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武侠 再到月圆时
最吸引人的依然是武侠(一)
月又圆。
焚一鼎百合香,看着那烟袅袅地升起来,飘上去,飘到窗前,迷朦成月边的云,衬着云边的月。
月色清皎,已迤逦行到湛蓝的天心。
屋角漏壸里的水一滴一滴滴下来,正合着我的琴音,悠长幽怨如许。帘钩随风而敲,窗上树影如画。
楼高,风清,月朗。
桌上备了一壸佳酿,酒正温。
等月行到那树上,她也要来了吧?
丫鬟们久已晓得我的脾气,这时候都不敢上来搅扰。想想却又好笑,我不过是个失势的公主,寄人篱下的可怜虫,却偏有如许多威风,使在那些丫头身上,让她们不敢轻易上我的楼。好威风呵!
我去斟了一杯酒,轻轻啜了一口。
竹叶青,淡淡的碧色,清澈透骨,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可他们从不会让我穿这样冷色的衣裳,用 冷色的器皿,统统都给我换上明黄的,艳红的,粉的,嫩绿的,天蓝的…让我描眉画鬓,打叠出千般的娇艳,含笑待人。他们说,我是公主,公主怎么能不喜庆些?
可是我是怎样的公主呢?
我的父王是前朝的太子,是今上的兄长。那时候,老皇帝还在,叔皇常来我家,逗我玩,抱起我来,说:“皇兄,这小公主生得可真可爱!”父王听了便笑。
可后来,先皇病危的时候,父王赶去宫中侍疾,而后,没再回来。几天后,宫里传出消息来,说太子殿下因染时疾,也已病危了,传我母妃急去看视。又是几天后,母妃失魂落魄地回来 ,口里喃喃道:“完了,他完了,去了,呵呵,呵呵……”我怕极了,虽不知母妃要说的是什么,却怕,怕得要命,因为她那失神的眸子……
后来,我知道,父王死了,母妃病了,先皇驾崩,叔皇登基。
不久,母妃病逝,叔皇因怜我孤苦,特封我做了“明月公主”,特拨了一伙教习的老嬷嬷,教我怎么做一个公主。且说日后自要给我寻一个好归宿。于是朝野上下,称颂不绝,齐赞吾皇仁比三皇,德配五帝。
我是公主,明月公主。每日梳妆打扮齐整了,听老嬷嬷们教我怎么坐立行走,怎么端庄文雅,怎么举止合宜。
先前我还小,总是淘气,叔皇便命我入宫与另一位公主,明珠公主,一起,由明珠公主的母妃看视。
明珠公主可以淘气,可以跑到母亲怀里撒娇,可以呵斥教习嬷嬷:“你这老货,敢去告状,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明月公主不能。明月公主只能乖乖学那些礼节,见了皇妃恭敬行礼,教习嬷嬷怪她学得不对时,只能低了头,从新来过。
我还记得那次,我和明珠一起在御花园里捉蟋蟀,在草丛里爬得浑身是土,心里却尽自欢畅。这时候,秦嬷嬷却寻来了,见了我们的样,便拉下脸来,上前一把拽起我来,斥道:“你看你是弄了什么样子,像个公主不像!尽自没教养,枉费了皇上跟娘娘一番苦心,我看你实在……”我一时受不了,气不过,便回道:“我不过是跟明珠公主在这里玩而已……”秦嬷嬷听了更气上来,伸手拍了我一下,道:“你还狡辩!明珠公主好好的,不要也被你带坏!看看你,伶牙俐齿,尽是些什么话,哪里像个公主!”我吃她打了,忍不住哭起来,明珠见了,也慌起来,忙上前来拉住秦嬷嬷道:“你这老货,怎么敢打人!看我告诉母后去!”秦嬷嬷忙陪笑道:“哎哟,我的小主子,您可别这么较真!咱快些回去换身衣服吧,暖翠阁里摆了酒席,就等你呢!”说着,轻轻抱她起来,见我仍在哭,便斥道:“还哭什么?还不快去换衣裳?误了时辰,皇上可是要怪罪的!”
那年,我八岁。
十四岁,我搬出宫来,在皇上赐的“明月公主府”住,同时来的还有一大堆皇上赐的奴仆和一整套皇上赐的规矩。
我已学会那一整套礼节,在合适的时候微微万福,微微笑,绝不露出半颗牙齿。我学会怎么走路让裙子纹风不动,怎么喝汤一声不响,怎么衣着算是合体大方,怎么说话算温文有礼。当我已学会吟诗作赋、弹琴作画的时候,明珠公主还只能勉强写一首打油诗,而后扔了笔,唤宫女取蟋蟀来玩。
然而所有人眼中,仍是明珠好。他们见了明珠,都会满脸堆下笑来,道:“公主最近越发出落地标致了。”“公主为人且是最好。”“公主可真是聪明。”而我呢,只会收获些人前人后的碎语闲言:“那明月真是目中无人!”“明月公主就会自命清高!”“枉费了皇上一番心意!”“不成材料!”
这些话,我久已不在意。
我只会在月色洒满大地的,登上我的明月楼,掩了门,弹一曲《平湖秋月》《春江花月夜》,静静看月沉下去。
(二)
那天,我正在弹琴。月正圆。
侍女们早被我打发得远了,一个也不许停在楼上。
有一只青色的小虫,在我灯前转了一圈,想落上去,又不敢,一圈圈盘旋。
我停了琴,将灯挑得更亮了些。那火一旺,灼伤了小虫的翅。冷冷看着它苦痛地挣扎,却又一时不忍,手一挥,放它走了。长袖轻飘,带动了轻烟烛火,在风中微微地晃。
微风摇灯时候,窗前摇进一个人的身影。待灯略稳了些,我才看清有一个浑身黑衣的人,不知何时已进来,背对着我,呆呆看壁上的字画。
我吃了一惊,想到宫里的太监宫女间流传的有关刺客的神话。他们如何在月黑风高的晚上,从容地割去仇人项上的关颅,留下那些神奇的符号,向世人昭示他们曾神出鬼没的历史。楼上没有一个侍女,纵然有,能挡得住他吗?是否终于有哪个人,忍不住要来杀死我这幽居的公主了?我想冷笑。
他却仍在看字画。他很瘦小中,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魁梧凶恶的刺客。
我想,是否我该用公主的样子来招待他?于是,起身,轻道:“有客远来,未曾远迎,失礼之处尚请见谅。”我想,我已用了最多的冷静与镇定。
他却只“嗯”一声,似乎度不惊诧于我的镇定,仍在看字画。
我静静问:“壁上皆是闲时涂鸦之作,可还入得阁下法眼么?”
他回过头,扯落了玄色的头巾,落下一头青丝。我吃了一惊,原来还是个女刺客!只是不敢去看她的样子,低了头,想:“女刺客在想什么?”
她轻轻道:“有一句很好,我很喜欢。----------我想洗澡,有地方吗?”
我更吃了一惊,万万料不到这刺客说出的竟是这么一句话,没想到世上有这样的刺客。但我本也没见过什么刺客呀!幸好我是个公主,知道最高贵的礼节,不该拒绝客人的要求,纵使只是个不速之客。
我到楼下,唤侍女们来,告诉她们我要洗澡,令她们从速将东西务好了放在楼下,而后离开,不许进来。顺便,另要了一壸竹叶青,放在楼上。
她仍在呆呆看她最喜欢的那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我静静道:“阁下所要之物已备好,若是不介意,可自去楼下。我在此等候。”
她甚至并不显出奇怪来,似乎一位公主为刺客准备好洗澡的东西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天底下本就是这样的道理。于是她只轻轻道:“多谢!”便径自下去了。
我坐下来,很想不明白,她如何就这么放心地过去了。倘若我在楼下伏下了人,倘我在水里动了手脚……想一回,却又哑然失笑。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害她?可又为什么不能害她呢?我明白的呢,杀人何曾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只要我想这么做,只要我以为这对我有利……
近来我越觉得了自已的阴险了。心底竟有如许多恶念,我竟不知道。我怀疑暗中也有一样的恶念盯着我,要斩草除根,要以防后患……而我,是否便束手待毙,是否应该想一个办法,回击这刺客?我伸手取那壸酒,掀开盖来,又放下,叹了口气,放下壸。
身后轻轻响起一个人的声音,“为什么不下毒呢?”
我吃了一惊,回头,见一个白衣如雪的少女,静静站在我身后,乌黑如瀑的头发散在肩上,微微还有些湿———正是那女刺客。她面色比她的白衣服还要苍白,洁白如玉的纤手伸出去,取了桌上的壸,自斟了一杯,又给我斟了一杯,冷冷地,推到我面前,道:“请。”
我接过酒,心下有些怕,却又拼命告诉自己:“无非一死而已,怕什么?死了就可以跟父母团聚了,不是正好么?”手却颤起来。
她一口饮了杯中酒,冷冷道:“你叫明月公主?”
“她是要确认身分了。”我想。心下一横,一口饮了酒,冷笑道:“正是!你可以动手杀我了。”
她反而吃了一惊,怔了一下,而后淡淡地道:“没人花钱请我杀你。”又顿一顿,道:“我 叫冷月,也带一个月字。”
冷月是一个出色的杀手,以杀人为业。
她有一个师父,将她抚养大,抚养成一个绝代的杀手。
师父告诉她:“你叫冷月,因为那看似温柔多情的月,其实是最冷的。杀手只有冷,才能成名,才能成为真正的杀手。”
她说,月对她而言,就是死,要么是她,要么是别人。
她说,她总是在明朗的月光下,看一个人的生命渐渐变冷。
她说,她会从师父那里得来要杀的人的名字,而后,杀人,拿了钱,去过他们的日子。
我没有问那是怎样的日子,她也不说,而后我们对饮一杯。
当然,这些是她后来慢慢告诉我的。初次见面时,她只道:“我听见你的琴声,想过来看看,找一个干净的地方洗个澡,你却拿酒款待我。”
我笑一笑,道:“即使你是来杀我的,我也一样招待,更何况只是一位想洗澡的小姑娘呢?”
她定定看着我,美丽的大眼睛里溢满了迷惘,洁白如玉的手指拈着白玉的酒杯,微微叹了口气,道:“但愿没有人来杀你。”又顿一顿,道:“但我确实是个杀手,刚杀了人。”
我吃了一惊。虽然我知道她必定是个不寻常的人,却仍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如此平淡地说杀人。风吹过来,拂动她白雪的衣衫,宛如风中的百合。她漫不经心地笑一下,又饮一口酒,道:“我要杀的那个人很平静,还请我喝茶。”她的口气淡淡地,眼睛里却朦胧着哀愁。我看着她,鼓起勇气问道:“你莫非并不想杀他?”
她的眼神忽而锐利起来,扫了我一眼,仿佛冰凌在我的心上刺过。我不禁打了一人寒颤,以为她要杀我了,她却静静地道:“我从没有想杀一个人,只是要杀人。杀手就是如此。”
杀手的日子,身不由已,从她的话里我听出来。别人规定了她要杀的人,而她只是去杀,即使毫无理由。因为她注定是个杀手。正如我,注定是个公主。
公主的日子,身不由已。我听着那些规矩,听着叔皇的安排,等着哪一天,他把我指给哪个人,来笼络着人心。想着,笑起来,肆无忌惮地笑,露出碎玉般的牙齿。
(三)
或许是名字里都带个月的缘故罢,一个公主和一个杀手居然便很投缘。每每在月朗风清的夜晚,我备下一壸酒,坐在窗前弹琴,等她从窗口撺进来,坐下,与我说些言不及义的话,而后二人偷偷笑着。那森严的公主府第,是万不能高声笑语的,若被人发现了,岂不糟糕?
她看我写的诗词,画的丹青,很羡慕,要我教她。我问她:“杀手还要这些吗?”她不答,眼睛里掠过一些哀伤。我忙道:“其实这些东西都简单得很,倒是你那么好的武功,真不知是怎么练出来的。”她便道:“你若要学,我就教你。”
她练字写诗,我舞刀弄剑,许多的月夜,就这么过去了。她夸我学武很有天分,居然已经很成样子。我便笑道:“你的悟性也是极好的。才几个月的功夫,无论诗还是字,都比明珠练了多年的强多了。”她轻轻笑起来,一时明媚绝俦。
她喜欢青莲的“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每次写了,都自己怔怔端详一回,眉宇间透出哀伤来。我猜她过去的日子里,必有无穷的故事,在一些太柔情的句子中,微微敞开久闭的心扉。可她不说,我也就不问,只是静静看着她。终于有一日,她忍不住,笑一笑对我道:“我来京城才一年。以前我们是在塞外的大漠住的。那里绝没有京城的繁华,可是我喜欢。你见过大沙漠么?还有骆驼?”
我看着她天真而明亮的眼睛,摇了摇头,道:“我只从书上见过。”
她叹口气,道:“你是公主,自然不能去的。一般的人也绝不想去那里,那么烈的风,又荒凉。只有那些穷途末路的江湖人,才会躲到那里去。”
我笑一笑,心想“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人物,还躲什么?”话说出来,却是:“说不定哪 天我也会去的。公主和番的事,还少么?”
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躲在那样一个地方。直到我也成了一名杀手,我才知道。师父当年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明白之后,一气之下,将雇主杀了,所以他再也吃不了杀手这碗饭,还要提防别人的报复和灭口,只能躲起来。”
她怔怔地、静静地说,我静静地听。尽管那故事,我并不懂。忽而想起一事,问:“那你们为什么又回来了呢?难道……你们已不怕?”
她清泠泠地道:“现在,师父已不再杀人,要杀他的人也已都不在了。而我们却要活下去,要继续我们这一派的杀手生涯。……这是命,改不了的。”
难道,杀手也像公主一样,命中注定?
冷月是一个极出色的杀手,但她并不喜欢杀人。她说,接到新的生意,只要管能不能做到,而不要去管应不应去做。她说,杀人是很精巧的活计,要干得漂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说,杀人的时候,想尽办法,千方百计去做,做完了却又觉得自已很脏。
我说:“所以你那天你来洗澡?”
她轻轻道:“那天杀人的时候,我已不再想干下去。”
我想知道那是怎样一个人,在杀手闯进来的时候,请她喝一杯茶,而后从容死在她的剑下。我把这话给她说了,她笑一笑,道:“真正出色的杀手杀人,未必是用剑用刀的。有各种各样的方法,比如用毒,用内力,用流言,用天气……你想不到的,也看不出来。比如,我可以让一个人生病,可以让他得失心疯,可以让他自已去寻死……”说着,她的眼神黯淡下来。
我的眼睛却忽而明亮。发觉:这世上的东西如此不可靠!
她轻轻道:“幸好绝顶的杀手,天下也没几个。”她似乎看透我的心思。
我冷笑,道:“那你们要杀的,不都是些厉害的大人物么?”
她叹口气,道:“可那天我要杀的人,只是一个来赶秋闱的举子……那天,我确实杀了人,杀的,却不是他。”
她告诉我一个奇怪的故事。
(四)
那天,师父告诉她要杀的人,是一个赶考的举子,文弱的书生。冷月很痛快地答应下了,而且说当晚就会完成,将一种古怪的药倒入那人的茶中,而后几日后,他会暴病而亡。
那日,月圆的日子。冷月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打扮如一个寻常的江湖女子,轻轻扣响书生寓处的门,道:“贪赶路错过了宿头,客栈都打烊了。贤主人可能容在下略歇一歇,喝口水吗?”
书生听得是个女子声音,便道:“男女授受不亲……而且小生也只在客中,茶水可以相奉,只恐留宿之事有些为难。”说着,却开了门,道:“请进。”
“那书生却也不是十分愚腐。”我听了便想。冷月不知我想什么,继续说下去。
书生正在诗,写月的诗。冷月见了,笑一笑,道:“我虽不懂什么诗词歌赋,却最见不得那些闲了没事的人,把那么冷的月写得恁般多情。却不可笑!”
书生听了,笑道:“姑娘果然豪迈。但在下的诗还没有写完;待写完了,再请姑娘评一下,可是那些风花雪月的俗诗不是。”他给她倒了茶,又自去他的诗,而她便随意打量这简陋的书屋,伸手去拿茶壸,自倒了一杯茶,而毒已到了壸上,进了茶中。
书生是才华横溢的书生,不多时就写完了他的诗,拿来请她品评。她却一笑道:“我一个舞刀弄剑的人,哪里会看什么诗?不如你读来我听听。”等书生读到口干,自会去喝茶,也会给她倒上一碗,只要他的手碰至壸柄,她要做的事就完成了。她想。
书生开始读诗,一首写月的诗,读了,又解释一回。冷月不禁听得痴了。那诗中的月, 不正是年少时候映着她冷月剑的那一轮大漠孤月么?写得那么真真切切,仿佛抬头就能看香到那皎洁的冷月,嵌在幽蓝的天宇,映着沙光,如水。
冷月问:“你去过大漠?”
书生摇摇头,笑道:“只是想象中景致而已。在下自幼长于江南,虽游尽江南胜景,却只恨未有机缘到大漠一游。”边说着,果然伸手要倒茶。
冷月忽而想阻止他,让他不要碰那壸,想让他多活一段日子,可是……她是杀手。
书生的手就要碰到壸。冷月的心冷了下去。
偏在这时,有人大喝一声,从窗中跳了进来,挥一把大刀,径自砍向书生。书生吃了一吓,脚步踉跄了一下,袖子一挥,壸碎了,刀近了。然而,倒下的却是持刀的人,他颈中冒出血来,只有一个小小的伤口。冷月从容地将她那一柄银色的短剑收回鞘中,道:“公子受惊了。”
于是那天冷月虽然杀了人,杀的却不是她该杀的那一个,反而救了他。
冷月说,她杀人虽多,却很少看到死人倒在面前的样子,总是出手之后,很快就走了。而那日见了,才知道是这样的脏。
我问:“那你怎么办?”
她自然有办法的,比如神妙的化尸粉。而后她对书生说:“看来有人要加害公子。公子可知自己有什么仇人吗?”书生摇头。
于是冷月帮他躲了起来,躲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只有最高明的杀手才找得到的地方。然而最高明的杀手是她,于是他安全了。
我不明白这个杀手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见了她微微一笑的表情,我明白了。
我说:“你学诗词歌赋,是为了他,是吧?”
她不答,我却知道是的。
她叹口气,又看青莲的那句诗。杀手的日子还没有摆脱,那怎么样做才能与他同过阳光下的日子呢?他若知道她原是来取他性命的杀手,又将如何呢?她微微蹙了眉,我也为她担着心。
想想却又好笑。我只是泥菩萨一尊,又有什么办法?我自己的命不也只是摆脱不掉的安排吗?
我们好一阵子没作声,许久,我才强笑道:“那他现在怎么样?”
冷月微微一笑,道:“明日,就是殿试之期了。我会一直送他过去,暗中护持的,谁也杀不了他。”
她的微笑里忽而多了些甜美。悠悠地,看着酒,神魂不知何处。
我想,她与他在一起的日子必是快乐的。她假称是一个游历江湖的侠女,路见不平,要保护他,而后,明里暗里地帮他。月下花前,煮一壸酒,她听他吟诗,他看她舞剑。再坐下来,各讲论一些天南海北的奇异见闻。虽是演戏一样,但只要觉得幸福,也已足够了。谁又不是在演戏呢?我只怕戏落幕的那天,演戏的,却再出不来。
我问她:“那你的雇主若知道了,怎么办?”她眉毛一扬,道:“若找到那人,我把他下的定金还给他,再杀了他。”
“可你的师父会同意吗?”我已大略晓得他们杀手一行的规矩。
她目光黯淡下来,轻轻道:“师父还不知道,但我……我不后悔。” (五)
殿试早过,榜也放过了。先前冷月曾告诉人,若他榜上有名,则事情终须败露了,但她不会怕,她会告诉师父,而后把事情都处置妥当。她说,她一定能办好。说着,握了握剑柄。
冷月说会在今日——月圆之日来见我,告诉我一切的结果。我等着她来。却不料先等来了叔皇赐婚的诏书,说是本科的探花,如何了得,皇上大是赏识;因念我年纪日长,久欲给我寻一头好亲事,而今竟寻到了,于是理所当然地赐婚。这一切我早已料到的,不管是探花还是状元,文臣还是武将,我总是这样的命罢了。我一丝不苟地按礼节领了诏书,由着他们开始折腾我的府第,搬什么动什么,我只是看着。只有我那小楼,不许他们动,因为里面有太多我不想动的东西。
吉期日近了,看皇历的人说本月十八就是极好的日子,而今天,已是十五。冷月,你快来吧,若再不来,我已嫁为人妇,再不能到楼上来和你说些知心的话了。我虽早已被 命运缚牢,但若能见你逃了出去,我也已是极欣慰的了。我还备下了许多东西送你,你带了它们,远远地走了,就再也不用过杀手的日子了。而我呢?谁让我是公主!
我在楼上,焚上一炉香,弹琴。身边一表丫鬟也没有。
今日秦嬷嬷仗了她是宫里的老人,存心要来触一下我的锋头,借着酒盖了脸,骂那些小丫头道:“这些小蹄子,也不会伺候,居然都在下面躲懒!公主若在楼上要添个茶水什么的,眼前怎可少了人?待我上去看一下,可少什么东西。”一面醉醺醺地要进来了。
我到楼梯口,站住,冷冷道:“秦嬷嬷大可放心,我这里又没什么违禁造反的东西,不怕你来搜。只是若叫人知道,一个老嬷嬷想闯公主的闺房就闯进去,外人难免笑我皇家法度不严了。你若好好要进来,什么时候我也不挡你;但今日你若想恃酒撒泼,本宫须也容不得你这样欺心大胆的奴才!”
秦嬷嬷欺我素日好脾气,人生得娇弱,且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哪里肯听我的话?依旧笑嘻嘻地道:“公主这话可叫老奴摸不着头脑了。老奴只怕公主一个人在此,难免有些收拾不到处。过几日驸马爷来了,若见了,公主脸上须不好看……”她一面说,一面已在楼下东摸西摸,居然还顺手掐了我一枝菊花!
我实在受不了她,几步下楼,上前便给了她一个耳光。自己也未觉得十分用力,她已倒在地上,脸也肿起了半边。众侍女都吓呆了,连我也吃了一惊,不知自己手劲竟有这么大了,却仍板了脸道:“再有胆大犯上的,这就是榜样!来人,扶秦嬷嬷下去,先让她歇几日,清醒清醒。”
打了她,心里却后怕起来。她胆子这么大,背后定有人给她撑腰。或许是明珠,或许是皇妃,或许就是皇上,让她来试探我这里有什么。他们这样提防我,为什么呢?千般要作践我,生怕我再探出头来,为什么?忽而想到冷月的话,病死,发疯,自杀,都可能是假的。
我怕,怕得很。身边的一切似乎都不可信,都悬在半空中,抓不牢。
驸马会是什么样?皇上将我指给他,有什么用心?我怎么办?怎么办?
心乱,烟乱,琴声乱。
乱中灯影动。黑衣的少女,掠进来,在我身边。
“冷月!”我轻声叫道,欢喜得站起来,拉她到屏风后。
(六)
她呆呆随我走,我觉得她很古怪,忙问她:“你怎么了?”
她失神的眸子盯着我,轻轻道:“你的驸马死了,我杀了他。”
我怔了一怔,想象其中的缘由。莫非那探花,成了她的目标之一;她杀了,才知那是我的驸马,觉得对我不起?我却并不在意……因为那人,我又不认识!
正要安慰她,她又道:“你知道秘是谁么?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个书生,他中了探花,指作你的驸马。”
原来如此……她是否怕与我抢同一个人,所以才狠心杀了他?傻子,我又不不识得他。既然你们 才是情投意合的一对,我怎会拆散你们?我会折筷,会断发,绝不会嫁他的呀!
她痴痴笑了一下,道:“他才不是一个弱书生。他武功好得很呢,连师父,都死在他手上了。”
我呆住了。
他中了探花,与她约好今晚在某个他们常去的荒园见面。
他说,有话要告诉她。他说,有关驸马。他说,他不想当驸马。
于是她想,他会告诉她,如何抛撇富贵荣华,与她携手高飞远走。于是她想,她会来告诉我一声请我原谅。于是她想,她的杀手生涯就会这么结束了。
月圆风清,花香醉人,草中寒蛩鸣叫,如乐音盈耳。
忽而,园外传来一个人的惨叫声。冷月一惊,怕是他,忙撺出来,看到的,却是师父,倒在 园外,蜷成一团。冷月大惊,忙上前查看,发现师父已气绝,似乎是中毒的迹象。
脚步声响起,有人奔了过来,声音浊而重。冷月正要躲闪,却已看见来的人正是他。他空着手,见了她,忙笑着上前来,却见她正在一具尸体旁。他吃了一惊,道:“你……你杀了他?”
冷月面色冷淡,蹲下身去,要看师父伤在何处。他却已皱了眉顿足道:“你……你怎么……你不是答应我从今往后不再滥杀无辜了吗?怎么……”
冷月忽而起身,回头,盯着他,冷冷道:“所以我只杀有罪的,绝不杀无辜!”冷月剑已在手,剑光如水,映着明月,晃得人心寒。剑招向他展开,而他竟也轻易躲开了那令天下英雄闻名丧胆的冷月寒光。
然而,冷月毕竟是冷月,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杀手。剑挥过,剑光划破他的咽喉,血光闪出来,染红了天边的月。
“你就这么杀了他?”我很奇怪。尽管她告诉我,她已由多少迹象,多少直觉,判断出杀她师父的人就是他,我仍然不能想象她能这么冷静地告诉我所有的事情。
她呆呆笑了一下,道:“他也不是一般的人物,哪会这么容易死掉!”说着,轻轻挽起袖子,露出雪白藕臂,偏在如玉肌肤上,点了三点漆黑圆点,生出三条黑线,向臂上行去。我吃了一惊,问:“什么毒?”
她身子已有些摇晃,雪白的脸更是煞白如纸。她轻轻一笑,道:“天下至毒,黑水晶。”说完,身子颤一下,软软倒了下去。
(七)
我看着她的胳膊似乎有些透明起来,知道黑水晶的毒已在她的体内蔓延。我能救得了她吗?
我咬一咬牙,去书旁,打开一个秘密的抽屉,取出一个匣子。又去玉石镇纸底座的暗门里,取出一个朱红的小包。包里是一只洁白如雪的极小蟾蜍,只有不到一寸大小。匣子里是医者用的金针和药。
能解百毒的至宝雪蟾,我原要留着自己用的,而今就这么拿去救她的性命吗?可是,若不救她,我留了又有何用?
忙将雪蟾研碎了,用水冲开,灌给她。再拿金针刺她穴道,助她药力行得更快。想想又好笑,当日她教我点穴什么的,曾很惊诧于我的聪明,那么多穴道,我居然那么快就记住了。她又如何知道,我一直都 在提防着,精研医术早非只一日了。御医们只知道明月公主秉性古怪,喜欢医药,常去向他们请教,问些浅显古怪的问题,却不知道我暗里旁观,早已将他们那点医术看得一清二楚!我一直都怕得很,怕哪一天我也面临些汤药的暗算,所以我要精研医术,要比他们都会,都懂。
刺她臂上穴,却见她手中捏了一样东西,似是刚才要拿给我看的,却毒性发作,没能看成。我将她穴道刺完,再轻轻将那纸从她手里取出来,凑在灯下看。
那是一张放了有十几年的纸了,纸色早已枯黄。上面是一个与杀手交易的单子,下面签了手印。那个要被杀的人,是个很平常的名字,那场交易里,杀手只要给买主提供一种药,吃了会让人身子虚弱很快生病的药,而买主给的价却很高。那买主,我居然也认识的,是当年太医院的赵医正。
当年,是父王去世的那一年。而纸条上的日子,也恰是那一年。
我曾见过赵医正。母妃发疯之后,就是他将她送来,吩咐我们要怎么照料。那是个很和气的人。新皇登极后不久,据说他便被入室劫财的盗贼杀死了。我只是从后来太医们的闲谈中偶而听到的,却不能证实。
而今,我想,我已知道是为什么。
冷月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见我在看那张纸,便道:“这是我从师父身上找到的,他临死还紧紧抓着,我也不知是什么。”
我冷笑一声,道:“我却已知道。”
缓缓回过身来,盯着她,道:“你师父远走大漠 ,要躲的人,乃是天下权势最大的人,——这个赵医正,便是当年你师父一气之下所杀的雇主。”
冷月吃了一惊,“那他……”
我看着这个令江湖人物谈之色变的杀手,那么简单而单纯的少女,咬着唇,笑一笑,告诉她我猜到的那个故事。
(八)
赵医正并不是太医院里那群呆弱太医中的一个,他会武,与江湖上的人有来往。然而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在太医院呢?因为还有一个人,那个人需要他这么做,那个人可以给他很多好处,于是他也乐意这么做。
赵医正为那个人买来了杀手才有的怪药,给一个人喂下,用太医的身份,让他毫不迟疑地喝下,死掉。赵医正又为那个人除去了眼前的障碍,再不会有人看出他们的阴谋。
然而在他们阴谋得逞的时候,冷月的师父却已发觉他不该牵入其中,也或者发现了他们要灭口,于是先下手为强,杀了赵医正,远走大漠。
而赵医正还有一个儿子,在江南。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发现了杀他父亲的人是怎样一个杀手,于是他要报仇。而他,扮成一个书生。
书生的家学渊源,武功自也不会差。于是他想方设法,终于,知道了杀手在大漠。再动用各种方法,让杀手现身。比如,扬言要找一个绝顶杀手,去杀一个人,一个书生。
于是来杀他的杀手,不只一个。只是若不是那晚冷月将另外一个杀手杀死,那人也会死在书生手上。最后的绝顶杀手只是一个韶华少女,不免令他有些失望,但随之,他又想到,少女是有师父的。
冷月武功虽高,人虽机敏,却并不深沉阴险。于是慢慢地,他已发现他要找的人,而冷月的师父,也已嗅到些许异样的气息,也或许已发现了什么 ,于是匆忙赶去告诉她,书生是她的敌人。然而他没有赶到,却死在书生的暗算下,然后……
冷月听我讲着故事,眼睛里现出迷惘来:“我……我仍有些不明白……你怎么会忽而想到这么多?”
我惨然一笑,道:“我不是一时忽而想到的,我已想了十年。”
那个人,位高权重的那个人,可知我已想到?他将我指给赵医正的儿子,莫不是正盼我们彼此用着机心彼此杀害?我冷笑。
冷月看着我,忽而道:“你冷笑的样子,比任何杀手都可怕!”
我目光一闪,正要说什么,忽又想到:驸马已死,那我这公主呢?他会不会寻个由头抓起我来?又或许……他要杀我,可简单得很。难道我竟坐以待毙?不行,不行,这个公主,再也做不下去了。
我抓起冷月的手,急切地道:“冷月,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帮我逃出这个地方!”
她很惊讶,问:“人是我杀的,你为什么要逃?”
我告诉她,那个人,那个大人物,会杀我。她听完我的顾虑,怔了一怔,缓缓道:“那只是你想的罢了。你十几年来一直在怀疑,自然越想越像。我却觉得未必。你……不要太多心。”
我暴怒了,捽脱她的手,站起身来,道:“我没有多心,没有多心!我知道的,清楚得很!你不是皇家的人,自然不知道皇宫里这些勾心斗角!若不是他,赵医正有什么胆子、有什么缘由要毒杀我父王、逼疯我母妃!他要登基当皇帝,而我父王才是太子!所以……所以……你明不明白!”我是个很小心的人,虽在盛怒中,却仍知道,声音不可太高,免得尺动了别人。
她似乎被我吓着了,怔了好一会,才缓缓道:“你父王未必是被毒死的,你母妃也未必是被武功高强的人震乱了心脉才疯的,赵医正未必做过这些事,即使做了,也未必是为了当今的皇帝。我知道,你父王兄弟有好几个呢。”又顿一顿,道:“而且江湖上的恩仇,也不见得少,不见得简单。”
她或许是对的,可是我不信,不信!我已提心吊胆过了十几年,不能再忍下去了,我会疯的!即使不能报仇,也无妨,我只要逃离这个地方,这个黑得不见底的府第!
(九)
我们都不说话,屏风里有些气闷。
听得外面一阵秋风,吹零了几片叶子,落在玉阶上,仿佛有人轻手蹑脚上来。我惊了一跳,忙回身去看,却什么也没有。
再回过头来,冷月正用她清澈的眼睛盯着我,透出几许悲悯的味道。她轻轻道:“我也不想再做一个杀手。可我……我什么也不会做,能干什么?你已当惯了公主,若逃了出去,过得惯吗?”
我笑一笑,取出一个包裹,打开来,里面有成札银票与最值钱的金银珠宝,足够我们过一辈子。我笑一笑,道:“这些原本是要送给你的。而今我们带去,可以购置一份产业,何愁生计?再说,凭你我二人的本事,即使没这些钱也不怕!“
冷月似乎很惊讶,道:“可我,可我只会杀人呀!”
我笑道:“杀人就是本事!劫富济贫,你晓得吗?天下间大侠多得很,凭你的武功,也大可做得了。而我……我可以给人治病,还会写诗词,附庸风雅一回……怎么还活不了呢!”
我看看漏壸,道:“时候不早,我去换身衣服,我们就走。”
她等在那儿,等我换上一身黑色的绸衣,带上一柄好容易得来的宝剑,背上我的包袱。正要走,我忽又想起一事,去书案上扯来一张纸,提左手写下一张字条,说公主在我们手上,驸马之死不许再问,否则公主必死。又写下一个地方,命他们带了银子去换人。而后拔下头上金钗,递与冷月,道:“你把钗子钉到桌上。”
她也明白了我的意思,轻轻甩手,钗子便钉牢在桌上,又挥一下衣袖,弄出凌乱不堪的样子。我笑一笑,道:“走吧!”
月快落下去了,这正是最静最静的时刻。
静夜里远远传来巡更的梆子声,一成不变地叫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我的手心微微沁出一点冷汗,拉她的手,也有点凉。两人的手,都在颤抖。
一阵秋风吹过,吹零了几片黄叶。
她问:“你真的不后悔?”
我看窗外,一轮孤月冷清清地挂在西天角。那里是黑沉沉的山峦屋宇,和我并不认识的人与物。那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可这月,他们也一样的看到。天下这么大,这么大……
月儿真的快落下去了,时候已不早了。
“月儿真的快落下去了,时候已不早了。”
三年后,我在皓月山庄,对冷月说。
她笑一笑,道:“知道他在等你。快去吧!莫叫他待月,等得心焦了。”*******************************************************************************
[后记]:
想到这样一个故事,是在写英语作文的时候,然后就很想写出来。
开始是想写公主与杀手,两个不同命却同病相怜的人,怎样摆脱了命运,终于到广阔的江湖,过洒脱的日子。然而一个公主为什么要想走呢?于是我设计她是一个失势的公主,总觉得别人要来害她。
明月与冷月对事情的猜测都可能是对的,也都可能是错的,虽然柯南的名言是“真相只有一个”,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真相。因为她特定的生存环境,又是特别一个多心的人,所以她自然会疑神疑鬼,而且事情也会越想越糟糕,每个人看起来都不能相信。如果不逃走,她真的会发疯的。然而幸好,她碰到了冷月。
冷月是一个聪明机敏却并不深沉的杀手,她把机智都放在怎么精巧的方法来杀人上,而不是人和人之间有多少奇怪的利害关系。所以在这个故事里,她实际是看起来天真地有些白痴了。然而也很幸运,她碰到了明月。
终于她们摆脱了自已不想过的日子,二人一齐行走江湖,明月会渐渐忘却皇家的勾心斗角, 而冷月会渐渐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于是后来,在她们一同建立的皓月山庄,她们已经活得幸福而且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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