤了姐妹间和气。”
周子允陪笑,“明白。”
老人家头发斑白,并不染黑,不过梳理得一丝不乱,面孔上敷着粉,搽大红色唇膏。
外婆叹口气,“随她去吧,祝福她,你看这屋里,阴盛阳衰,没有男人,连司机都是女子,添个男人担担抬抬,也是好事。”
周子允答:“母亲说得对。”
老太太笑,看见站在门外得豆苗,“孩子,过来。”
豆苗立刻走到她面前,必恭必敬垂手。
“这孩子这么大了,很会讨人喜欢。”
豆苗站得近,看到外婆得唇型薄薄,与鲜红口红十分相配,他们那一代的人,认为粉一定要白,唇膏必须想红,不然,化什么装。
只听得外婆又说:“你们母女好似很合得来。”
豆苗只是微笑不语。
母亲吩咐过,外婆年纪已大,脾气古怪,不喜人家叫它婆婆,觉得称呼碍耳,越叫越老,故此,不出声最好。
每个人都有怪脾气,豆苗不以为意,它紧紧记住母亲嘱咐。
这时外婆站起来,“我告辞了。”
周子允送母亲到门口,老人家刚要上车,却缓缓转过头来,自颈项摘下她带着的一条项链,挂在豆苗脖子上,笑笑说:“给你一点小礼物。”
母亲忙不迭道谢。
外婆挥挥手,上车离去。
豆苗想,再不亲热的外婆也还是外婆。
她送给豆苗的礼物是一块碧玉,雕成一只桃子模样,厚润晶莹。
母亲关上门,松口气,双手搭在女儿肩上,把她拥进怀里,报得紧紧。
母亲与阿姨两姐妹,言归于好。
一日下午,豆苗放学,由司机接回家。
吃过点心,她在房间写功课,突然听见呻吟声。
她警惕地丢下笔去找那声音来源。
玳瑁猫轻轻走近,豆苗说:“嘘。”
她突然看到鲜红色猫足印,血,它的脚粘了血,在地板上打出一只只五爪印。
豆苗浑身战栗。
她听到更强烈得喘气声,像一个人垂死挣扎。
声音自客厅传出,豆苗大力推开门。
她看到最恐怖的景象:阿姨周子驹仰面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刀,啊,仍是那把六寸长的切肉刀,她已经没有气息。
豆苗魂飞魄散地大叫,“救命,救命!”
保姆蹬蹬蹬跑过来,“豆苗,怎么了?”
豆苗再转过头去,客厅一片静寂,什么也没有,根本没有阿姨,没有尖刀,也没有老猫的血足印。面青唇白的豆苗呆住。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她掩住面孔,可怕,她明明看到血与尖刀。
保姆拉她坐下,“豆苗,可是考试过度紧张?”
豆苗摇摇头。
那是为什么,你由什么地方不舒服?“
豆苗疲倦地问:“妈妈呢?“
“她与阿姨出去看房子。”
这时,门一响,她们回来了,有说有笑。
周子驹好好的谈笑风生,平安无恙,豆苗走到她们面前,把头靠在阿姨胸前,默默流泪。
“豆苗你怎么了。”
母亲说:“她最近忧心忡忡,豆苗有心事要说出来。”
她们身后跟着一个人。
那是朱可成。
他仍然穿着粉色上衣,豆苗看见他,后退一步,她似闻到一阵血腥气,她想呕吐。
朱可成轻轻说:“豆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豆苗瞪着他,她听到世上最不可能的话。
“你这双眼睛好似在审判我。”
豆苗转过头去。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为什么?我可没有得罪你。”
豆苗又退后一步。
“你怕我?我不会伤害你。”
豆苗凝视他,突然轻轻说出一个名字:“井红呢,你叫她伤心若绝。”
朱可成骤然变色,他好像是被人掌了一掌,“你说什么,你怎会知道井红这个人。”
“你花光了她的钱,抛弃她,现在,又来欺骗我阿姨。”
朱可成突然伸出手来,抓紧豆苗,“谁告诉你,谁?”
豆苗挣扎。
这时周子驹走出来看到喝住:“发生什么事?”
朱可成手一松,豆苗急急奔回楼上。
他们两人在楼下朝了起来。
周子允铁青着面孔追上来问女儿:“豆苗,那人为什么与你拉扯?”
豆苗抬起头,“是件意外。”
“豆苗有事你不妨说出来,妈妈永远站在你这边。”
豆苗摇头,“没事。”
保姆过来,使一个眼色,低声说:“让她静一静。”
“这孩子越来越古怪。”
保姆劝说:“他们到了十五六岁,更加不可理喻,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周子允回到楼下,只见朱可成已经离去,子驹独自坐在书房。
子允说:“我家不再欢迎朱氏,你请他别再上门。”
“他说是无意推撞。”
“子驹,豆苗手腕上有淤痕,我建议你细究。”
子驹站起来,“我明白了,我亦不受欢迎。”
“母亲嘱咐我俩不可坏了姐妹感情。”
“你有把我当妹妹吗。”
姐妹不欢而散,但是保姆这样对豆苗说:“你放心,她们是姐妹,不是兄妹,无人可以离间她们,过些时候,一定会得言归于好。”
豆苗叹口气。
无论如何,她还需上学做功课。
第二天放学,不知怎地,司机迟到,她站在路边等车,放学时分,交通挤塞是常事,可是今日豆苗有预感,她十分不安。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有井红这个人。”
豆苗猛地抬头,用力拨开那只手,那人正是朱可成。
他今日黑衣黑裤,戴着墨镜,看上去煞气重重。
同学就在身边,豆苗并不害怕。
可是朱可成忽然说:“我也知道你的秘密。”
豆苗一怔。
“你不知道自己的事吧,人就是这么奇怪,像你,人家的事,一清二楚,却不知道你并不姓周。”
豆苗愕住,他握紧拳头。
“想知道更多?跟我来。”
豆苗想知道身世,但她也知道,跟朱可成走到僻静的地方去,可能会有危险。
他是一个沉不住气冲动鲁莽的人。
可是豆苗身不由己,跟他走进学校左侧一条小路。
“你想我离开你阿姨?”
豆苗点点头,“你是坏人。”
“你没有资格管我们,你并非亲生,子驹告诉我,你父母另有其人,你是一个领养儿。”
豆苗站定,“胡说。”她斥责他。
朱可成见她恼怒,非常痛快,“你也知道被人掀头皮揭疮疤的滋味了?”
急于报复,他忘却他是成年男子,她只是小女孩。
豆苗涨红了脸,“你含血喷人。”
“子驹说,你生母是疯女,关在精神病院,周家反对你进门,你养父因此与你养母分手了——”
豆苗怒不可遏,她把书包用力扔向朱可成,轰一声,装着笔记的书包重重击中朱氏,他退后两步,然后扑向豆苗。
他强壮的手似老鹰抓小鸡般掐住豆苗,“不准你再说我坏话。”
就在这时,有人赶到,大声吆喝,原来是司机与保姆一起找到小径来。
这时,朱可成已是水洗不清。
保姆立刻报警,司机冷冷说:“朱先生,你还是站停等警察来的好。”
警察出现,只见一个秀丽的小女孩吓得簌簌发抖,两个目击证人都指出朱氏诱拐女孩走进小径使用暴力。
警察把他们带往警署,不一会,周子允由律师陪同下赶至,一见女儿校服裙子被撕破,脸颊肿起,不禁又惊又气,她混身震抖,指着朱氏说:“我不放过你。”
豆苗握住母亲的手,妈妈是好妈妈。
保姆说:“太太,恕我没徵求你同意就报警,你如要开除我——”
“你做的对,任何不相干路人都会那样做,何况你是保姆。”
朱可成声嘶力竭地叫:“我是无辜,一切是误会。”
警察冷冷说:“朱先生,你需要律师。”
随后,周子驹也来了,她很勇敢,这样对朱可成说:“你不该一而再,再而三与小女孩纠缠,我已查清你底细,我俩断绝关系。”
“子驹,你莫信谣言。”
“你不必多讲,你真名不叫朱可成,你也从来未曾在滑铁卢大学毕业,你已有未婚妻,她叫井红,我全调查清楚。”
“那都是过去的事。”
他想扑向子驹,却被警察按在椅子上,“别动,坐下。”
律师悄悄在子允耳旁说了几句,子允摇头,律师又再低声说话,子允再次说“不”。
豆苗明白了。
豆苗轻轻对警察说:“我自己摔了一跤,跌肿面孔。”
警察讶异,“小女孩,你不必怕这个人,我们已掌握到人证物证。”
豆苗答:“不关别人事,我跌在地上,这位朱先生扶起我,司机与保姆都误会了,我不予起诉。”
她的语气表情都像成熟的大人,警察看着她,与律师说了一会。
这时,朱可成也静了下来,他明白到周家为着名誉,可能哑忍他这一次,他算是走运。
律师把周子允拉到一边死劝。
“子允,你们一家都是女眷,以后还要出去见人,令堂千叮万嘱,不可穷追猛打,宜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周子允气忿,“这分明是欺我孤儿寡妇。”
“子允,我们是数十所老友,我不会害你。”
“这样就放过这个人不成?”
“老人自有道理,小不忍则乱大谋。”
子驹脸色煞白,“是我不好,我引狼入室,祸延三代。”她落下泪来。
律师说:“子驹你因祸得福,趁早看清楚这人真面目,回头是岸。”
她们由律师陪同回家。
周子允寝食不安,想从豆苗口中套出真相,豆苗不发一言。
“那朱氏为何纠缠你?”“他怎么会到学校找你?”“他说过些什么?”
豆苗什么都不讲。
子允叹口气,“无论如何,你救了阿姨,我们都感激你。”
阿姨也是好阿姨。
过两日,豆苗放学,正在做功课,忽然有人来探访她。
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身穿端庄套装,敲敲她房门进来。
“我是罗平平医生,我可以与你说几句话吗?”
豆苗看着她,“妈妈请你来?”
罗医生点头,坐到她对面,这样说:“豆苗,你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豆苗却问:“你想知道什么?”
“我没有目的。”
豆苗凝视她,每一个人,做每件事,都有一个目的,像她那样勤学,是因为要使母亲高兴,以她为荣。
豆苗轻轻说:“你在写一篇报告,欠最后一章,你想在我身上找到题材。”
罗医生一怔,可是笑容不减,“你都猜到了。”
豆苗再问一次,“你想知道什么?”
罗医生问:“豆苗,谁告诉你井红这个人?”
豆苗想一想,“一定是阿姨提到,我无意听见。”
“不,你比你阿姨更早知道这名字,后来,你阿姨聘请私家侦探,才查到她与朱氏的关系藕断丝连。”
豆苗问:“这同你论文最后一章有什么关系?”
“我是你母亲好友,她觉得你情绪不安,应该与心理医生谈话。”
“你很坦率,罗医生。”
罗医生微笑,“那么,你可喜欢我,可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豆苗虽然精灵,到底是个孩子,她点点头。
罗医生收敛笑容,“豆苗,你在什么时候,开始有预知能力?”
豆苗“呀”一声站起来,不小心扫跌桌上书本,她又坐下,呆半响,才答:“不知道。“一岁,两岁?你母亲说,到了六七岁的时候,这个特徵已经很明显,不什么东西不见了,你随口说出,一丝不差,常常吓大人一跳。”
“我不过是猜想。”
罗医生问豆苗:“那么,请猜测我会成名吗?”
豆苗觉得罗医生很有趣,她凝视医生,忽然说:“你穿着淡蓝色缎子套装,去领取一项奖状。”
“哗,”罗医生高兴得咧开嘴,“那很好,我有希望。”
豆苗被她逗得笑起来。
“现在,豆苗,我要给你看一张照片,你认得这个人吗?”
她自公事包里取出照片放在桌子上。
豆苗一看,冲口说:“这是我阿姨周子驹。”
“请你看仔细一点。”
豆苗把照片拿在手中细看,像,真像阿姨,可是,这是另外一个年轻女子她们同样高鼻梁,尖下巴,可是阿姨的妆扮更为细致时髦,她俩的眼睛形状也有差异,周子驹双目较圆。
豆苗奇问:“这是谁?”
罗医生轻轻说:“这个女子,叫做井红。”
这一刹那,豆苗额角冒出汗来,她忽然明白,她几次再番在幻觉中看到的女子,并非周子驹,而是井红。
胸口插着一把刀的是井红!
豆苗惊怖地睁大眼睛,大声说:“要救她。”
医生也紧张:“救谁?豆苗,你慢慢讲。”
“井红会受到伤害,医生,你要警告她。”
豆苗鼻子又闻到血腥气,她急得团团转。
刚巧这时保姆捧着饮料进来,豆苗一不小心撞翻,红茶与牛奶倾倒地上,忽
变成鲜红色。
豆苗拉住罗医生的手,“快去救她!”
罗医生这时下了决心,她毫不犹疑地说:“保姆,你照顾豆苗,我要打一个重要电话。”
罗医生立即与警署联络:“我要与王督察说话,王总?我是罗平平,请派员到以下地址找井红问话,不不我不是报假案,请相信我……是,我负全责。”
周子允这时抱紧女儿,豆苗忽然说:“太迟了。”她颓然睁开眼睛。
罗医生追问:“你看到什么?”
豆苗低头说:“对不起医生,我十分疲倦。”
周子允说:“让她休息吧。”
她与医生到偏厅坐下喝茶。
周子允问:“你可有答案?”
医生尚未回答,身边的手提电话已经响起。
罗医生连忙接听,“是,王督察。”没讲几句,她已变色,接着,她低下头聆听,然后,她收起电话。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脸上挂着许多问号。
周子允问:“怎么了?”
罗医生轻声答:“警局的朋友告诉我,他们到大南路三号查访,发觉大门虚掩,推门进去,看到一个女子胸口中刀躺卧地上,凶手呆坐一旁,束手待捕,毫不反抗。”
周子允大吃一惊,“谁住大南路三号?”
“子驹自私家侦探处得到那个地址:朱可成与井红在大南路三号同居。”
周子允用双手掩住嘴,吓得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退得快,受害人便可能是周子驹。
子驹险过剃头。
罗医生抓紧老友的手,“豆苗怎么会知道?”
子允叹口气,“这是我请你来的原因。”
“啊,太古怪了。”
子允连忙去看女儿,只见豆苗已蜷缩在小床上盹着,脸容稚纯,象幼儿一般。
她同罗医生说:“我想她同我们一样,根本不明所以。”
罗医生十分严肃,“我想继续与豆苗谈话。”
周子允说:“我希望你会找到答案。”
话还没说完,面青唇白的周子驹到了,她与姐姐拥抱痛哭,她呜咽说:“是我瞎了眼,与这样一个人在一起一年之久,差些丧命。”
子允这样说:“是你时运低,现在好了,你甩难,一切从头开始。”
罗医生恻然。
她很清楚这件事,那朱氏一心一意欺瞒周子驹:所报姓名地址职业履历……没有一件是真的,小豆苗拆穿他之前,根本没有人会怀疑。
“不怕,不怕”子允安抚妹妹,“噩梦已成过去。”
这时,罗医生又接了一通电话,她听后不出声。
子允悄悄问:“可有消息?”
罗医生点点头,“井红失救,朱可成被控谋杀。”
子驹已经听到,她吓得浑身震抖。
不久之前,谁要是批评朱氏,她还要同谁绝交呢。
世事是这样变幻无常。 十五岁的时候
罗平平医生与周豆苗成为好朋友。
罗医生每个周末都来看豆苗,似她的补习老师一般。
她几次笑说:“豆苗,我到底几时领奖?我已经做好了一套淡蓝色缎子礼服。”
豆苗只是微笑。
稍后她说:“妈妈要送我出去读书。”十分不愿意的样子。
“这么早,”罗医生诧异,“呵我一时忘记你是跳班生。”
“我已考上大学。”
“哪一家名校?”
“妈妈选中一家小小私立女子大学。”
“我得与她说去,豆苗你已经够静够孤僻,你应该到公立大学男女混合宿舍过几年,每晚要大力槌门说‘拜托静一点’那种。”
豆苗笑起来。
“最近有什么预感?”
“有,看到老师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她在测验时会得出什么题目。”
“那多好,预知试题,学生梦想!”
豆苗苦笑,“即是课文全部,无一走漏。”
“读书真辛苦可是,我最怕考试,至今时常做考试梦:一头大汗,打开试卷,全部看不懂。”
豆苗笑,“罗医生,你真好,你全无架子。”
罗平平感慨:“我也是十六岁读大学的天才儿,不是温习就是练琴,从未真正做过小孩。”语气十分遗憾。
豆苗说:“我希望做顽劣子,放了学书包丢到一边,出去打球游泳,即使只是满山跑,弄得泥鬼似回家,也不枉童年。”
罗医生见她心向往之,不禁笑说:“将来坏学生都会后悔。”
“会吗,也许他们另有奇遇。”
罗医生轻轻问:“你的所谓感应,可以形容一下么?”
豆苗想一想,这样回答:“象我们都知道一加一的答案肯定是二,心里有数,感应不稀奇,大人看到少年开快车,便知道迟早出事,还有,嗜赌的人会得倾家荡产?”
罗医生接上去:“一般稍有生活经验的人都是预言家。”
豆苗点点头。
“但是你看得更彻底。”
豆苗微笑,“有吗。”
“所谓业报,不过是外国人所说的必然结局。”
豆苗答:“华人口中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那么,一个人所作所为,是因,导致的结局,是果。”
豆苗说:“我认为如是。”
“你看得特别真确。”
豆苗说:“像朱可成那个人,大家都不喜欢他,都看得出他轻佻浮躁,不会善待女人。”
罗医生叹口气,“为什么周子驹看不清楚?”
“她寂寞,她失去自信,她觉得总要牺牲一些来成全一些,还有,她运气不好。”
罗医生微笑,“豆苗,你才是心理学家。”
豆苗也笑起来。
“子驹好吗?”
“阿姨很好,谢谢,她约会频繁,男友众多,不过,都是正经人,都只穿白衬衫。”
罗医生告辞,豆苗松口气。说了那么久,她并没有把真实情况说出来,她十分惆怅,她不想罗医生把她当实验室内白老鼠。
周豆苗的感应能力逐年增强,叫她不安,母亲知道这种情况,故此担心。
亲友略有所闻,时常开玩笑,“请豆苗告诉我们,下次多宝奖开什么号码。”
豆苗已经远近驰名。
周子允代女儿回答:“任何号码,中奖率都是七千万分之一。”
她对豆苗说:“都会先进但迷信,你到外国读书比较好,省点麻烦。”
但外国人也非常迷信。
周子允说:“别忘记明日下午去外婆家下午茶,我替你准备了一套粉红色裙子。”
上次,到外婆家,她穿深灰色,一进门,管家便陪着笑同周子允说了几句,子允连忙叫女儿回家换鲜色衣服。
老太太憎厌黑白灰。
第二天下午,所有客人的衣饰像倒翻了水彩颜料。
子允子驹分别穿淡黄与浅紫,豆苗穿粉红,另外有两个女客选桃红,还有湖水绿与蔚蓝裙子,叫人看了精神一振。
到这个年纪,豆苗已十分清楚外婆其实从头到尾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不过,老人一向有特权,豆苗并不介意。
外婆看着她,“(口恩),我给你的礼物呢?”
豆苗连忙自衣领内掏出玉坠。
外婆微笑,“很好,很好。”
她脸上敷着白粉,唇线描得一丝不苟,真是个漂亮的老太太。
她接着问:“孩子你可以帮我一个忙么?”
豆苗一怔,外婆开口求她?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豆苗感觉无比荣誉,她急着讨好老人,不加思索答应:“请尽管吩咐。”
周子允赶近,已经来不及。
只听老人笑说:“卞太太,你过来,她答应了。”
周子允忙问:“妈,什么事?”
老太太说:“卞太太会同你们讲。”
她忙着招呼别的客人。
卞太太穿着米白色山东丝套装,外型秀丽娴静,她一直赔笑,“子允,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黄锡(上日下升)的外孙女,我外公同你外公是好友。”
周子允也笑,“你们一早移民旧金山。”
“是,子允你好记性,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
“一定效劳,是什么事?”
卞太太脸上露出一丝哀伤,“我有独子——”
站在一旁不出声的豆苗忽然轻轻“噫”地一声。
卞太太抬起头,“周小姐可是已经知道什么?”
豆苗立即噤声低头。
周子允说:“你叫她豆苗得了,你别客气,有话慢慢说。”
她们在偏厅角落坐下。
露台打着密竹帘子,一丝丝夕阳透进室内,映在地板上,构成美丽图案。
卞太太轻轻说下去:“他在去年车祸丧生。”
周子允呵一声,恻然,她伸手去拍拍卞太太肩膀。
室内静下来。
卞太太落泪,接着,她勇敢地说下去:“不久发生不可思议的事。”
豆苗立即抬起头来。
卞太太说:“有人说,他们看见我儿仍在屋里。”
周子允一听,脸上变色,浑身汗毛竖起。
豆苗轻轻问:“谁,谁看见卞伟奇?”
卞太太凝视豆苗,“周小姐,你知道他名字?”
豆苗点点头,“卞伟奇,在帝国学院读生物科技,终年十九岁。”
周子允连忙给女儿使眼色,豆苗退到一边。
卞太太追问:“周小姐,你果然同他们说的一模一样,你有异能。”
周子允忍不住:“卞太太,你家刊登过讣闻,上边写着有关资料。”
“啊,”可怜的卞太太这才想起当年他们家刊登过的讣闻,她颓然呜咽。
豆苗又轻轻问:“谁看得见他?”
“到访亲友的孩子们,都说有个哥哥会邀请他们玩游戏下棋。玩到一半,他又悄悄走开,他们形容那人的相貌年纪,同伟七吻合。”
“屋内没有陌生人?”
卞太太苦笑,“渐渐连那些孩子们也不来了。”
周子允问:“豆苗可以帮你做什么?”
“到我家屋子来看看。”
“你家大宅不在本市。”
“在英国苏利区,我愿付酒店食宿及飞机票。”
“豆苗也只是个孩子,她说话哪里作得了准。”
“可是周小姐已亲口应允。”
这时老太太的声音传过来:“子允,你们母女就陪卞太太走一趟,两家是三代朋友。”
周子允无奈,一脸牢骚。
“只怕你要失望,卞太太。”
老太太说:“助人为快乐之本。"
她的手搭在豆苗肩上,豆苗本能扶着老人手时,豆苗忽然一震,抬头看着老太太。
周子允低声问女儿:“怎么了?”
豆苗忙说:“没什么。”
应酬完毕,母女回家,途中周子允又有点起劲,“我多年没访英伦,想念春季的水仙花,也好,订春假的飞机票可好?”
豆苗轻轻答:“四月家中有事。”
周子允一怔,她看到女儿清澈的眼睛里去,她扬起眉毛作询问状,豆苗点头,周子允吐出一口气,与女儿拥抱。
周子允悲伤的问:“什么时候?”
豆苗不愿再说。
周子允算一算,“足八十二岁零九个月。”这已是人类寿数的极限。
最幸运是老太太一直健康精明,而且有足够节蓄可以维持具尊严的生活。
自那日开始,周子允特意抽空陪母亲消遣,有时深夜才打完桥牌回来,三餐都在娘家吃。
豆苗做功课也到凌晨,少年永不言倦,是一生中最好的岁月。
这一晚她脱下外套放下手袋对女儿说:“老太太精神很好。”
豆苗点头。
“真不像——”周子允没说下去。
豆苗也没接上。
“她一直有副遗嘱,产业由我与子驹平分,单是房产……豆苗,我与你阿姨,均非外婆亲生。”
豆苗原先以为母亲会告诉她另外一个领养故事,没想到有这完意外。
“她没有子女,领养我与子驹,我满廿十一岁之际,由她亲口披露,子驹比较敏感,她一直不知身份。”
豆苗轻轻说:“外婆十分伟大,她善待你们,供书教学,一样不缺。”
“对子驹尤其纵容,完全似亲女一般。”
“我俩随外婆姓周,你又跟随母姓,我们家有这点特别。”
周豆苗握紧母亲双手。
什么姓氏都一样,不过是一个符号,最要紧是母女相爱。
周子允说:“我从来不想寻找亲生父母,也不觉有此必要。”
豆苗看着母亲,她可是要说到女儿的身世了?豆苗略为紧张。
可是正在重要关头,电话铃骤然响起。
周子允“哎呀”一声。
家里有长辈的人都最怕这半夜电话铃声。
周子允立刻取过电话讲几句,“我立刻来,你们通知子驹。”
她取过外套手袋,镇静地对女儿:“豆苗,外婆仙游了。”
豆苗一早已经知道,轻轻说:“你去忙吧。”
“我一小时之前还看着她喝下热牛奶……”
周子允说不下去,匆匆出门。
就在短短数小时之间,生死相隔。
豆苗掩上功课本子,外婆总是叫她孩子,不大喜欢她,可是对她十分客气。
因为环境优渥,时常有一大堆亲友在她处吃饭耍牌,她不愁寂寞。
除此之外,豆苗对外婆一无所知,啊,还有,她不喜欢被人叫外婆。
周子允一连几天没回家,一日深夜,与子驹一起返来。开了一瓶拔兰地对饮,两人都明显瘦许多,还有深深的黑眼圈,姐妹俩长嗟短叹。
“真没想到母亲早已知会律师不设任何仪式。”
“一切随她的意思罢了。”
“母亲的遗产比我们想像中丰富,由你我平分,十分公平,另外几个老佣人也得到礼物。”
“你还喜欢什么,尽管对我说。”
子驹摇头,“我够用了,你呢,你有豆苗。”
“我本人不喜花费,至于豆苗,我早已替她准备好学费。”
姐妹俩忽然相拥痛哭,“子允,从此我与你都是孤哀女了?”
豆苗恻然。
要经过整个春季,姐妹俩心境才平静下来,她们比从前更为亲热。
暑假,豆苗准备行装,到美国东岸读书。
周家有客人来去匆匆访。
豆苗一听见门铃便抬起头说:“是卞太太。”
果然是斯文秀丽的卞太太。
豆苗知道她来意,她对卞太太说:“我已准备妥当,外婆答允你的事,我会遵守。”
“谢谢你,周小姐。”
豆苗与母亲阿姨一起出发。
一抵埠,子驹把行李交给豆苗,便去逛名店,豆苗拉住她:“把护照及支票也给我们保管。”
子驹急不及待的奔出去。
周子允说:“你看你阿姨还似小女孩。”
“有精神寄托是好事。”
她们回酒店打点一切,子允淋浴小睡,忽然之间子驹气急败坏赶回来,原来
被扒手窃去所有信用卡。
豆苗早已有数,“立即报失,幸亏护照及旅行支票全在我们处。”
子驹的手袋被割开一大条缝子,懊恼之极。
“豆苗你有灵感,为什么不早说。”
子允说:“你听过谁的话。”
子驹却认真,“我会相信豆苗。”
这时有人敲门,原来是卞太太找到酒店来。
“豆苗,你与卞太太走一趟。”
卞家属高级住宅区,一街都是保养极佳的老房子,庭园深深,从树木中可以看见见静寂的私家路以及一角屋顶。
居住环境高下靠实力,不能光说不做。
才下车,穿制服的女佣便来启门。
卞太太收敛笑容,“周小姐,请你帮忙。”
管家摆好茶点退下。
豆苗试探问:“最近可有发生什么事?”
“邻居外国人的小孙儿来探访,说有一个华裔哥哥教他在后园打篮球。”
“白天还是晚上?”
“白天,下午四五点钟,尚有阳光。”
“我可以做什么?”
卞太太忽然泪如雨下,她明显比年初憔悴,豆苗恻然,她轻说:“我到处走走。”
她看看时间,下午五点,夕阳无限好。
大宅一贯比较阴暗,卞宅也不例外,她走进二楼卞伟奇的房间,只见布置同他在的时候一模一样,一桌一地的书籍,以及许多精致模型汽车。
豆苗拾起其中一部小跑车,“就是这辆车吧,撞上电线杆,折为两截,你也太任性了。”
房间能向私人露台,她推开窗户,看到邻居正在髹刷外墙,一个年轻工人站在铝架上起劲工作。
豆苗扬声,“教孩子打篮球的是你?”
那人转过头来,浓眉大眼,是个华裔青年。
他看见豆苗蓦然在露台出现,吓一跳,几乎摔下棚架。
“站好,小心!”
“你是谁?”
“我是卞家客人,有小朋友说,你教他打篮球,当真?”
他放下油漆扫子,“左邻司徒家的小孩?是。”
豆苗轻一口气,原来真有其人,可见卞太太疑心生暗魅。
那年轻人回过神来,继续油漆,他工作服上写着“学生油漆社,精工,价廉”字样。
豆苗还想打听几句,一个穿红色短裤上衣的金发少女捧着冰茶及松饼出来招待那年轻人。
她也看到了豆苗,有点敌意,故意大声对男友说:“隔壁屋子闹鬼,你要当心。”
豆苗不禁生气,她说的并非好事,决非闲谈题目。
但豆苗一惯忍让,她一声不响的退回室内。
这时,太阳下山,阳光已经消失,室内暗了下一来。
豆苗坐在椅子上,忽然觉得有人与她说话。
她转进头来,那人问她,“你看得见我吗?”
豆苗摇摇头,“但是,”她轻轻说:“我知道你是伟奇。”
“你猜的不错,你为什么来我家?
“你母亲一辈子担心你。”
“母亲们都是一个样子。”
豆苗鼓起勇气“你害怕,是不是,所以你回家来,留恋不走,卞伟奇,你这样做对你妈妈十分残酷,她的创侨伤不能愈合,她不能从新开始,于心何忍。”
这次,豆苗感觉不到答案。
她抬起头轻轻说:“你祖父母正在那边月台上等着你,你不会寂寞,来日,母亲亦会与你相会,界时,你到月台接伊,母子又可团聚,请放下这里一切。”
豆苗似听到哽咽之声。
“她是你母亲,她感觉到你仍在屋内,她寝食不安。”
“我明白了。”
“请你放下,离去,有什么我可以帮忙?”
“我的女友,真内疚。”
豆苗点头,“她叫余月明,住在超西路三百号,我会开解她,你可以安心离去。”
“我对不起母亲。”
“她已经接受了事实,给予时间疗伤,她会得生活下去。”
豆苗觉房间气氛渐渐平静,终于回复正常,这时一个红胸鸟吱喳一声自露台旁飞过,豆苗睁开双眼。
卞太太声音传来:“周小姐,周小姐”,她找上楼来,推开房门,开亮灯,“周小姐,你在这里。”
她坐在床沿,看着豆苗,“你进来这么久,可有发现什么?”
豆苗诧异,“我进来多久?”
“已有大半个小时。”
有那么久?感觉上只似十分钟。
“你发现什么?”卞太太紧张。
豆苗微笑,“对面有个华裔青年在帮史蔑夫刷油漆,安妮史蔑夫对他有极大好感,可是,他只想赚些零用,没有其他意思。”
卞太太诧异,“是吗有这种事?”
豆苗温言说:“小朋友遇见的年轻人正是油漆工人,至于伟奇,他已经走了”
卞太庆再一被提醒痛处,掩脸说,“我痛不欲生。”
豆苗握着她的手,“卞先生在巴黎等你可是.”
“他叫我过去散心。”
“去,去陪他,如果是女孩,叫星如果是男孩叫和谐”
“什么,周小姐,你说什么?”
豆苗站起来,“我没有其余发现。”
卞太太捻,“连你都说没有感觉-----”
“他已经安息。”
卞太太长长吁一口气,“我送你回酒店。”
走到门口,只见那年轻人刚好收工,把工具搬上小货车,那金发女看到周豆苗,豉之以鼻,“清人。”
卞太太说:“别与刀子计较。”
豆苗无奈,“从从不与他们一般见识他们小集团发明目张胆,有时也要教训他们。”
卞太太哪有心情处理这些。
就是这个时候,洋女脚底不知踩到什么,刀子偏偏穿着一双高跟凉鞋,只见鞋子飞脱,她摔个元宝翻身,顿时哭叫起来。
豆苗别转头笑,发觉地上拌倒洋女的一件东西正是油漆刷子。
她决定不理闲事,上车离去。
母亲与阿姨在酒店房间里等她。
“可有见到异相?” 豆苗点点头,又摇摇头。
周子驹叹口气:“豆苗,我可不羡慕你。“
“你见到他,你同他说什么?“
“我没有看见他,可是他确实仍在房里,我劝他放下自在。“
“他走了没有?”
“他很合作,我猜卞太太可以感觉到他已安息。”
周子驹耸然动容,“豆苗,你有异能。”
“阿姨,我不过感应力较常人强烈。”
周子允看着女儿,“若不是自己女儿,真够吓人。”
豆苗微笑,“卞太太很快会再有孩子,孪生,一男一女,明年中即可出生。”
周子允大为讶异,“卞太太已经是中年妇。”
子驹却说:“四十出头怀孕,在今日十分普通。“
子允说:“这倒好,豆苗,你感觉她会再度生育?“
豆苗点头,“肯定。”
“豆苗,这些感觉来自何处?”
豆苗答:“象我知道你们吃过巧克力蛋糕一样,我闻到香气。”
周子允接上去:“又像华人拿起中文报自然而然读了起来,毫无困难,因为自小就会。”
子驹骇然,“豆苗,你是一个灵媒。”
子允说:“嘘,千万别这样讲。”
“我不敢说出去,连我豆遍体生凉,陌生人怎么想。”
豆苗好不担心,她笑了起来。
子允说:“象一种有语言天才的人,他会七种语言,可是思维绝不混乱,如常生活。”
子驹问:“豆苗你看得到你自己的将来否?”
豆苗笑答:“我一概不知,只希望考试及格。”
“我的将来呢?豆苗,替阿姨看一看,我嫁得出去否,他是否一个好人,我还能否拥有子女。”
子允连忙说:“我们不谈这个题目了,我们去参观国家肖像美术馆,晚上看歌剧。”
她拉了妹妹与女儿出外逛街。
稍后终于忍不住,周子允问豆苗:“你看得到未来吗?”
豆苗答:“我什么豆看不到。”
周子允反而松出一口气。
第二天,卞太太来访,送上名贵礼品,“下午,我会到巴黎与丈夫会合。”她气色好的多,眉梢眼角嘴边都松弛下来。
她们祝卞太太旅途愉快。
“周小姐,有一个华裔年轻人打听你的电话,我说你是游客,倒是问他要了号码在此。”
卞太太把那油漆工人的电邮号码交给周豆苗。
母女姨一行三人逗留多一日,到莎翁故乡朝圣。
第二天,她们打道回府。 在飞机场子驹问:“莎翁是否最伟大作家?为什么英人说情愿失去印度也不愿意失去莎氏?”
子允答:“因为他们没有李白杜甫,因为印度本是别人土地。”
豆苗本来在南航登记处排队,忽然凝视时间表,她说:“妈妈,我们改乘别的班次。”
子允大为紧张,立刻把行礼抽走。
豆苗说:“乘联航的飞机把。”
“豆苗,你若是知道什么,需通知有关人士。”
苗只是说:“联航食物好吃,我们赶快去换票。”
扰攘近三十分钟,办妥手续,她们刚要上飞机,便听见有人抱怨:“南航一千零三班机延误,不知要等到几时去,别家公司票子已经受罄,要等到下午三时才有空挡。”
豆苗回答:“我们三张票子并非连号。”
“可以要求坐在一起。
“别打扰别人。“
在机舱周子驹看见身边单人乘客便问人家可否换位子,服务员微笑禁止她骚扰他人。
周子允轻轻问女儿:“你阿姨几时会找到伴侣?“
豆苗不出声。
“你的意思是,她将孤独到老?
“那倒不是,得看她的选择如何。”
“豆苗,你讲一讲。”
“有三个人,都希望她在经济上拉他们一把,只有一个得偿所愿,余生无忧。”
周子允倒抽一口冷气,“他们全无职业?“
豆苗答:“我记得妈妈说过,有妆奁的女子很快嫁得出去。“
“还要在三个次货当中挑一个?那多累。“
豆苗笑而不语。
一抬头,看到子驹正与邻座单身客攀谈。子允问:“这是其中一名吗?
豆苗不置可否。
“可否阻止子驹作无谓牺牲?“
豆苗象大人一般口气:“生命那样长,有点消遣也是好事,有什么不妥,她可以回到我们家诉苦痛哭。“
子允苦笑,“豆苗你比她成熟。”
“因为我还小,我可以老气横秋。”
那边,周子驹却象小女孩般仰起头咕咕声笑起来。
母女同时轻叹,然后,合上眼睛休息。
周子允忽然问女儿,“豆苗,你可看得见你的未来对象?”
在午夜,对牢镜子削一个苹果,若果皮不断,那么,在镜子里可以看到他的映像,这是有关爱情的古老传说之一。
一般人都渴望有预知能力。
豆苗闭上双目,悠然入梦,她发觉置身一座小小礼拜堂里,染色玻璃窗七彩斑斓,气氛祥和,一排排座位中只有一个年轻女子低头祈祷,她穿着白纱,她是新娘。
豆苗走近,她听到脚步,抬起头来,看牢豆苗。
豆苗道歉:“对不起,打扰你。”
这是她看清楚女子的脸,吓一跳,退后一步。
那女子长得与周豆苗一摸一样,她看到自己,多么诡异,豆苗大惊失色。
“呵,”女子站起来,高度也相同,她所:“你是我女儿,我们终于见面了。”
豆苗更加吃惊,看仔细一点,果然女子年纪比她大几岁,而且,下颊比较尖,豆苗惊问:“你说你是谁?”
女子缓缓流下泪来,伸手想抚摸豆苗脸颊,就在这时,豆苗蓦然惊醒。
“妈妈。”她叫出来。
周子允连忙拉住她的手,“妈妈在此。”
豆苗喝下大杯冰水,还一直喘气。
周子允内疚,“豆苗,如果你害怕寄宿,真正不习惯,你可以回来,家永远是你的家。”
豆苗伏在她肩膀上,妈妈面孔长方,端庄刚健,与梦中的母亲完全不一样。
到达美国东岸,三人忙了起来,帮豆苗搬入宿舍,从头布置,周子驹施展购物花钱本领,一天便买齐家居用品,叫豆苗安枕无忧。
周子允陪豆苗到学校报道,同学们看到小女孩由母亲陪同入读大学,啧啧称奇。
临走,子驹同外甥说:“慎交男朋友。”
豆苗嗤一声笑出来。
子驹亦无奈,“是,我何来资格训话。”
“不,”豆苗说:“阿姨忠告有理。”
“要做好预防措施,明白吗?”
豆苗知道这是最后机会了,她忽然轻轻说;“阿姨,你好像说过,我并非亲生。”
子驹一惊,象是吃了一记耳光似,面红耳赤,瞪大双眼,分辩说;“我没有讲过那样的话,是谁含血喷人,毫无根据!”
豆苗连忙说:“那么,是我听错了。”
子驹站起来离开,再也没与豆苗说话。
周子允嘱咐女儿:“圣诞新年我来看你。”
子驹低着头,眼神不与豆苗接触。
母姨走了不到一个月,天气转冷,开始下雪,一早天黑,十分寂寥。
同学背后叫豆苗小清人,豆苗不想投诉,任由他们,渐渐他们也不好意思,改叫小孩。
他们时时向小孩请教功课,开头是女生,稍后男生也加入。
豆苗知道祸从口出,可是这世界做人难,她若不开口,人说她自闭,她若多说一句话,那肯定是妖女,豆苗只得虚伪应酬,像“这些我也不懂,你要向高年级师兄请教”,“我也不过靠死读书”,“跳班是家长逼出来”,“第一至五章每一句都重要”等。 为什么仍有人上门求教?因为她有时忍不住会对真正有需要同学加以协助:“你似走错路了,应当自这里开始温习”或是“别担心物质不减论,讲师不会出这个题目”……
都不是她那一科,她也头头是道。
讲师建议小女孩跳班。
豆苗愁眉苦恼,“再跃升我都无书可读了。”
“你可以由生物科直升医科。”
“我不想十八岁做手术室医生。”
讲师说:“有人十五岁正式做医生。”
“那是天才,我是普通学生。”
讲师无奈,“我们会去信你家长。”
幸亏母亲民主,豆苗松口气,妈妈不会强她所难。
在饭堂她一边读诗一边喝豆茸汤,有人叫她:“小女孩”,豆苗抬起头来,听得另外有人说:“她有名字,她叫周豆苗。”“豆芽?”“不,豆苗”,“那也是一种华人特有的美味蔬菜?”“生番!”
豆苗笑起来。
那人坐到她面前,“我叫古大可,华人同学会今年的会长。”
豆苗礼貌与他招呼。
“今年新年晚会,你愿意表演什么?”
豆苗笑,“唱歌跳舞我什么都不会。”
古大可笑,“你总会一种乐器。”
豆苗一味抵赖,她不想入会,她害怕人多。
“我教你魔术,叫传心术,猜观众手中纸牌号码。”
豆苗笑不可仰,看,世上果然有大水冲到龙王庙以及鲁班面前弄大斧这种事。
“很容易学,一学便会,放学在图书馆见。”
他说完站起来就走。
女同学对豆苗说:“这傻大可,到处拉夫做表演。”
豆苗也知他没有恶意,在学校里,同学们物以类聚,一群一群,这一组是书虫,每科一百分,那一堆是体育健将,拿篮球奖学金,又有一班女生专攻打扮排场,每日时装跑车出场……
傻大可是愣小子,别具一格。
他放学在图书馆门外等她,他们到小冰室吃点心,他取出纸牌,“抽一张,记住牌面,再放回整叠中,我可猜到花样。”
豆苗抽出其中一张,一看,是红心A,她笑说:“你手中整叠牌都是红心A。”
大可颓然,“被你拆穿了。”
他不灰心,取出另一副正常扑克牌,正在洗,忽然掉出一张,豆苗轻轻说:“黑桃十”。
翻转一看,果然不差,他又测试豆苗几次,每次皆中,他大喜,“你真有魔术。”
他在字条中写几个字,捏在手中,“写什么?”
豆苗猜中“大眼睛”三字。
大可吃惊,“你有特异功能?”
“不,你背光坐着,白纸透明,显出字样。”
“能上台表现吗?”
“恐怕要叫你失望。”
“那么,”他沮丧,“只好请人表演采茶扑蝶了。”
真想不到世上还有大可那样纯真的好青年。
他们很快成为好友,但是,他从来不曾令豆苗心跳,豆苗亦不喜欢那种亢奋挑战。
像打美式足球的孙氏,许多女生斗喜欢他,可是豆苗看见他,就有灵感,觉得将来他会得离婚三次,拖欠赡养费,醉酒,闹市,潦倒。
还有今日功课出类拔萃得彭宜,过些时候,会在东南亚一间小大学任讲师终老。
如此情形,怎么交男朋友。
她自己呢,豆苗想,会缶在一间幽暗得办公室角落每日劳碌十小时以上?她又看不清。
生活中也有刺激,严寒,每日听天气预报才决定是否出门上学,她回到图书馆,看到门前贴着“新年晚会门券发售男生十元女生五元”,豆苗正要读细则,忽然看到浓烟自门缝窜出。
“火!”她狂叫:“大火!”
豆苗自梦中惊醒,跳起睡床,披上外衣,立即踏自行车到图书馆,只见同门自在出入,并无异象。
但是豆苗左眼皮一直跳,她知道会发生火警,她急得团团转,找管理员说项:“电线短路,图书馆失火。”
管理员老经验,每天应付神经质大学生已有几十年经验,轻描淡写说:“是,是”,把周豆苗打发走。
豆苗走到大门,发现新年误会布告还未贴出。正在犹豫,有两个同学嘻嘻哈哈走近,取出红绿纸张,粘在门上:“凯威堂新年晚会男生十元??????”
是今晚,今晚图书馆会有火警。
豆苗镇定下来。
她决定扮演守望者角色,今晚一定留守图书馆。
豆苗把功课搬到图书馆,预备做到关门。
但邻座有一少女不住哀哀饮泣,默默流泪,哭得双眼红肿,豆苗不能专心工作。
她忍不住,走过去,给她一颗巧克力,把手按在她肩上。
“嗯,”豆苗轻轻说:“他领结喜欢,他已忘记你,把双眼哭得掉下来,哭成一条河,也不管用。”
少女发呆(这个字是我猜得,繁体那个字我不认识。不好意思。)豆苗说:“快点振作起来。”
少女哭訴:「我全身發痛。」
「會過去的,不致於一生痛苦。」
少女猶疑,「你怎麼知道,你比我還小。」
「我見過許多例子,都活下來了,生活得很好,二十年後相見,那人又老又秃,他妻兒諸多抱怨,你不比他們更不快活。」
少女苦笑,剥開巧克力放進咀裏,伏在桌子上,繼續流淚,不可理喻。
能有機會如此痛哭也是一種經驗,豆苗想。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檢查過滅火器,一旦火警,她知道該怎麼做。
豆苗並不渴望做先知, 但既然有預感,又不能不預警,偏偏身邊沒有一人相信她,不知多徬徨。
豆苗喃喃說:「哥白尼創立地球並非中心,它與其他星球一起圍繞着太陽轉,這先知險些送命。」
她在圖書館一直耽到傍晚,學生們漸漸去,豆苗見無事,便自嘲:「假先知。」她想勸少女離開,一抬頭,她已站在面前。
她懇求:「我會有幸福嗎?」
豆苗脫口說:「你的終身伴侶叫鄧確,他深愛你,你倆志趣相同,白頭偕老。」
少女呆住,豆苗也不好意思。
「我不再講,你多保重。」
「鄧確是我們班長。」她十分訝異。
豆苗聳聳肩,「看,我沒說錯,是個人才。」
少女收拾書本離去。
管理員走近,「周小姐,明日請早。」
這時,圖書館裏掉下根針都可以聽見,豆苗不得不承認她夢境不一定成真,反而叫她放心,她像是一部不完整接收器,有時生效,有時不。
她正預備走出圖書館,寂中電話忽然響起,十分刺耳。
這時豆苗猛然抬起頭來,電光石火她明白了,不是圖書館,是舉行晚會的凱威堂!
果然,管理員一聽電話,大驚失色,「凱威堂火警?那還了得,凱威堂是原木建築......」
周豆苗奔出去,古大可正在凯威堂指挥演出采茶扑蝶,她跌脚,明明看到招贴上打字写着凯威堂三个子,接着冒出浓烟,她都不能把两者联系一起,她这人没有一点机灵,如何充当灵媒角色,上天挑错了任。
她飞快骑自行车到凯威堂,离远已经看到浓烟冒出,豆苗一颗心几由喉咙跃出,她把自行车弃路边,发劲奔近现场。
救火车与警车已感到现场,人挤人,乱成一片,救护人员现场急救,同学们面孔熏得像煤球,跌撞地逃离现场,正坐在路边喘息。
有人说:“幸亏通路畅通无阻,人也尚未到齐,只有轻伤,或吸入浓烟不适。”
豆苗这才放心地留下泪来。
“电线好端端短路,上月才检查过,应有此劫,历史性建筑物尽毁。”
她走近凯威堂大门,门上正贴着布告:“男生十元女生五元”,在梦中,她看见得不是图书馆大门,而是凯威堂,真要命。
这时一个满身煤烟得人呜咽地说:“豆苗,幸亏你没来。”
豆苗认得是大可得声音,喜极而泣,紧紧抱住。
古大可因祸得福。
“没事,大家都没事,晚会泡了汤,有惊无险。”
原来灵感也像艺术家般分好几级,像周豆苗这种,堪称九流。 十六岁得时候
周豆苗毕业了,母亲来参加典礼,校长把文凭交到豆苗手中时,周子允拍得手掌红痛。
子驹在旁轻说:「十万美元一年栽培出身的高材生。」
「豆苗自己也十分努力。」
子驹赞同:「我就没兴趣读书。」
周子允感慨,「谁会知道小豆苗今日成为一个兽医。」
子驹答:「那多伟大,爱动物及珍惜环境的人最值得尊重。」
子允轻说:「那也好,动物不会伤害人心。」
“我打算替豆苗开设一间小小诊所。”
子允笑:“不劳你费心,有我呢。”
子驹说:“这样吧,我们合股投资,利润三份。”
知母莫若女,(原文如此,应该反了)子允笑:“豆苗主持诊所会有盈余?一定赠医施药,年年蚀本。”
两姐妹却笑得不知多开心。
豆苗拿着文凭过来,母姨与她紧紧拥抱。
豆苗告别同学回家,这几年当中,她始终是他们眼中的小清人,许多同学都慕名来看她,当作新奇玩意,但不会真正同她做朋友。
也许,只除出大可,不过他是三代老华侨,他不会离开花旗国,临走,他不舍得豆苗,双眼通红,“我不会再爱任何人。”他说。
豆苗看着他,“不会,你很快会结婚生子,三年内你会有四个孩子,大儿与小儿只差十四个月,一对孪生女又追着出生。”
大可骇笑:“我的天。”
“是呀,你们贤伉俪难得一觉睡天亮,试想想,四名幼儿一起喂奶,多热闹,羡刹旁人。”
大可被她逗得笑起来:“周豆苗,你的预言神功时好时坏,时准时失。”
“我不过做出科学测试而已。”
“你替我测考试题目,五题只得三题中。”
“嘿,百分之六十命中率,还想怎么样。”
“听说你取得一百零五分。”
豆苗握住他的手:“祝你前途如锦,仕途得意,风调雨顺,父慈子孝,五世其昌。”
自大可手中传来阵阵祥和暖意,感觉良好。
稍后,周子允说:“小镇环境优美,是退休终老好地方。”
子驹答:“整日说英语,我吃不消。”
“记得我们年轻时有些人说话夹杂半中半英?一日在一间小馆子午膳,又听到如此刺耳语言,好比吃到一嘴沙石,怀疑走错时光隧道。”
豆苗只是赔笑。
子允忽然想起一件事:“豆苗你记得卞阿姨吗?”
“她怎么样,她应当找到幸福。”
“真佩服她,前些日子剖腹生产一对孪生儿,一男一女,现在忙得团团转,重现笑容。”
豆苗拍手:“我最喜参观孪生儿。”
“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爱托亚,法语星的意思,另一个叫康司,即和谐,那是巴黎两个著名的大广场,凯旋门就在星广场中央,和谐广场当中树立着埃及笔形碑。”
与豆苗预测得一模一样,这次全中好不幸运。
回到家中,周子允为女儿在中上级住宅区筹备一片小小兽医诊所,开始装修,诊所内一样有超声波显示器及手术室,设备完善。
子驹参观完毕,坐下喝杯咖啡,她闷闷不乐。
豆苗轻轻说:“别不高兴。”
“你知道什么,豆苗,有无忠告?”
“男伴要求你投资七位数字做生意可是。”
“全中,这是一笔有去无还的投资,他不一定故意骗我,可惜他并非商业人才,可以预测血本无归。”
豆苗分析说:“那么,别借出去。”
子驹苦笑:“那么,我俩关系宣告结束。”
“如此现实?”
阿姨颓然点头。
“一百万换一个男伴,你说可值得?”
阿姨周子驹抬起头来:“事事说到钱字,没意思。”
周子允走近:“生意成功,那是他有本事,你并无功劳,生意失败,他愧对债主,你面目无光,无论成败,都不能阻止来日他结交更年轻活泼的新女友,爱情不应与牺牲有任何关系,爱情应当轻松愉快。”
子驹仰起头来:“姐姐讲得对。”
子允说下去:“好女人会吃苦,好女人肯牺牲,好女人不计较……这些都是坏男人定出来的准则,愚弄女子,试想想,你若爱一个人,怎舍得把她推出战场当炮灰。”
子驹啪啪啪寂寞地拍起手来。
“这个开口一千,那个开口一万,如何慷慨得起。”
阿姨又要换男伴了,都还不算是坏人,都因为周子驹吝啬。
兽医诊所生意极佳,客似云来,却给子允猜中,毫无盈余。
很多时候,豆苗一看那只动物,便知道有救无救,劝主人不必花费。
诊所很热闹,周子允有时充当义务接待员,这一天,有一只大乌龟被车碾过,龟板破碎,需用玻璃纤维修补,小猫被顽童淋红漆,要清洗皮毛,三只老狗需要服药,一只鹦鹉不住啄去自身羽毛……
当天手术是大狗吞食主人手提电话,拨通号码,可听得电话在它肚内长鸣。
忙碌的工作叫豆苗更加寂寥,不久,她得到古大可结婚消息:新娘自幼相识,现在唐人街主持一家小店云云。
开始,是有朋友结婚,然后,吃红鸡蛋,稍后,听说那些牙牙学语的孩子们已进大学,接着,大人开始有些病痛,到最后,大家要说再见。
人生必经路途,循环不息。
豆苗轻轻对自己说:十六岁,感觉上像六十岁。
那一天,有小孩哭着捧来两尾孔雀鱼求救,只是一块钱一条的生命,可是豆苗小心替他换水滴药并且赠送营养鱼饲,赔煞老本。
第二天,小孩由舅舅陪同道谢,豆苗一眼认出年轻人,他头上像是冒出晶光,豆苗几乎站不稳,定定神,脱下塑料手套问:“鱼儿不反肚了吗?”
年轻人笑:“周医生,我们欠你诊金。”
豆苗轻轻答:“你到接待处付款。”
年轻人看牢豆苗:“周医生我们可曾见过?”
豆苗故意扮作不记得:“对不起,我一时想不起。”
年轻人说:“我叫王富立,我外甥小昆。”
这时有人带进狗只要求种植晶片,豆苗要去忙,他们两舅甥告辞。
是他,他有两道半寸宽的浓眉,圆圆大眼,像东洋人漫画里的憨少年,豆苗记得他,他就是该日在卞阿姨临室髹油漆的青年。
那一天他用油漆刷子绊了出言不逊的金发女一跤,豆苗心存感激。
她有种感觉,她会同他在一起,故此震惊。那天,回到家里,她呆呆对牢铁芬尼镏金玻璃瓶,把它自架上取下放在桌上。
周子允问:“为什么发呆?”
“这只玻璃花瓶,今日会被打烂。”
周子允笑:“好端端谁会打碎它,我家并无幼儿。”
“它会破成三块六角形。”
“亏只是一只花瓶,无关痛痒。”
如果是人,那可麻烦,谁也不想预知生死。
“今日,我看见我男朋友。”
周子允一怔:“请他回来喝茶。”
“我们还是陌生人。”
周子允诧异:“你说是你男朋友。”
“我还没告诉他。”
“豆苗,老妈的经验是:你若喜欢他,赶快下定洋。”
豆苗骇笑:“妈妈怎么也懂这一套。”
“确实让他知道呀,否则,你猜臆,我琢磨,玩到几时去,那小子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职业?”
豆苗不去回答,她忽然看到一段新闻,噫地一声。
周子允问:“什么事?”
“报载露西亚山杜士修女辞世,享年九十七岁。”
“她是谁?”
“妈妈,她一九一七年在葡萄牙花地玛小村庄亲眼目睹圣母显灵,那年她十岁,当时与两个表姐妹在一起,全世界听过这件神绩。”
“嗯,这件事改变了她们一生,她们曾经因妖言惑众入狱。”
豆苗沉默。
“这是你不多话的原因吧。你真正知道什么,妈妈已不知。”
豆苗握住母亲双手:“我知道母亲确实爱我。”
周子允笑出来:“那样也已经足够。”
话才说完,子驹来访怒气冲冲,似整个头都是黑烟。
母女知道不会有好消息。
果然,子驹尖声说:“他同我说再见。”
豆苗早已知道,她不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子驹伸手一扫,桌子所有摆设落到地上,本来铺着地毯,不会打碎,可是玻璃花瓶撞到墙上,烂成三块六角型,掉在地上。
子驹失声痛哭。
子允说:“好了好了,别拿我的摆设出气。”
子驹哭诉:“我只值一百万。”
子允立刻更正:“不,他只值百万,这样的人,倒转送你千万,也不能要。”
子驹呜咽着奔上楼去,子允追上安慰。
豆苗蹲下拾起玻璃碎片,噫,她若不把它自架上取下研究今日谁会打破它,它就安然无恙,外国人说的自身实现之预言,就是这个意思,长辈也劝人无端不要看相算命。
至于阿姨,她第二个男友也会觊觎她的财产,这倒与命运无关,却与都会风气大有关连:今日许多男性觉得依赖女方财力不是坏事。
不久周子允下楼来,叹口气:“睡着了。”
豆苗问:“一百万今日可以用来做什么?”
“他只是投石问路,要求陆续有来,在外国,同居三年之后,任何一方均可要求对方一半财产,虽云朋友尚有通财之义,但是遇着贪得无厌的人却也头痛。”
豆苗问:“事前可否看清楚一点?”
周子允忽然笑了,打趣女儿:“除出你的慧眼,谁会知道谁心怀叵测。”
知道也没有用。
第二天一早豆苗回到诊所,看到一个女子在门口等她,“周医生,你回来了真好,我在路边看见它。”
打开层层报纸,看到一只小狗。
或是,被车碾过奄奄一息的一堆皮肉。
“它还有气息,我实在不忍,带来给你看看。”
“快进来。”豆苗打开诊所门。
一个好心人碰到另外一个人好心人。
豆苗带上手套,一按狗心脏:“它可以救活。”
女子松口气:“我得上班,这是我姓名地址,我愿意支付医药费用。”
“你去工作吧,我们迟些联络你。”
助手上班来看见,惊呼一声:“我的天,这是什么?依稀是一只小小金色寻回犬。”
整个上午,周豆苗将她所学用来治疗小犬,接驳十多根骨骼,缝上百多针,可是,一只左眼必须割除,后右腿需采用义肢。
她走出手术室时整个候诊室人客都齐声问:“救得活否?”
豆苗微笑点头,大家一听,开始鼓掌,并且取出钞票捐助手术费用,助手一味道谢。
其中一个年轻人走近:“周医生,我知道你是谁了。”
他正是油漆匠王富立。
豆苗连忙答:“我也才刚刚想起。”
“我们都回家了,恭喜你学业有成。”
“你呢?”豆苗微微笑。
“我在政府机关任职。”
他自口袋取出皮夹子,抽出现款,“我捐一千。”
豆苗看到一张照片,是他与一女子合照,她脱口问:“女朋友?”
“这是我姐姐,小昆的母亲。”
豆苗刚吁出一口气,他却说:“这才是我女友。”他取出另一张照片。
豆苗沉默,照片中女孩与他一般浓眉大眼,健康肤色身段健美。
“我们是远亲。”
豆苗点点头,她竟看不出他已有女友,豆苗第一次有刺痛的感觉,并且极端失望。
“请问小狗伤愈后会往何处?”
许多人举手,“我愿意领养。”
周豆苗说:“发现它的女士才是主人。”
这时有制服人员推门进来:“周医生?”
是两名警察,豆苗抬起头:“什么事?”
“周医生,警方闻名而来,有事请教。”
豆苗警惕:“不用客气。”
警察手中提着黑色塑料袋,向王富立打招呼:“王先生,你已经到了。”
王富立即时走近:“周医生,可否到你办公室谈话?”
豆苗看着黑色大袋,立刻说:“这里边是动物,我闻到死亡气息,他们已经气绝。”
王富立说:“周医生,我在环境保护局里工作,这件事需徵询你的意见。”
他们走进手术室,打开塑料袋,倒出其中物体,豆苗汗毛竖起,“呀”地一声,忿慨莫名。
原来是一群鸟类残肢,一看头部:“金鹰!”
“一共十多支,在小双溪附近被童军发现半埋在偏僻山坡。”
金鹰在全世界属于受保护飞禽,如此矜贵雄美的鸟类竟糟残酷猎杀,不可思议。
“这是几乎本区金鹰出没的总数,太过分了。”
其中一名警察说:“凶手一经逮捕,可判刑及罚款。” 另一个怒说:“愿他们直接往地狱。”
“杀人还有恩怨,无故猎杀飞禽,却是为何?”
豆苗检查残肢:“呵,鸟爪与长羽都被摘除,这些在北美黑市售价昂贵。”
警察奇问:“要来做什么?”
“土著祭祀仪式上常用,雷鸟是他们最敬畏的飞禽。”
“一枝羽毛,可售千元美金以上,鸟爪更加昂贵。”
“警方宜与彼邦联络,严惩凶手。”
“我们立即与各地保护动物组织联络。”
“真庆幸到了今日,社会已明白虐待动物实在不良。”
豆苗轻轻说:“金鹰可能是传说中的大鹏鸟,已濒临绝种。”
“请周医生连同王先生给我们做一个报告。”
王富立犹疑:“周医生可能没有时间。”
豆苗爽快答允:“没问题,我愿意做一次义工。”
“今天下午,我们将招待记者。”
豆苗说:“我与王先生立刻动手。”
她善于利用时间,即时在私人电脑里寻找资料,凭刚才检验及经验所得,写出简单综合报告。
豆苗说:“我将与北美洲方面核对两岸金鹰遗传因子,本来它繁殖范围不应包括本市,城市内的老鹰不易生存。”
“可是附近海域有它所喜鱼类出没。”
“纽约市中央公园附近公寓大厦阳台时有鹰只筑巢,甚至繁殖下一代,成为都市奇景。”
“可否请市民提供线索,警方将悬红捉拿凶手。”
豆苗仍然得诊治上门的问题动物,王富立见她手挥目送,一心二用,十分佩服。
他一直在她身边看她工作,数小时下来,大家都有点累,助手买来咖啡及松饼,两人补充体力,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多。
王富立清晨剃掉的胡须此刻已长回须影,他脱掉外套,卷起袖子,腋下有汗渍,这时,他浑身散发男性特有气息。
豆苗站得与他很近,却无意避开,她想:人类也不过是动物,因子与猿猴不过相差三个巴仙。
地球上所有生物包括动植物生存目的只不过是繁殖下一代以免绝种,人类也一样,故此异性相吸无可避免。
王富立说:“……其实地位平等。”
豆苗定一定神:“什么?”
“很难说服城市人应当公平对待动物?”
豆苗点头答是。
王富立接了一个电话,他随即说:“我得去记者招待会。”他取起报告。
豆苗送他到门口。
碰巧周子允提了一只装着鲜红色金刚鹦鹉的笼子进来,与王富立擦身而过。
“那是你心目中的男友?”
豆苗轻声答:“人家已有女伴。”
她打开鸟笼:“谁的宠物?金刚鹦鹉应在它的故乡亚玛逊雨林自由飞翔,不应饲养在狭窄公寓内,这只鸟有热病,我建议她的主人立刻去看医生,以免传可致命的鹦鹉热。”
周子允变色:“我即可通知孙伯母。”
“宠物运进都市,十分残忍,一百只小鹦鹉有一半以上麻醉后不会醒转,另外在捕捉时又虐杀不知多少,这些美丽的飞禽即将绝种,皆因人类喜爱饲养:人若真正爱护动物,最好任由他们自由自在。”
周子允只得回答:“多谢教训。”
豆苗松弛下来:“对不起妈妈。”
“你见我养过猫狗吗?”
“豆苗即是妈妈的小狗。”
周子允笑起来。
晚上吃完饭,母女看电视新闻,看到王富立与警方发布新闻。
周子允说:“这就是那个英俊青年,他有种亲切感觉,使人愿意接近。”
豆苗默认。
“可惜已有女友,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们另谋发展,你说是不是。”
“是,妈妈。”
那天晚上,豆苗很早上床,睡不着,呆呆看着天花板想心事,她看到眼前一片血红,手臂剧痛,她惊醒,才发觉已经无意盹着,又做了一个噩梦。
所有梦都是噩梦,好梦因不能实现,更是噩梦。
闹钟已经响起,豆苗起床淋浴。
周子允进来试探问:“女儿你若太倦,不如休息一天。”
“我会早些下班。” 她回到诊所,已有一只老狗在等她。
照人类岁数,它已经八十多岁,主人抱紧紧,双眼通红,“周医生你会否复制狗只?”
那是另外一门奇异的科学,豆苗从未想过染指。
她劝说:“把它带进家门之时就该知道它的寿命至多只得十余年。”
主人呜咽。
“它患有肿瘤,而且器官衰退,呼吸亦有困难,无谓叫它多吃苦。”
主人嚎啕痛哭:“医生你铁石心肠。”
周医生替老狗注射。
下午,王富立与两名同事一男一女齐来探访。
女同事带来鲜花及巧克力糖:“周医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你的报告我都看过,今日要向你借……”
豆苗大方将资料光牒借出去。
“周医生,听说你只有十六岁?”
王富立吓一跳,什么,她是一个未成年少女?
豆苗无奈,“快十七岁了。”
“周医生,那意思是,你尚无驾驶执照,以及投票权。”
豆苗有点难为情。
王富立连忙为她解围:“我们要告辞了。”
女同事仍然好奇:“你应该仍在看十七岁杂志研究最新球鞋样式——”
王富立斥责同事:“我早该知道不能带你出场面。”
大家都笑起来。
豆苗笑着说:“喝杯茶才走。”
王富立千过万谢才告辞。
一连好几天,王富立都来探访豆苗,趁空挡谈一会才走。
豆苗做梦,看到自己靠在他穿白衬衫的背脊上,衬衫上有阳光气息,叫她陶醉。
她当然知道,这叫做绮梦。
她的青春期到今日才来临,她的脑力与体力发育时间不涵接。
王富立来过多次,却没有提到约会。
那只被车子碾成重伤的金毛犬已经治愈,可是瞎了左眼,跛了右后腿,十分可怜。它被那个好心女士收养。
助手说:“读初中时,班上有一位同学左手不能自由活动,时时有男同学欺侮她。”
“你可有拔刀相助?”
“我同那些顽童说,与她过不去,要过我那关,我帮她写了功课才到自己。”
豆苗微笑:“照江湖术语,她是你弟子。”
助手得意洋洋:“还有一个爱哭的女生,亦收在麾下。”
“你有十分丰盛的童年生活。”
“你呢周医生。”
豆苗无奈:“我没有童年。”
“真的,”助手怪同情,“你童年已在读医科。”
而且预知的能力越来越低。
刚在抱怨,豆苗忽然听见轰的一声,震得她几乎站不稳,跌一下。
助手连忙扶住她:“什么事?”
豆苗抬起头:“快救人,十二街与四马路交界有两车相撞。”
从诊所窗户看出去,刚刚可以看到那个交汇点,助手张望说:“没有意外呀。”
说时迟那时快,一辆机车飚至,刚巧有架保姆车转进弯角,闪避不及,两车撞成一堆。
助手立刻打紧急号码,与豆苗下楼奔到十字路口,只见十来个幼儿在车内滚成一堆号啕大哭。
豆苗二话不说,一手一个,把孩子们自车中拉出,只见司机夹在座位及汽袋当中,失去知觉。另机车司机躺在马路另一边,不能动弹。
大字般所有孩子迅速救出,豆苗与助手合力去拖司机,忽闻一声爆炸,车头着火。
豆苗觉得火焰扑向面孔,头发吱吱烧焦卷起,千钧一发之间,她与助手拖着司机滚开,这时火舌包围两部车子,火苗遇空气上卷,像怪兽一般吸收氧气中能量,老远都能看到大火。
这时警察、途人,紧急车辆都已赶到,两个司机苏醒,正在答话。孩子们被途人拥在怀中,点过数目,五女七男一共十二名,都只得十岁八岁左右,忽然他们一起身受指着周豆苗与助手二人。
她俩虽未受伤,可是双手脱皮擦损,头发烧成像黑人娃娃,两人吃惊落泪。泪水划过煤灰,留下两行痕迹,好不有趣。
这时,大群记者亦已问讯赶到,被警察拦在外边,豆苗留下名片,悄悄离去。
助手被记者拉住,豆苗只听见她对记者说:“任何市民都会见义勇为……没有,当时只想把孩子们拉出,未有想到个人危险。”
她说得很正确,豆苗也那样想,只是她在车祸发生之前已经知道会有车祸发生。故此可以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救出每一个孩子。
她那第六灵感总算派到用场。
可是她的头发……豆苗只得先把头发剪短,变成小男孩那样,慢慢才长回来。
晚上回到家,电视上正在播放那段撞车新闻,周子允看见女儿,已明白一半。
她呆半晌,才说:“豆苗,是你。”
豆苗摊摊手,歉意得看着母亲。
周子允无奈:“你说得对,任何好市民都会那样做。”
豆苗与助手头脸上的黑焦多日才退。
记者前来访问,校车里的孩童送上鲜花及感谢卡,王富立十分感动。
“豆苗你为什么不露面?”
豆苗只是微笑,老实说这几日她一直没睡好,老是惊醒,仿佛漏了一个婴儿在车上,急出一头一身冷汗,她并非英雄。
王富立忽然捧起她擦伤的手轻吻一下:“我敬爱你。”
豆苗缩回双手,藏在背后,烧红双颊。
王富立说:“有市民在责怪警方为几只鸟出钱出力,小题大做,认为捉贼更加要紧。”
“那么,贵组工作人员应当教育市民。”
“你讲得正确。”
豆苗取出资料,“美国加州近日出现一只成年孟加拉虎,足迹接近小学,不不猎杀,以策安全,老虎从何而来?”
“一定是某人的前宠物。”
“正是,把偷运入境的幼虎非法饲养,直至无法控制,被它逃脱,本市万幸未有类此可怕情况发生,但市民亦需明白人类与动物必需彼此尊重和平共处。”
王富立看着豆苗,“你不会穿着皮草。”
“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立刻与同事讨论,在适当的刊物上发表趣味性教育文学。”
“往小学与中学宣扬讯息也很重要。”
“我父母在加国西岸山上居住,我记得后园时有美洲虎与黑熊来访,它们居住环境被人类侵占,已沦落到垃圾堆觅食,而且也不怕人,在草地上打滚嬉戏。”
豆苗慨叹,“豁出去了。”
“请记得这片土地也是它们的世界。”
这时助手来敲门,“周医生,有病人。”
王富立依依不舍告辞。
助手看着他背影,“小王在这里似有说不完的话题。”
同豆苗发呆。
“有三只猫正等你做绝育手术,赶快洗刷。”
豆苗走进手术室。
刚才,王富立握住她的手,她感觉到焦虑,不安,有强烈被伤害的感觉,她紧张得涨红面孔。
他会伤她的心。
可是,目前没有时间为这些担心,她要为动物做手术。
晚上,回到家里,与母亲闲谈。
她俩是好朋友,亲密得无话不说,可是,母亲亦不会故意套取她的秘密,豆苗自觉幸运。
她说:“妈妈,倘若明知一个人有一日会伤害我,那么,应否开始?”
周子允看着短发的女儿,微笑说:“这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知道他将来会叫我伤心。”
“预言家,请问那是多久之后?”
“一年,两年。”
“我们生活在今天。”
豆苗抬起头,“妈妈,你的意思——”
“因噎废食?我想不,豆苗,即使你伤害他,他伤害你,又怎么样呢,难道一辈子不与异性交往?你愿意做那样一个冰清玉洁毫无伤疤的完人?”
豆苗握住母亲的手微笑。 “去,去,经一事,长一智,如果那件事不杀死你,你会更加强壮,谁一生没有试过失恋数次。”
豆苗哈哈大笑。
“你看你阿姨,身经百战,乐在其中,我对你有信心,你不会沉溺恋爱,对了,那人是谁?”
豆苗不出声。
“是否一个已有女伴的人?”
豆苗点点头。
“嗯,明知故犯,要是他选择你,那也没话说,适当时机,请他回来吃顿饭。”
再开明没有,真是最佳妈妈。
豆苗应邀替王富立写了几篇报告,呼吁市民尊重动物,并且介绍几种史前已经存在的生命力特强生物,像蟑螂及鳄鱼。
一日,正在诊所忙,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就算是普通人,也可以感觉一股强烈敌意。
豆苗抬头,看到一个红衣女子。
豆苗即时认出她是什么人,王富立荷包里藏着她的照片,她与王一般浓眉大眼,不怒而威。
“谁是周豆苗医生?”
豆苗站起来,放下手臂里抱着的小狗。
“是你,”女子讪笑,“怎么像个小男孩?完全没身段。“
豆苗不出声。
“我有话要同你说清楚,要借用你办公室。”
找上门来,自然是要摊牌。
也许母亲说得对,是不该去惹已有女伴的男生,可是,这年头,什么地方去找一个完全没有过去冰清玉洁的闷人?
豆苗看着她。
“我们初中已经一起,高中毕业,我工作赚钱支持他读大学,四年学费及生活费全由我支付,你明白吗,我不会容忍任何人拆散我俩。”
豆苗不出声。
“听说你是神童,周医生,现在你怎么想?”
豆苗轻轻答:“谁也没有意图离间你们。”
杨坤一怔,拉一拉衣襟,脸色稍霁。
豆苗说下去:“我与王富立不过因公事认识,我们之间话题举个例不过是‘美海军有一艘海洋实验室长驻夏威夷叫做基路莫湾拿,意指热爱海洋,它载着三百名海洋生物学家长年研究海洋标本及气候’……”
杨坤看着豆苗的孩子脸。
“我并非你的敌人,你认错人了。”
杨坤试探:“那么,我俩是朋友?”
豆苗微笑,母亲才是她最好朋友。
杨坤颓然,“王富立最近早出晚归,问非所答,他肯定有问题,原来声东击西。” “放松一点,顺其自然。”
“我付出太多,牺牲太大,失去他,我一无所有。”
豆苗诧异,“你条件优秀:个性热诚坦白,富工作能力,不怕吃苦……你混身是宝,不要看低自己。”
杨坤意外,“周医生,你口气像成年人。”
“回去吧,我不会提起今日会晤。”
助手敲门,“周医生,有人等你。”
豆苗回答:“马上来。”
她表示送客。
杨坤离开时说:“周医生,希望你不是口是心非的人。”
周豆苗不想再纠缠下去,把她送出门口。
助手说:“对不起我不放心完全听到对话。”
豆苗想一想:“在门上加把锁,是病人才让进来,还有,王富立找我说我不在。”
助手很感宽慰,但忍不住加一句,“也许,他已还清债项。”
豆苗摇头,“他应知道,这种欠债,一辈子偿还不清。”
她照样专注工作。
周豆苗失恋了?不,还没有开始呢,因已经看到没有结果,所以不愿投资时间精力。
母亲所说因噎废食,就是这个意思,在感情上,周豆苗一辈子胖不起来。
临下班收拾,豆苗一不小心,泼翻硫酸,手腕受炙剧痛,眼前一片红色,她觉得眩晕。
助手连忙帮她冲洗伤口处理包扎,“我明明已旋紧瓶子。”
豆苗不出声,她握紧双手,预知悲剧一定发生。
她定定神,深呼吸,关上诊所离去。
母亲告诉她:“王富立找你好几次。”
“告诉他我是未成年少女,不适合约会。”
“我已经说过:豆苗还小,你别看她天天用镭射刀做手术,其实是个青少年。”
豆苗苦笑,她年龄与心智不配合,吃尽苦头。
“他说他明白,咦,你的手怎么了?”
“皮外伤。”
“没有内伤就很好。”
豆苗悠然向往:“失恋是很高的层次,必须要曾经深爱过,才能失去。”
“这是什么话。”
杨坤天生有这种强烈感情:爱一个人爱到为他牺牲前程出去打工供他读书,现在又为他牺牲自尊胡乱找第三者谈判,完全失去理智,可见真正爱他。
谁敢介入他们当中。
“豆苗,你脸色很差。”
豆苗掩住面孔:“妈妈,我看到灾劫。”
周子允也变色:“可要通知警局?可有什么预警?天灾抑或人祸?”
“不,是一男一女反面成仇。”
“每个城市角落都有痴男怨女,管不了那么多。”
过了几天,警方上诊所找周医生。
“周医生,元凶找到,原来是上锦乡一群青年在互联网受唆摆捕杀金鹰出售羽毛。”
周豆苗放下心来。
警察看着周医生:“你没听说这宗消息吧。”
“听说什么事?”
“王富立自一间会所出来时被人用硫酸泼到,他伸出手去挡,可是脸部还是受到炙伤,他没有报警,自行入院治疗。”
豆苗受惊不语。
“目击证人说行凶者是一红衣女子,可是他坚决否认,警方只得不了了之。”
“周医生,我们以后再联络。”
豆苗低头不语。
二十一岁的时候
终于成年了。
一个意愿自由的成年人,活动范围广泛,周豆苗十分欣赏她的自由。
她想更改名字,删去豆字,改为周苗,感觉比较成熟,可是又怕伤母亲的心,故此在名片上只用英文缩写DM。
一次问母亲:“为什么叫我豆苗?”
“我们一家都喜欢吃豆苗,喜其青绿可爱。”
“父亲也喜欢?”
“都已经分开那么久,不想再提这个人。”
“许久没见他了。”豆苗唏嘘。
“你若果想见他,你可以自主。”
“有些前妻,离婚后仍与前夫维持友好关系。”
“那是人家,我是我,这方面我不想多发表意见。”
廿岁的豆苗心情太好,不与母亲分辨。
“你离婚后过着寡妇般生活。”
周子允微笑:“我生活习惯含蓄,你不知就里。”
“啊,愿闻其详。”
“你专注自身的感情生活吧。”
她俩笑作一团。
豆苗已考取驾驶执照,她又随时可以走进酒馆叫一杯威士忌加冰,她可以在外度宿,事实上她已搬出娘家,住在一间小小公寓里。
阿姨探访她,打量布置后说:“豆苗,太简陋了。”
“简约,阿姨,简约。”
“我帮你装修,一般一床一桌一椅,可以做得更好。” “我这样已经很高兴,毋须更好。”
“豆苗,你是神童,为什么没有大志?”
“因为我的聪敏使我一早明白,胸无大志的人最最快活。”
周子驹叹口气:“为什么我不开心?”
豆苗答得飞快:“你憧憬真爱,那是多大的奢望。”
“唏,你是先知。”
小小兽医诊所仍在同样铺位,助手已婚,五年内生育三名子女,孩子们时时到诊所打转,豆苗诊所与防止虐畜会有很好的关系。
不过,她添置更多仪器。
周豆苗有约会吗,没有。
每次认识一个有可能性的男子,她便有第六感:“这人太孝顺母亲,不是好伴”,“这人嗜赌,输了喝酒,赢了上夜总会,品格很差”,“这人会胖到三百磅,五十二岁心脏病发”,独具慧眼的周豆苗似看到未来,不愿投资感情。
一日,诊所来了稀客林督察。
林督察上下打量周豆苗,倚老卖老说:“长大了。”
豆苗笑问:“有什么事?”
督察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的开场白似唱戏文,豆苗微笑,这个工作专注,性格和善的警察老了,但不自觉。
“关于虐畜,周医生,敝署并无额外人手处理处理该类案件,我们只得设法寻找义工。”
“可以帮得上一定帮。”
“周医生,你益发豁达爽健,是我们好朋友,还记得王富立吗?”
豆苗轻轻抬头。
“自从那宗意外之后,王富立移民新西兰,很久没有音讯,我们又失去一个好伙伴。”
豆苗点点头。
林督察取出一大叠文件:“周医生,这是现场照片,警方闻报赶到现场,看到铜区郊外偏僻之处停着这辆失车,废气喉被接到车内。”
“嗯,一氧化碳中毒。”
“是,这辆偷来的车子里,有六只流浪犬。”
豆苗动容,继而叹气。
“周医生,犬只全部吸入废气死亡,是谁费那么大劲,偷来一辆车,用喉管接入废气,接着,密封车窗,开启引擎,直至犬只死亡?”
豆苗有恶心感觉。
“敝署手头有三宗谋杀案正待侦察,人手严重不足,这宗虐畜案,最终会不了了之。”
“可有犬只照片?”
“都在这里了,全部是皮毛破损,健康有问题的流浪狗。”
豆苗注意到:“他们全是大狗,两只是混种狼犬,又这只是大丹。”
“是,体重全部不少于一百磅,车厢内很挤,气味难闻,形状可怖。”
豆苗忽然问:“林督察,你有几磅重?”
他腼腆:“一百八十磅,我超重。”
豆苗答:“我有一百零五磅。”
“周医生,你的意思是——”
“我也不明白,照说,把六只共重达七百磅的野狗集中拘禁在一辆车厢里毒杀,不是件简单的事。”
“这凶手憎恨大狗。”
豆苗问:“狗只还在吗?”
“已经销毁,我仍存疑,这凶手另有所图,这是一个警察的第六灵感。”
“汽车引擎共燃烧多久?”
“据工程科同事说,约三个小时,油缸尚有剩油,可见是凶手冷血待狗只死亡后熄匙。”
“犬只可有挣扎现象?”
“没有,事前肯定服食过镇静类药物。”
周豆苗摊摊手:“我可以说什么呢,林督察,只能讲:都会里变态的人越来越多。”
这个时候,林督察说:“机械工程科的同事来了,这是三谷。”
那年轻人与周豆苗握手,他闻到一股清新的药水肥皂味,她觉得他手可靠厚实,一对年轻男女已经交换了讯息。
“三谷有话说。”
三谷,读作米坦尼,是日本姓氏,他是东洋人。
“周医生你好,我愿说一说我的意见:六只流浪犬关在一辆房车内中一氧化碳死亡,凶手一直在旁观察,为什么?”
周豆苗抬起头来,她双眼发出晶光。
日本人没进来之前,她还未明所以然,日本人一走近,她突然得到灵感。
但是周豆苗一向谨慎,她沉默不语。
三谷被她眼神慑住,他轻轻说:“周医生真聪明。”
林督察看着他俩:“什么事,喂,别瞒着我。”
“林,周医生明白了。”
“明白什么?”
豆苗轻轻说:“三谷先生,你讲一讲。”
“林督察,周医生,我认为凶手在计算六个共体重七百磅左右的人挤在车厢内需要多久才会中一氧化碳毒气死亡。”
林督察吓得三尺高:“我的天,谋杀!”
周豆苗轻轻说:“不,集体自杀。”
她闭上眼睛沉思。
三谷说下去:“六个人,只得七百磅,三个小时,全部可以死亡,完成任务,他们毋须到十分僻静之处也可以做到。”
周豆苗用极低的声音说:“林督察,你有工作要做,有一群青少年要效法日本最近发生的集体自杀。”
林督察满头大汗。
周豆苗又说:“他们年龄约十八至二十岁,大专程度,共四女两男,体态瘦削弱质,性格内向悲观,不知怎地,每人却带来一只流浪狗做实验。”
三谷说:“我立即回实验室与林督察在互联网上找线索。”
林督察衬衫被汗湿透:“人海茫茫,何处去找,豆苗,你可有预感?”
三谷又一次呆住,灵感?那时什么意思,这年轻兽医难道有特异功能?
只见她简单地算了一下,得到一条公式:“其实六十分钟左右已经足够实现死亡游戏,这班青年并非文科学生,我建议在几所工学院的网页上寻找线索。”
林督察恳求:“请把范围再缩小一点。”
可是诊所内正忙,豆苗未能集中精神:“林督察,我一有感觉立刻与你联络。”
三谷说:“我们分头行事,事不宜迟。”
他们来去匆匆。
“周医生,”三谷说,“很高兴认识你。”
对这几个人来说,工作不止是一份稳定收入来源,他们真诚投入。
豆苗卷起衣袖忙到傍晚六点。
助手下班,她一个人斟杯咖啡坐下来,忽然听见耳边有人说:“对不起。”
她脱口问:“谁?”
诊所里已经没有人。
她听得一把柔弱的声音说:“对不起,叫你吃苦了,”接着,有犬吠声,笼子开关声。
豆苗脑海中灵光一现。
当然!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那么多流浪犬?当然是防止虐畜会的拘留所。
她立刻打电话找林督察,他正与三谷在一起。
“找到什么?”
“有个可疑网址,周医生,今日少年叫人担忧,他们动辄觉得生无可恋:女友出国,考试失败,父母工作忙,假期无聊……全部是自杀理由,可怕”,“我有一丝线索,请到防止虐畜会查问最近有谁带走大狗领养”。
三谷叫出来:“我怎么没想到!”
林督察说:“立刻行动。”
这时天色已暗,豆苗隐隐觉得时间已经逼近,她却不能做得更多。
她在诊所踱步,无奈,只得回娘家探亲。
那日,她只得胃口吃一小碗银丝面。
幸亏阿姨来访,插科打诨,分散豆苗注意。
子驹朝豆苗诉苦:“我三十七足岁了。”
豆苗在心中算一下,其实,母亲四十五,阿姨四十一,她瞒去好几岁。
子驹沮丧地说:“我急急要一个孩子,却没有对象。”
豆苗轻轻答:“唐叔脾气好,相貌端庄,不只一次表示喜欢孩子。”
“他这个人笨,子女会蠢。”
豆苗失笑,阿姨一年比一年天真,真吃不消。
这时周子允走过听见:“幼儿憨厚更可爱,手脚粗粗,咚咚跑来跑去,受委屈不过大哭一场,其余时候呵呵笑,不知多开心。” 子驹答:“我喜欢豆苗般天才。”
“我介绍一个生育医生给你。”
子驹仍在犹疑,她的生理时钟滴滴滴,一分一秒逝去,女性一过大限,再也不能生育。
子驹垂头丧气,那边豆苗的电话响起。
她知道是林督察找,果然,他有消息:“破案了。”
豆苗吁出一口气。
他背后嘈吵一片,像是战场。
“我不与你多说,只想多谢你一声,详情留意九时新闻。”
不用等到九点,电视台已播突发新闻:“隆乡发生青少年集体自杀事件,四女两男齐集车内利用废气……幸而警方即使寻至,破车门入内抢救,全部伤者昏迷不醒,入院救治……”
子驹目定口呆:“这是什么风气。”
周子允追问:“救得活吗?”
豆苗轻轻回答:“万幸全部获救。”
周子允叹口气:“这帮年轻人不想想,他们父母会伤心到什么地步。”
豆苗揉揉双眼:“我回公寓早些休息。”
子驹诧异:“这么早睡觉?我还打算去看电影,你呢,子允。”
“我要动手染头发,这种事,一定得摸夜做,神不知鬼不觉,第二天醒来,只见白发变黑,不知多高兴。”
姐妹俩为这样平常琐碎的事笑了半天,真幸福。
豆苗入睡,半夜,听到脚步声,咚咚咚,像面小鼓,睁开双眼一看,是个一岁左右男孩移动小粗腿奔过来,靠在床边,双眼圆滚滚看牢她。
豆苗知是做梦,她笑嘻嘻问幼儿:“你好吗,你叫什么名字?”
幼儿含着一个奶嘴,不能开口,胖胖小脸有点尴尬。
豆笑笑得翻倒,伸出双臂,把他拉到床上,他像小动物般轻轻抱住豆苗。
豆苗吻他头顶:“你是谁,你可是我的孩子?”
幼儿忽然叫:“Na Na。”
嗄,叫她祖母,他是她孙儿?
一惊醒来,天色已大亮,在梦中已为人祖,真是罕有好梦。
她起床梳洗,刚在读早报,电话又响起。
林督察一夜不寐,却精神奕奕:“豆苗,我立了大功。”
“你一向英明神武。”
他大乐:“我请三谷来为你解释详情。”
“我已在报上阅到。”
“不,应该有特别待遇,这上下他应该来按你家门铃了,方便吗?”
门铃已经响起,豆苗放下电话去开门。
的确是神清气朗的三谷君,他已更衣沐浴,同豆苗一般穿着白衬衫卡其裤。 “早,要喝咖啡吗?”
三谷却这样答:“家父是铁路工程师,家母是华裔,我自幼在本市长大。”
他的意图如许明显,豆苗不禁笑出来。
他一边吃蓝莓松饼一边说:“西市铁路是我父工作之处。”
豆苗点点头,斟出大杯蓝山咖啡。
他接着说:“我们接到你的线索,赶往防止虐畜会狗房,找到领养人登记地址,今天找上门去,要求谈话,及查阅私人电脑,结果,得悉他们约同在某地集会,警方急急破门而入。”
“为什么约在傍晚而不是深夜?”
三谷说:“我也觉得奇怪,后来得悉:有人怕黑。”
这真是黑色幽默:不怕死怕黑,豆苗骇笑。
三谷感喟:“幸亏趁早扑杀这等不良风气。”
豆苗轻轻说:“你这样紧张是因为……”
三谷点点头:“我在东京的一个小表弟去年初携女友服毒自杀身亡。”
“为什么?”豆苗实在不明。
“毫无具体理由。”
豆苗叹口气:“我希望林督察控告那四女两男青年虐杀犬只。”
“周医生,林督察一直高度赞美你。”
豆苗微笑:“我们是朋友。”
“希望我俩也可以做朋友。”
“那自然。”
他打量她简约的小天地,设施够用吗?
豆苗轻轻说:“我娘家是大本营。”
林督察说得对,周豆苗明敏过人,许多话,不用说出来,她已经猜得到。 这时,三谷忽然说:“我知道有一家小饭店,鲑鱼唇做得很好吃,晚上我来接你好吗。”
豆苗沉吟: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她毅然说:“七点正我在这里等你。”
三谷大喜,欣然离去。
豆苗喃喃说:“你会伤我的心,一年后你会回东京工作,并且与你的表妹松子结婚。”
豆苗叹一口气。
但是,她也很厉害,她会有一个憨厚的到一岁还吃奶嘴孙儿。
豆苗不禁笑出来,因为知道得太多,再大的快乐也不再那么快乐。
到了廿一岁,这些预知能力,已被她习以为常。
那天傍晚,她换上一袭花裙子,等三谷来接她。
他依约来到,送上一束小小紫罗兰,她愉快地像所有求偶少女般随男伴出外,享受一个温馨晚上。
她靠在他强壮肩膀上,因早知没有前途,不用患得患失,索性放开怀抱享受目前。夜凉,豆苗披上小外套,与他在海堤散步,两人似有说不尽话题,平素沉默的豆苗一改常态。
“三谷,你曾祖务农?”
“他从未离开过鹿儿岛,祖父到城内读书,与经营便利店的东主女结婚。”
“都未曾从军?”
“我家爱好和平。”他知道豆苗想问什么。
豆苗微笑,虽然只短短一年来往,也还是问清楚的好。
“家母经营小食店,刚才你已见过她。”
豆苗骇笑:“那餐馆老板娘就是令堂?”她一点也没有灵感,真正汗颜。
他们相处极之愉快。
他送她回家,他再约她外出,豆苗要周末才有空挡。
第二天,警察带来一只颈项中箭小狗:“被人丢在街上奄奄一息。”
豆苗怒说:“这枝箭属于十字弩所有,本市只有几家体育用品公司出售,可往查顾客名单。”
警察轻轻说:“周医生我们缺乏人手。”
“这人如此凶残,一次得逞,下次目标或许更大。”
“你说得对,周医生,我立即追查。”
那只狗在助手怀中气绝。
它临终用舌头舔她的手,对人类亲善无怨。
助手流下眼泪。
豆苗留着那枝箭作为证物,她在互联网搜索资料,找到体育用品公司,拨出时间,逐家查询。
得到答案如下:“周小姐,这个型号由土豹体育会订购,提供会员使用,并无零售。”
“可以把体育会地址给我吗?”
负责人找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就在这时,他说:“那位秦先生就是会员。”伸手一指。
周豆苗立刻转身张望,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侧身迅速走出店门。
店员再也不说什么。
豆苗把资料转交给警方。
第二天,在诊所正忙,忽然听见有人叫她:“豆苗。”
她认得是母亲的声音,连忙脱下橡皮手套:“妈妈,怎么有空?”
只见母亲穿着一套粉红色运动服,脸色很好,笑着伸手招她。
豆苗既好气又好笑,这套衣裤一定是阿姨主意,胸口还有一行字,豆苗看仔细了,是“伤残儿童中心”六个字。
豆苗说:“我马上过来。”
可是身后又有助手叫她:“周医生,有人带了一条蝮蛇求救。”
豆苗连忙回答:“我们不医爬虫,请他带走,以免吓着孩子们。”
那条蝮蛇颜色斑斓,粗如大腿,盘踞笼中,不知多长,它的主人双臂纹身,也像两条蛇,听见医生叫他走,几乎哭出来。
“求求你,医生,这条蛇我已饲养六年。”
周医生斥责:“它并非宠物,你从何处得来?”
“多年前友人自泰国偷运送我,医生,最近几日它奄奄一息,喂它也不吃,
有好生之德……” 出乎周医生意料,孩子们不但不害怕,还围上来观察,有几个大胆的还想伸手去摸。
“有毒吗”,“会不会咬人”,“咬了会不会即时死亡”,“颜色像泥土一般”,“藏在丛林真看不见它”。
周医生叹口气:“我替它照超声波。”
这时才想起母亲:“妈妈,你怕蛇——”她抬起头。
穿粉红色运动服的母亲已经离去。
她问助手:“我母亲呢?”
助手莫名其妙:“我未曾见过周太太。”
豆苗一怔,但是没有时间追究。
她替大蝮蛇检查,对它主人说:“它肚子里有什么?你家有人打网球?”
那纹身汉叫出来:“我妹妹的网球。”
“一只,二只,三只,它以为是鸟蛋,可怜。”
“怎么办,医生,想想法子。”
豆苗老实不客气:“需做手术取出,先付费用。”
“一定一定,有生命危险吗?”
“放心,它生命力特强。”
这时,蝮蛇缓缓缠上豆苗腰身,它趁人类或其他动物呼吸时便勒紧一点,逐步把敌人肺中空气全部压出,窒息死亡。
蛇身似强壮手臂一般有力,豆苗替它注射,它软下来。
手术完毕,助手把取出的网球放塑料袋里交还主人。他付了现金,欢天喜地离去。
傍晚,豆苗问母亲:“你今午来过诊所?”
周子允回答:“我整日在图书馆做义工。”
豆苗一怔:“你穿着一套粉红色——”
周子允答:“我没有粉红色衣服。”
豆苗内心升起一股不祥之意,她静静坐下不语。
“你最近忙得很呀,有男朋友也不介绍我认识。”
豆苗答非所问轻声说:“‘伤残儿童中心’,那是什么机构。”
周子允摇头:“没听说过。”
三谷的电话追到身边,豆苗讲了几句。
“请他来吃顿便饭。”
“妈妈,不用正视,他不久要回老家结婚。”
周子允变色:“那还约会别的女子?”
“他自己还不知道,那是他家长的意思。”
“你有灵感?”
豆苗点头:“我连他表妹叫松子都知道。”
“他会服从家长?”
“原先不,但后来,有些比较复杂的原因。”
周子允担心:“你会为他伤心吗?”
豆苗微笑:“我已有心理准备。”
周子允低头:“姻缘是人生大事,技巧很一般的术士不可以准确预测,难怪你有灵感。”
“既然是那么重要一环,为什么当事人累累犯错?”
周子允没有答案。
“豆苗,你自己小心,妈妈不能跟你一辈子。”
“妈妈还年轻,可以看到曾孙出生。”
“那么长寿干什么”她摸着女儿头顶。
豆苗突然心血来潮,悲哀莫名,紧紧抱住母亲,暗暗落泪。
周子允轻轻说:“每天起来,不过是打点你出门读书,每天下午,等你放学回家一起做功课,有时我比你还专注认真,万幸的是,母女不愁衣食,可以舒舒服服彼此尊重地过日子,等你结婚成家,我已无牵挂。”
豆苗等待母亲亲口披露她的身世,但是周子允真好耐心,她不再说话。
豆苗更不缠问。
第二天下班,她约了三谷,正在收拾办公室,忽然听见有人叫她,豆苗抬起头来,看到母亲穿着粉红色运动衣走近,豆苗愣住,脸上变色。
“豆苗你怎么了?”
豆苗这才看清楚:“阿姨”,是周子驹。
阿姨亦已届中年,相貌与身型与姐姐越来越相似。
豆苗定定神:“这身衣裤从何而来?”
“你没看到?这是伤残儿童中心义工的制服,我每周为他们服务三个小时。”
原来如此。
“昨天你有无穿着这套运动衣来过我诊所?”
“昨天我在游艇会。”
豆苗仍不能释疑。
这时三谷来了,他心情十分好:“我们出发吧。”
豆苗讶异:“三谷你与阿姨约好去何处?”
子驹答:“三谷约我们去看公寓房子。”
豆苗更意外:“三谷,你要置业?”
三谷微微笑,双手放在口袋里,豆苗听见阿姨喃喃说:“世上真有聪明笨人。”
看房子原来是那样有趣的一件事:各式各样新居,由地产经济带领参观:新鲜油漆味与静寂的空间带来无限想象。
经纪还介绍:“露台多宽广,有人爱种花吗,三间房间尺寸不弱,这间最适宜做育婴室……”
他们一共看了三间公寓,最后一幢是半独立屋,环境舒适优雅,门外有几棵大树,可以听见晨早鸟儿飞出觅食及黄昏归巢的聒噪声。
他们坐下喝杯冰茶。
阿姨忽然感喟:“从来没有男子约我看过房子。”
豆苗微笑:“阿姨自己拥有地产。”
“话是这样说”,子驹声音转为遗憾,“可是也没有人送过首饰指环给我。”
“外婆给阿姨的珠宝数之不尽。”
子驹唏嘘:“对方若果诚意奉献,最小的房子,最小的钻戒,都弥足珍贵。”
豆苗点点头。
晚上子驹有约,三谷先送阿姨回家,他与豆苗在小馆子吃云吞面。
三谷说:“我去到全世界唐人街都叫碗云吞面吃,只有伦敦的六口福会在汤面上加韭黄,这就是秘诀。”
豆苗答:“本市任何一家面店都有芳香可口的韭黄。”
“所以这是我的家。”
“可是你祖家在东京。”
“豆苗,如果你与我结婚,我就留下不走。”
豆苗看着他,十分诧异:“阿姨是你说客,今天你们约好?怪不得她穿着粉红色运动衣同我们跑了半天。”
“请接受我求婚。”
他取出一支小小盒子,郑重打开,盒子里有一枚相当体面的钻石指环,当然,在阿姨眼中微不足道,所以才有刚才一番话。
豆苗轻轻说:“三谷,太早了,我未有准备好。”
他垂头:“可否先订婚,让我与家长交待。”
豆苗看着他,“我明白了,你家长召你回乡结婚。”
三谷沮丧:“她叫松子,是远房表妹,人家也拼死命反抗,实在无趣。”
“她又用谁做挡箭牌?”
“说要去美国读硕士。”
“三谷,你注定会娶松子为妻。”
三谷跳起来,“你说什么?”
豆苗忽然看得极之清晰:“你们婚姻幸福,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怎么可能,我只喜欢你。”
“我感到荣幸,一个女子一生听过异性这样陈词,不枉一生,但你的妻子不是我。”
三谷用手捧着头。
“告诉我,松子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
“她有一个英文名字叫玛利亚,她不喜人家叫她松子,她极端崇洋,她在外交部办公。”
“呵,时代女性。”
“你可以干脆地说不。”
“坚拒多次,可是,曾祖母病危,召我回乡,如果我俩订婚,我带着你回去,你是我未婚妻——”
豆苗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三谷,太戏剧化了。”
“恳求你帮忙。”
“三谷,我们认识才短短一段时间,我不愿伤害你家人感情,当务之急是回家探望曾祖,你真幸运,列祖列宗就在眼前,手摸得到,耳听得见,我就没这种福分,三谷,我是孤哀女。” 三谷动容,紧紧握住豆苗的手。
“回去探访老人,三谷,我们永远是朋友。”
“请收下指环。”
“那怎么行,真崎松子会追杀我。”
三谷怔住:“你怎会知道她姓氏。”
豆苗答非所问:“你几时回家?”
“豆苗,我会回来,我永远忘不了你。”
听过这样的话也已经够高兴,虽然一转头已经渺无音讯,谁也不再记得谁,但是当下两个年轻人紧紧拥抱,三谷尤其伤感得像爱情故事里的男主角。
他俩在门前分手。
周豆苗的预感成真。
回到简约的小公寓,夜长梦多,豆苗原先以为她会梦见三谷与松子结婚,但是没有,她看到有人倒地呻吟,豆苗奔近,那人穿着粉红色运动衫,蜷缩在地,豆苗大叫:“阿姨!”
她用力把阿姨身躯扳过来,看真了,惊吓非同小可,是妈妈灰白的面孔,五官扭作一团。
豆苗一看看脸色就知道母亲心脏出了毛病,她大喊:“叫救护车。”
豆苗惊醒,自床上跳起来,不管三七廿一,披上外套,巴不得飞到母亲身边,她速速驾驶回娘家。
周子允来开门,“豆苗,一大早什么事。”
豆苗拉住妈妈的手,一眼看到母亲身上穿着那套粉红色运动服,她遍体生凉。 周子允说:“子驹邀我穿制服慈善步行,每公里筹千元,豆苗,你捐多少?”
“妈妈不可去。”
“什么?”
“妈妈,即时入院检查心脏。”
“豆苗,你是兽医,莫把妈妈当畜生。”
“妈妈,我日后才与你讨论这歧视问题,现在快随我入院。”
“豆苗,我家并无心脏病例,我又一向素食瘦削,我不怕,你别烦我,我要去参加慈善步行。”
“我跟你去。”
“这倒也是办法,那里还有一套制服。”
豆苗套上制服跟着母亲出门,阿姨看见她们母女,十分惊喜,三个女子一样高大,穿同样服饰,相当好看,立刻吸引到记者拍照。
这次步行绕市立公园一周,并非竞跑,不设时限,走到终点签名,便算完成善举。
豆苗走到一半已经双腿发软,被母亲与阿姨嘲笑,原来这两老时时结伴运动,豆苗一下子给比下去。
她咬紧牙关,藉看风景,四围了望,走顺了气,反而觉得身心顺畅。
没想到步行有这样大益处,她们在柳树阴茶水站坐下喝杯柠檬水,休息一会。
子驹说:“洋人叫杨柳为哭泣的柳,因为它多数近湖边栽种,柳梢时时滴在水里。”
子允轻轻吟:“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豆苗笑:“这便叫诗情画意。”
三个女子,没有男伴,居然也这样高兴。
这时天边忽然转阴,远处先是电光霍霍,既而轰轰传来郁雷。
子驹抬头:“会否下雨?”
“天文台预测下午才有骤雨。”
“那么,我们快些走毕全程吧。”
周子允痛惜女儿,“豆苗你回诊所好了,我替你签名,赞助你一千元。”
豆苗抬头看到天空阴霾密布:“不,我陪妈妈走毕全程。”
周子允微微笑摩挲女儿脸颊,“傻孩子。”
子驹羡慕:“有女儿多好。”
“现在生还来得及。很快亭亭玉立。”
休息过后,他们重新开步,绕过人工湖,欣赏喷泉,子驹又说:“我最喜欢意大利小镇中心广场小小茈爱蕯喷泉,人群在那里打水、聊天、憩息、吃冰淇淋……”
这时,周子允忽然站定不动。
子驹问:“你看到什么?”
子允掩住胸口:“豆苗,这里有点紧。”
豆苗立刻扶母亲在草地坐下,她取出电话召救护车,明确说出她们位置。
子驹还在问:“豆苗,何须这样紧张。”
豆苗的脸色与母亲一般灰白,她把妈妈的头枕在膝上,紧紧搂着妈妈,像妈妈抱住幼年的她。
救护车呜呜赶到,旁人围拢。
周子允还想挣扎,可是已经呼吸困难,被救护人员抬上车送走。
步入医院,豆苗已有预感,双手掩住脸,眼泪自指缝流出。
子驹轻轻斥责外甥:“快被这样,你会吓到母亲。”
豆苗觉得阿姨说得对,擦得眼皮红肿。
子驹叹气:“这种时候,有个男人主持大局就好了。”
话还没说完,一个年轻男医生出来问:“谁是周子允女士的亲人?”
豆苗连忙站出去。
“周女士有三条血管百分之九十五栓塞,需立刻做搭桥手术,心脏病是女性第二号杀手,不可掉以轻心,这次万幸发现及时。”
子驹松口气:“这么说,我也得检查一下。”
豆苗萎靡无言。
“请放心,手术相当安全。”
子驹过去说几句话。
医生自我介绍:“我是主诊医生李榛。”
“我外甥是一名兽医。”
“呵,幸会。”
这时,天空黑得像墨水般,大雨倾盆,看样子,慈善步行非终止不可。
豆苗听见阿姨说:“豆苗幸亏你跟着来,如果只得我一个人,说不定耽误时间,真是不幸中大幸。”
豆苗不出声。
“子允平时一直素食,运动,早睡早起,不烟不酒,奇怪,谁会想到。”
这时,豆苗忽然问:“阿姨,关于我身世,请问你,我可是一个领养儿?”
子驹猛得抬头,怒问:“你说什么?”
豆苗鼓起勇气:“我是否亲生?”
子驹提高声音:“你有怀疑?你觉得妈妈与阿姨待你不够亲爱?你有不满之处?”
“不不不,可是,阿姨,我记得小时侯你对人说过——”
“我周子驹若果说过那样的话,罚孤苦终老,我怎么会讲无稽之话?豆苗,你竟对我毫无信心。”
“阿姨,真对不起。”
子驹叹气:“心里有话,讲出来也是好事,以免老闷着怀疑。”
“是,阿姨,你说得对。”
“什么人造这种谣该罚中风倒地。”
豆苗揉着酸软大腿不再说话。
雨势越来越大,豆苗站在窗前呆视街景,阿姨在沙发上盹着,一名看护走近,“李医生叫我出来同你说一声,手术进度良好。”
豆苗点头。
“只有女儿才会为父母健康愁眉不展,儿子们通常只为岳父母担心。”
子驹惊醒:“手术怎样?”
看护过去同她说话。
豆苗到楼下去打了几通电话。
助手告诉她:“三谷君有急事赶回东京,他找不到你,心急如焚,此刻他已登上飞机,真没想到几件事扎在一起发生。”
他与她,在这个时候,划上句号。
“你放心,诊所有我,好好照顾伯母。”
豆苗这时才用纸杯盛了一杯沙滤水喝,只觉水又酸又苦,这当然不是水,是她味觉神经混乱。
她到卫生间漱口洗脸,看到一名少妇独自哀哭。
豆苗转过头去,对秀丽的她这样说:“不必担心,你孩子双眼会得完全复元。”
少妇抬头讶异地问:“你是医生,抑或看护?”
豆苗拍拍她肩膀:“已更换眼角膜的他视力会与常人无异。”
“呵,”少妇略为心安,“谢谢你。”
“你家人在等你,别吓着他们。”
“是,你说得对。你呢,你家人有病?”
豆苗黯然:“是家母。” 这时,周子驹推门进来:“豆苗,快来,她苏醒了。”
豆苗连忙赶出去。
母亲只能与她轻轻握手。
阿姨回去休息,豆苗一直守在床边,她手上拿着一本小书阅读,看护进来看见,“好小一本书,叫什么名字?”
“作者来头甚大:史坦培克的《珍珠》。”
看护说:“我看过他的《伊甸园东》。”
“这部小说写得很滥。”
看护说:“你妈妈醒了,要同你说话。”
豆苗连忙伏过去:“妈妈,豆苗在这里。”
周子允叫女儿把脸贴到她脸颊上,爱怜地喃喃说:“跳舞脸贴脸。”
这是豆苗幼时母亲与她玩的游戏,豆苗不禁泪盈于睫,手术后麻醉药未过,母亲对时间空间有点混淆。
豆苗怕触动她的伤口,只是轻轻抚摸母亲面孔。
周子允点点头,示意要喝水,看护把吸管给她,她似乎完全苏醒了。
豆苗跪到床边,在母亲耳边轻轻说:“妈妈,恕我无礼,但请告诉我,我是否一个领养儿。”
周子允睁大眼睛,眼神晶莹温柔,她不假思索地答:“傻孩子,你当然是我亲生儿:十月怀胎,眠干睡湿,供书教学,这个时候,怎么问起这种话来?”
她像是在二十年前就知道豆苗会提出这个问题,一早准备好台词,练习多次,到应用的一刻,流利的演述一遍。
周子允低声说下去:“每一天都担心:女儿在学校开心否,测验会得做吗,中饭吃得可好……”这些都是事实。
豆苗抱住妈妈,落下泪来。
子驹推门进来,看到她们母女絮絮说话,松一口气。
她已换过衣服,对豆苗说:“我来轮更,去,你回去梳洗。”
豆苗点头离开病房,走出走廊,正值晨曦,天蒙蒙亮起,走廊本来静寂无人,她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周豆苗来了,周小姐,请留步。”
豆苗转过头去,只有一小队共五六个穿着医院制服的男女围上来:“周小姐,”他们纷纷低声问,“我还有没有救,我能医得好吗?”
豆苗电光石火间明白到他们身份,却不觉害怕,她轻轻站住。
“周小姐,请帮帮忙。”
豆苗看着他们盼望眼神,镇定地说:“回去,回去与亲人好好说再见。”
他们一听,有人哭泣,有人太息。
豆苗温和地说:“别招致不安,回去吧。”
那一小队人缓缓垂头散开。
豆苗累极在一张长凳上坐下,闭上双眼,用手掩住面孔。
身边忽然有个声音说:“你也看得见他们?”
豆苗跳起来:“你是谁?”
“李榛医生,记得吗?”
“李医生,你吓我一跳。”豆苗定定神,看着他:“你也看得见?”
他点点头:“有时经过走廊,我戴上耳筒听音乐,那就听不到他们请求。”
豆苗恻然:“你是医生,一定饱受惊扰。”
“你呢,你又怎样应付日常生活?”
“我从不与外人说起。”
睡得可好?”
“时时被梦境吓醒。”
“睡前喝一杯蜜糖水会有益处。”
两人同病相怜,忽然投契,豆苗像是一个异乡人,忽然遇到旧时近邻,一时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她对她同类说:“李医生,有机会我想与你多谈谈。”
他笑着点头:“这是我名片,随时找我。”
“李医生,家母——”
李医生按住她的手,他双眼露出智慧晶莹的神色:“在世上我们必须尽力。”
豆苗不由得紧紧握住李医生的手。
李医生沉默到陪了她一会,但是医院扩音器叫他的名字,他说声再见,匆匆赶去工作。
豆苗并没有回家休息,她回到兽医诊所,只见挤满了急诊猫狗。
豆苗手挥目送,立刻替它们诊治,一对白兔肯定失救,她说:“有人喂她们喝啤酒,这叫虐畜。”
那家长抗议:“大饭店有道菜叫酒焖兔肉。”
豆苗还没说话,助手先生气,她说:“那你们来诊所做什么?还不回家剥杀兔子大快朵颐?”
人客悻悻离去。
助手低声说:“周医生,你且回家休息。”
“我身上有异味,需要淋浴才真。”
中午,把大部分人都打发走,豆苗坐下吃个青瓜三文治,吃不下咽,一边喝矿泉水一边说:“我要回去看母亲。”
“你不累?”
豆苗摇摇头:“肾上腺紧急启动。”
“年轻真好。”
豆苗回家淋浴更衣,匆匆返转医院。
母亲闭目养神,精神似乎不错。
阿姨一边剥橘子,一边说:“不幸中万幸,医生说一星期内或可出院,姐,我们乘油轮环游世界,我什么都看开了。”
“船舱至多几百尺,多挤。”
“我们到甲板坐着看日出日落,要不,到迪士尼乐园?”
“豆苗,你为什么不出声?”
“她一向不喜多话。”
豆苗问:“李医生来过没有?”
“一早来过,此刻他为另一病人做手术,他每天工作十多小时,有时当更,两夜一日等闲事。”
“铁打一样,怎么吃得消,我不舍得子女那样吃苦。”
看护进来说:“咦,病人需要休息,你们先回去吧。”
那天晚上,豆苗半夜惊醒:“妈妈。”
妈妈的手就在她脸边,她像是有话要说。
豆苗又叫:“妈妈。”
这时,电话铃骤然响起,豆苗几经努力,才挣扎起床取过听筒,那边正是李医生声音:“周小姐,令堂——”
豆苗很镇定:“我立刻来。”
“一小块淤血游入脑部,我们立时抢救,于凌晨四时二分失救。”
豆苗明知这件事会得发生,此刻心中仍似掏空一般,她似成为一个空壳人,五脏六腑像是被扯出,活着也像僵尸,她跌跌撞撞赶到医院。
李医生一见她便扶住她手?(此字不识,暂时没查到)
阿姨的反应良好,她沉默肃穆,维持应有尊严,轻轻说:“她很平安,没有痛苦,我们还在说,第一站,是往里斯本,然后,绕道地中海……我一直在她身边。”
豆苗不出声。
周子驹抬起头:“豆苗,你是一直知道的吧,你不说,是怕我伤心两次。”
豆苗呆呆站一边。
“李医生,你也知道,所以你特别镇定细心,”周子驹沮丧,“可就我一个人
一心以为子允会得痊愈,姐妹俩还有二三十年好时光,我真笨。”
她双手掩脸,眼泪汩汩落下。
“从此我落单了。”
“姨,你还有我。”
“啊是,豆苗,我还有你。”
她终于忍不住,号啕痛哭起来。
自从一眼看到那套粉红色运动服,豆苗惊怖莫名,就已经知道结局:母亲没有活到耋耄。
周子允的财产,公平分成两部分,一半给妹妹,一半给女儿。
豆苗心中清晰明白,她们三人,并无血缘关系,但是这些,对相亲相爱的她们完全不重要。
豆苗搬到阿姨家中暂住,子驹的公寓里用古董水晶灯与米色丝绒家具,像童话世界,床上是雪白网眼麻纱,与豆苗家朴素绝端相反。
连接好几个星期,她俩也不多话,一同坐书房看旧文艺电影:金石盟、乱世佳人、彗星美人……总是红颜薄命。
豆苗说:“小朋友不明白为什么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又是另外一些人。”
“呵,爱一个人,不见得就可以与他厮守一生,人家不爱我们呢,怎么办,不得不黯然离去,假如每一对都你爱他,他爱你,团圆结局,美其一生,世上焉得那许多不愉快事件,世上何来独身人,寡妇与鳏夫。” 豆苗轻声说:“所以专家说:如果你不能与你爱的人在一起,至少与爱你在一起的人。”
子驹忽然流泪,她呜咽说:“不如我们也随子允而去。”
豆苗想……这个时候,有一个可靠的男人出现就好了。
她闭上眼睛,握着阿姨双手,忽然得到感应,豆苗微笑。
她知道该怎么做。
豆苗约唐叔出来喝咖啡。
她熟不拘礼,一开口就说:“好久不见,再也不来看我们。”
唐叔怪不好意思:“我听说你母亲过去的事,我觉得要让子驹静一静。”
“没有其他原因?”
他有点羞惭:“我不该开口要求与她合股投资,她一听,即时疏远我。”
“是什么样的生意?”
“子驹叫我不必开口,无论是何种投资,她均无兴趣。”
“说我听听,或者我有兴趣。”
“豆苗,你?”
“是,我,”豆苗微笑,“我已过廿一岁,我是成年人。”
“好,豆苗,我简约地说几句,你有意思,我可以给你看计划书。”
原来他打算开设补习社,他家族有四名学位教师,大家志同道合,觉得一般小中学生缺乏普通常识,他们不打算补习课文,争取分数,却有意教导常识,启发学生智力。
“但是,关键在这里:我们没有课本,也没有讲义,常识题目依照现有教科书衍生,举个例,学校教天文,我们就找太空探险记录辅助,并且请学生撰写宇航人员日志,教到历史美国独立,便顺便研究什么谓之革命,并且举例详述。” 豆苗说:“呵,补充学校课程不足之处。”
“我有详细计划书,每科每学期会教些什么,都有资料。”
“主意很好。”
“子驹害怕投资,她觉得男人会骗她财产。”
豆苗微笑:“据统计,所有小型生意投资,失败率都超过百分之九十。”
唐叔点点头。
“教中文打算用什么题材辅助?”
唐叔笑起来:“挑课外书一本,题材不拘,写读书报告。”
“唐叔,通识其实都包括在北美课程之中。”
“是,但本市教育人士却建议另设课程,却不知通识一科不能也不必独立生存。”
“唐叔,我愿冒险投资,请把数目告诉我。”
唐叔立刻讲了一个数字。
豆苗诧异,这并不是一个大数目。
“我们四人各出一份,暂时不计薪酬,还有,家祖母愿意让出慧明园旧洋房楼下作为教室,经费只用来添置私人电脑及其他教材。”
“唐叔,我愿意读你的计划书。”
“可能会蚀本呵。”
“信心,唐叔,我的诊所至今尚未赚钱。”
唐叔十分高兴:“收支平衡,于愿已足。”
他俩握手。
这时,豆苗才说:“这早晚阿姨需要你安慰。”
唐叔点头:“我立刻找她。”
“可需要帮忙?”
“豆苗,此刻我满有信心。”
“阿姨交给你了。”
“豆苗,你清减许多,你这小大人要当心自己。”
豆苗唏嘘:“这些日子,我并没有梦见亡母。”
豆苗看得到许多人与事,但不包括至亲,叫她伤感。
这时有人走近招呼:“周医生,你好。”
豆苗抬起头:“呵李医生你好。”
唐叔见这对男女都是专业人士,心存佩服,他怕他误会,故说:“我是豆苗阿姨的朋友。”
李榛与朋友在一起,唐叔连忙替两张桌子结账,接着,藉词离去。
李榛轻轻说:“我知道会碰见你,你呢?”
豆苗不好意思回答:“我却没有预感。”
他那边朋友招手叫他俩过去,豆苗看了一眼,轻轻说:“那绿衣女会嫁给那红衫男子,还有,西装男子短期内会出国工作,艳妆少女将跟随他去。”
李榛说:“朋友们都配对而去,我要寂寞了。”
豆苗说:“我还有点事,我先走。”
“我陪你。”
豆苗微笑:“约会之道是:跟什么人来,要同什么人走。”
李榛替她拉椅子:“我是自己来的。”
不管朋友的嘘声,他陪着豆苗离去。
“到舍下喝杯茶吧。”
李榛说:“荣幸之至。”
推开小公寓门,李榛意外:“你很久没回家来。”
“你的灵感比我强烈。”
“你看,家具上都盖着白布。”
豆苗掀开沙发罩,“请坐,我去做茶。”
李榛问:“为什么像是搬家没搬妥的样子。”
豆苗答:“我想,我们不过暂来做客,何必对歇脚处太过介怀,身外物越存越多,始终带不走。”
李榛放下茶杯:“喂,别恃着有些特异功能,就作看破红尘之态。”
豆苗嗤一声笑出来:“我不必瞒你什么,不说出来你也知道。”
“就因为只生活短短数十年,更不必常嗟短叹,的确要有心理准备,所以每一天都要过得像最后一天,亲吻爱人,吃半磅冰淇淋,穿最漂亮的衣服去跳舞……”
豆苗骇笑。
“还有,”他尚没讲完,“尽力救活所有伤者病人,接受家属赞美。”
豆苗说:“我喜欢你,李榛,你绝不伤春悲秋,告诉我,你的灵感从什么时候开始?”
“自祖母说‘哎呀我的车匙放到何处’开始,那时我五六岁,可以立刻找到她健忘乱放的小事物,后来读书的时候,有强烈灵感知道勤有功戏无益,那些从不温习做功课的同学一定会拿零分。”
豆苗被他逗得笑起来。
李榛收敛笑脸,“每次接触病人,我都有强烈知觉,死亡就在附近,但也得尽力而为。”
他俩有同样能力,可是性格极端相反。
豆苗问:“你可知道警方经常与三百名以上的灵媒接触协助查案。”
“泰半灵媒都说可清晰与另一空间联系,至今未得科学鉴定。”
豆苗黯然:“我渴望见到亡母。”
“可是,周女士并非你生母。”
豆苗跳起来:“你知道!”
“你,周女士,以及你阿姨毫无血缘关系,相貌全无相像之处,稍有常识的人都看得出来,周女士是华裔,你阿姨有南亚血统,而你,你有哥加索人的五官。”
“我不是洋人,无可能!”
“豆苗,验一验遗传因子即时可知。”
“你完全猜错了,你的灵感不灵。”
李榛微笑:“一种混血儿不承认是亚裔,另一种不承认是欧裔。”
“我想求证科学。”
“那太简单了,报告一个星期可以出来,然后,你可以决定是否寻找生母。”
“家母是最好的母亲。”
“我与周女士谈过话,她的确钟爱你,你很幸运。”
豆苗嗒然。
李榛轻轻说:“像你这样的人,即使在拥有灵感的人之中,也是难得的。”
“你应知道与众不同的苦处,我不敢接近朋友,怕他们问长问短,又不想他们知道我的秘密,或是更糟:我完全没有秘密。”
“我与你相反,豆,我颇喜欢卖弄我的预知能力,藉以慑服亲人,得到他们信任。哈哈哈。”
豆苗看着他,蔚为奇观,这个乐观人的确与众不同。
“你没有情绪低落的时候?”
“喝一品脱啤酒睡大觉。”
“李医生,地球上每个人都应当像你。”
“你呢,周医生,你应首先向我学习。”
豆苗感喟:“你说得对,我就是我,何必躲躲藏藏闪闪缩缩。”
“说得好,我们要为这个庆祝,明日一起参观酒庄选购香槟。”
二十二岁的时候
过几日,他们约好去酒庄选酒。
李榛说:“我不喝混合酒,你呢?”
周豆苗根本不喝酒。
李榛选了一箱香槟,另两瓶旧酿威士忌,酒庄主人又推荐了新品牌红酒与白酒。
豆苗心想,那么多酒,可以用来洗澡,嗜酒的人一杯在手,其乐无穷,同喜读书的人一样,什么书都爱看。
酒庄主人父亲做纸张生意,赚了一点钱,分给子女做生意,这个儿子办一家酒庄,向全世界取货。
他在后园开了一瓶克鲁粉红色香槟,对豆苗说:“周小姐,祝你生辰快乐,芳龄永继。”
女佣捧进佐酒的巧克力草莓。
豆苗看一看李榛,是他透露她生日吧,对两人说:“谢谢你们。”
酒庄主人感慨:“不要放走你爱的人,否则,遗憾终生,过去我有一个女友,聪敏秀丽,我却忍不住她的脾气,到今日还后悔。”
豆苗并没觉得荡气回肠,她微微笑:“可是你与妻子相敬如宾,已有五个孩子。”
酒庄汉不禁大笑:“是,我们多产。”
豆苗忽然轻轻说:“其中有一个女儿,会成为知名人士。”
主人大奇:“李医生也这么说,可是,这小女孩才十岁,混沌无知,相貌平平,将来会做些什么?”
豆苗看一看李榛,两人不约而同答:“当然不是环球小姐冠军。”
“那是什么样的名气?”
豆苗原先不出声,李榛投向鼓励眼光,豆苗轻轻说:“星系,她会成为著名天文物理博士,演释宇宙奥秘。”
酒庄主人大为诧异:“周小姐,这孩子已经拥有天文望远镜,酷爱观星,你有未卜先知本事。”
李榛接上去:“她会加入美太空署工作。”
“那么,我们再喝一杯。”
豆苗再加一句:“而且,成功事业也不会影响她家庭生活,她婚姻美满。”
“周小姐,你如何知道?”
豆苗微笑:“那些一公升纸盒装加州葡萄酒的滋味如何,你也可以预知。”
“周小姐,如果我是你,我索性开设办公室,专门做占卜生意。”
豆苗高兴得很:“那么,我得先找一只天然矿石水晶球。”
工人帮他们把酒搬进车厢,大家握手道别。
“几时约好到法国大小香槟区去参观真正酒庄。”
他们告辞。
在车中,李榛说:“快乐生辰。”
“谢谢你,我已得到最佳礼物。”
“那又是什么,我还没送上热吻。”
“你的乐观,李医生,你处世的态度。”
“对于你我前程,你可有预感?”
豆苗点点头坦白说:“我俩会成为最投契朋友,你我终生有联系。”
“就那么多?没看见我俩合伙做占卜生意?”
豆苗摇摇头。
“多可惜,江湖又少了两名术士。”
他送她回阿姨家。
“咦,她有人客。”豆苗冲口而出。
果然,一按铃,来开门的是唐叔。
有一个可靠的男人到底不同,他在厨房炒两面黄面做宵夜,又帮子驹换妥所有坏灯泡。
子驹眼红红,显然哭过,又是怀念姐姐。
她向豆苗诉苦:“已经这么久,我仍然伤心。”
豆苗叹气:“十年吧,再过十年,或许淡忘。”
“阿唐说你投资他办补习社。”
“计划甚佳,希望靠口碑找到顾客,学生因通识资料而对课文发生兴趣,成绩进步。”
“我当初一掌把他推开。”
“阿姨,你一朝遭蛇咬,终身怕绳索。”
“或许我应三思,朋友尚有通财之义。”
“怪不得你,有许多朋友咬着牙签告诉我们:三日之内速筹三百万参加投资,再过三日,对本对秒,切勿犹疑,莫失良机,怎可相信?”
子驹苦笑。
他们一边吃炒面一边闲谈至深夜。
唐叔依依不舍地告辞。
子驹轻轻问:“我会嫁给这个人?”
豆苗答:“最后一次结婚,你俩会白头偕老。”
“他又呆又笨,我不要嫁这个人。”
“那些机灵的男子,也不过只对街外观众活灵活现,表演一流,回到家,还不是看报喝啤酒打瞌睡。”
“有人结婚廿周年还热吻拥抱。”
“在电影与小说里。”
“豆苗,你那么年轻又那么老大。”
“唐叔是你最佳对象,你是一叠薄纸,他是一枚纸镇,你多变,他稳定。”
“你预测他的生意可会成功?”
“学生多得挤破门槛,连教育署都要向他讨教,不过,他不市侩,只能做到支薪后收支平衡,接着坊间有许多补习社纷纷效法,可是欠缺诚意,不能相比。”
“你仿佛看到一面镜子里去那么清晰。”
“我没看到自身前途。”
“豆苗,你廿二岁了,我有一件礼物在此。”
她取出一只丝绒小袋,交到外甥手里。
“阿姨,我从来不戴首饰。”
“这只手表,当年由你父亲赠予我,我保存着,今日转赠给你。”
父亲所有身外物都由母亲退回,一件不留,这只手表,因属于阿姨所有,才侥幸保存。
可是,豆苗并不认识她父亲,因此一点眷恋也无,她接过手表,想象中,是一只小巧的钻表,可是取出一看,却是一只廉价旧学生表。
豆苗十分意外,她把手表握在手中,心中充满疑惑。莫非那时阿姨还是个学生,可是子驹在学生时期也十分花巧,不是这只表的主人。
阿姨轻轻问:“你明白吗?”
苗只能回答:“明白了。”
第二天见到李榛,豆苗把手表取出给他看。
她说:“我根本听不懂阿姨说些什么。”
“你可坦率问她。”
“阿姨与家母似有默契,两人守口如瓶,滴水不漏。”
“这倒奇怪,她俩是那样开放大方的人,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如此含蓄,看,遗传因子报告出来,你确是欧亚混血儿,并非周女士亲生。”
“但是,她如此爱我。”
李榛微笑:“你真幸运。”
“阿姨至今待我亲厚,毫不藏私。”
“我可以说什么?各人的缘法。”
李榛忽然说:“请把手表给我。”
他把学生表握在手中,凝视它:“手表在日本制造,电芯已用罄,表带破旧,可见它主人天天用它,呵,我明白了。”他恍然大悟,抬起头来。
豆苗大为紧张:“你想到什么?”
“这只手表属于你母亲。”
豆苗一怔,一时还想不通。
“周女士领养你的时候,你生母把手表交给她,作为纪念品,你阿姨不愿说出真相。”
豆苗跳起来:“阿姨至今吞吐,可恶,我去审问她。”
李榛按住豆苗:“不可,她有难言之隐,切勿让这件事影响你们感情。”
“她为什么不把详情告诉我。”
“她所知道你也清楚。”
豆苗坐下来。
“毫无疑问,你是令养儿,她深爱你,你敬爱她,已经足够。”
豆苗喃喃说:“我生母,当年她很年轻,她还是一个学生。”
李榛仍然握着手表,“你没有感应?”
豆苗摇摇头。
“豆苗,我有强烈感应,她与我们是同类,你的灵心遗传自她。”
“什么?”豆苗惊异。
“你的第六感,豆苗,像其他所有特征一样,遗传自父母。”
李榛一言提醒豆苗,她用双手掩住嘴,意外之极。
“我们去找她。”
“不不,”豆苗忽然充满恐怖,“我没有准备好。”
李榛笑:“你出生前也统共没有准备过什么。”
豆苗十分彷徨,人海茫茫,到什么地方去找?
李榛握着她的手,“且不忙,此刻,我们先到一个朋友家去。”
豆苗抬起头:“我不去。”
“你已知道是什么地方?”
豆苗点头:“你有一个朋友,他的女友病故,可是,他想与她联络。”
“你已猜对一半,他有种感觉,那女子就在他屋子里,所以近日他已不敢回家。”
豆苗反感:“他不怀念她?”
李榛摊摊手。
“你的朋友想做什么,赶走她?”
“他打算把小洋房出售。”
“那不关任何人的事。”
“据说看房子的人都觉得不安,所以不能成交。”
“你朋友疑心生暗魅。”
“我们一起去看个究竟。”
“李榛,你不如帮我寻找生母来历。”
李榛温和地微笑:“静下心来,你特异心灵,一定可以联络到她下落。”
豆苗一怔,再不出声。
傍晚,她随李榛到达一间山腰小洋房,只见红瓦白墙,四周种满玫瑰红棘杜鹃,背山面海,豆苗意外说:“本市竟有这样好居所。”
李榛笑:“资本社会,资本为上。”
这时,满天桔红色晚霞,高处天空一抹淡紫色,淡淡新月影子隐约可见。
推门进屋,先是一个红砖地天井,有一道小小喷泉自墙壁流下水缸,缸中有睡莲及金鱼。
“多么美丽的设计。”
大厅的家具用白布遮住,窗户直通露台。
豆苗并无任何不安感觉,她有点像同男友来找房子预备结婚,想到这里,不禁憧憬。
结婚……每早有人送出门,每晚有人等她回家,一起消磨时间,一起计划将来,真是好事。
李榛这时转过头来看她,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轻轻说:“有时我在急诊室当更到天亮,你能接受?”
豆苗微笑:“谁问你。”
这时,她忽然感觉到有人在他们背后轻轻说:“卿卿我我。”
李榛也听到了。
“你俩真是一对,你们可以看得到我吗?”
李榛与豆苗同时摇摇头。
那声音说:“你们比普通人感应略强,可是,还未有能力看得到我。”
豆苗轻轻说:“我在医院看到过."
“医院不一样,那处能量集中。”
李榛轻轻问“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这时天色渐渐暗下去,李榛握住豆苗的手保护她。
那声音无限感慨:“以前他也对我一般体贴,过马路,他挡住有车那边,吃饭,夹好菜给我,生日,向朋友打听我喜欢什么,我出差,他趁长周末乘十多小时飞机来,只为与我相聚半日......没想到今天,他那样怕我。”
李榛脱口说:“你患急症失救,庸医多次误诊是感冒。”
“你们两人都是医生,应知我不甘心。”
豆苗说“你不该在屋里留恋。”
“我以前在这里,只差一点,就可以结婚。”
“那是过去的事了。”
“你不明白我的心情。”
豆苗站起来:“我知你怨怼,”她朝露台方向走过去,“过去你们每天在露台上看晚霞观日落,他做了咖啡端出来给你,你们度过最温馨黄昏,为此你有所眷恋,你比许多人幸运,你不知有多少感情空白的人,只能镜花水月,幻想度日。” 他们听到一串苦笑。
“他要出售房子,重新开始,请给他机会。”
没有回音。
豆苗说:“真抱歉,请你离去。”
依然没有回音。
豆苗轻轻说:“请给一些示意。”
李榛也说:“你也希望他生活得好。”
在旁人看来,这对年轻男女精神似有毛病,对着空室一本正经与第三者对话。 仍然没有回答,这时,忽然有人推开大门,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来,他右手握着一瓶伏特加,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李榛看见他,迎上去说:“你怎么来了?”
年轻人说:“我也想说几句话。”
豆苗立刻知道,他是屋主,他是负心人吗,当然不是,他是否可以做是更好? 是。
屋主端来一张椅子,坐好,叹口气,对着酒瓶喝一大口酒,说:“没有一天,我不想念你。”
就这么一句话,豆苗已经觉得荡气回肠,鼻子都红了。
他接着说下去:“我仍然没有约会,因为她们都比不上你,但是,我必需向前走,我还有其它责任,我是父母的儿子,兄姐的小弟,侄儿的叔叔。”
这时,李榛握住豆苗的双手。
屋主声音越来越低,“如果两个人都活着多好。”他拭去眼泪,“我走了,随得你吧。”
李榛拉着他,“你喝了酒,别开车。”
他摔开朋友的手,伤心离去。
豆苗叹息,半响才说“我们也走吧。”
这时,他俩感觉到声音又来了,“请留步。”
豆苗摊开手,表示无奈。
只听得声音问:“那是谁?”
李榛讬异,“谁?你的男朋友,屋主人。”
“不,我的男朋友不是他,我从没见过他。”
李榛睁大眼睛,“这话怎么说?他两年前自一对年轻夫妇处买下这处平房,
直与女友住到她病逝。。。。。”
“她患什么病?”
李榛答:“急性脑膜炎。”
“不,不,那不是我,我是癌症。”
李榛与豆苗面面相觑,他们听到饮泣声。
豆苗劝慰,“快别伤心。”
“物是人非。”
豆苗无言,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感谢你们两人,否则,我会一直在这屋子里骚扰不该骚扰的人。”
豆苗忽然鼓起勇气,“我们应当豁达,该离去时一声不响消失,不是因为那样做会令对方尊敬我们,而是因为我们自重。”
这句话说完之后,隔很久,却没有感应。
这时,李榛 才说:“走吧。”
在车上,豆苗不置信地说:“这些日子来,她找错了对象,真冤枉。”
“前任屋主是一对新婚夫妇。。。。。”
“那丈夫是她的旧男友吧。”
“可能是,你猜,她还会留在那间屋里吗?”
豆苗郗歔回答:“她该走了。”
“两个人都活着多好。”
“你说得对,李榛,我们应把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那样生活:努力把工作做到最好,亲吻你的爱人,吃一加仑冰湛淋,唱最响亮的歌。”
李榛笑起来。
一个星期后,豆苗听说,那间小小独立屋出售成功,屋主搬到郊外居住。
他衷心向李榛与豆苗道谢,屋主以为是他们说服了屋里的那股奇异能量。
屋主送了两箱克鲁格香槟做礼物。
女友离去,放过了他,他要喝香槟庆祝,勘称黑色幽默。
周五下午,李榛匆匆到诊所找豆苗。
“快,快,我们去一个记者招待会。”
他拉着她的手上车,驶往科技大学。
招待会已经开始,李榛在侧边找到位置与豆苗坐下。
只见台上站着一个年轻人,正说到:“......我们相信所有生物均有能量,而这股能量,往往在肉身死亡后仍有少许留存,只有一群特别敏感的人,才可以感应得到。”
豆苗发呆,这是在说她。
“我们已组织会所,请全球具有该种特异感应人士与我们联络,加入研究工作,我们的地址、电邮、网址,全印在单张上。”
李榛轻轻说:“你听过英国培根研究院吧,他是副院长之一。”
豆苗轻轻说:“我并无什么特别感应。”
李榛微笑:“我只想你知道,我们并不寂寞。”
“有此类预感的人都有压力,他们睡不好,感慨也多。”
“要不要同他谈一谈。”
“不。”豆苗断然拒绝。
她不想做实验室内白老鼠。
“你不想进一步了解这种能力。”
豆苗坚决回答:“我甚至不想手提电话如何运作。”
台上讲者终于演说完毕,好奇的听众一拥而上做访问。
豆苗刚想走,有人叫住她,她一抬头,原来就是讲者。他说:“我们已有千多名会员。”
豆苗躲在李榛身后不出声。
李榛与那年轻人说了几句,约好到他实验室探访。
记者又追着围过来。
豆苗拉着李榛离去。
“你要到他实验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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