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十年前旧作一篇——《洪升诗传》
本科时的习作,文笔稚拙,所幸略有发明,博读者一哂......可怜一曲长生殿──洪升诗传
一、欲衣无裳食无乳──乱世之诞
清顺治二年(1645),也就是南明福王小朝廷弘光元年,华夏大地正面临着一场腥风血雨般的劫难。自崇祯十七年(1644,即清顺治元年)四月,清军铁骑长驱直入山海关,李自成义军败亡之后,明朝半壁江山落入清人统治之下,战火迅速蔓延到了江浙一带。顺治二年五月,清军攻克扬州,史可法壮烈殉国;既而,南京陷落,福王朱由崧被俘。六月,清军逼近杭州,潞王朱常淓出降,明臣祁彪佳、陆培等人殉国。就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鼎革代易的乱世,我国历史上颇负盛名的戏曲家洪升诞生了。
洪升,字昉思,号稗畦,又号稗村、南屏樵者,浙江钱塘(今杭州市)人。洪升以著名的戏曲作品《长生殿》传世,与创作《桃花扇》传奇的孔尚任齐名,被时人称为“南洪北孔”。
洪升出生于清顺治二年七月初一(公元1645年8月21日)。当时,杭州附近战事正急,洪升的母亲黄氏身怀六甲,避难山中费姓田妇家。“一夜荒山几度奔”,“板扉作床席作门”(《燕京客舍怀母作》),在荒山乱岭之间,茅屋破堵之中,洪升出世了。战乱过后,当黄氏带着满月的洪升回到郡城钱塘时,这里已旌旗易帜,变成了清王朝的天下。但在这个呱呱坠地不久的婴儿眼里,对世界只充满了新奇。当他看到虎视眈眈的士卒手中所执的戈矛时,竟然“含笑思攫之”(同上诗),想要抓过来玩玩儿……
二、得从名师益风雅──诗礼传家
洪升出身于一个历代清高显贵的书香门第,是宋代著名之“三洪学士”的后裔。“三洪”是指南宋时期洪适、洪遵、洪迈兄弟三人,他们先后考中了“博学宏词”科,以博学能文著称。其中洪迈著有《容斋随笔》,编有《万首唐人绝句》,尤为后世所熟知。洪家自三洪学士之父太师忠宣公洪皓因使金不屈,受到宋高宗嘉赏,赐第西湖葛岭之后,二子洪遵就落户钱塘,世代相传,成为钱塘望族。洪家一直到明末,仍然藏书甚富,号为“学海”。洪升之父(佚名)在明朝灭亡时,只有十八岁。他秉承先世遗教,清操自守,“闭门读我书”,“高谭自警众”(张竞光《为洪昉思尊人作》),是一位颇受人尊重的学者。
出生于这样一个诗礼相传的清贵之家,洪升自然极早地受到了儒家文化的熏陶。他十岁时就师事擅长于写作骈体文的陆繁弨。陆繁弨是前文所述杭城陷落时毅然赴死的忠臣陆培之子,他身负国仇家恨,自称“有意负薪”、“无心对策”,对清廷采取不合作的态度,终生不仕。洪升十五岁时,又得以拜名儒毛先舒(字稚黄,在明末曾受知于民族英雄陈子龙、夏完淳,平生好谈韵学,入清不仕)和朱之京为师,并时时向师执辈的柴绍炳等人求教。以毛先舒为代表的这些明代遗民,缅怀先朝,誓不仕清,或穷居陋巷,或潜心方伎,或佯狂避世。他们缠绵忱恻的故国之思和渊博精湛的学识对洪升一生起了很大的影响。
清朝开国之初,为笼络士人,在全国尚未平定之际便连岁开科取士。但这已不再是历代读书人心向往之的那条坦途,而是一个到处充满着危机的陷阱。孟森《心史丛刊》中谈到科场案时曾备述其详:“明一代迷信八股,迷信科举,至亡国时为极盛。余毒所蕴,假清代而尽泄之。盖满人旁观极清,络中国之秀民莫妙于其所迷信,始入关则连岁开科,以慰蹭蹬者之心,继而严刑峻法,俾忮求(ZhìQiú,忌恨不满)之士称快。……此所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者也。”清初的科举考试是统治者笼络汉族读书人的手段,也是他们压迫反抗的工具。清初的文字狱、科场案连连不断,数百载之下犹令人不寒而栗,更何况生当其时。
但毕竟洪升生长在清朝定鼎之后,而且中国读书人大都受到儒家“学而优则仕”的观念的浸润。洪升的老师们虽然自己不肯委身清廷,但对洪升却力主其能有所成就。年少的洪升也的确不负众望,他十五岁“鸣笔为诗”,便具有高超的赏鉴能力。二十岁就写成了《诗骚韵注》六卷。这当然得益于他的三位精通音韵之学并深谙戏曲创作的老师柴绍炳(撰《柴氏古韵通》)、沈谦(著《东江词韵》)和毛先舒(著《韵学指南》)。我们知道,《诗经》和《楚辞》是我国韵文文学的两大源头,是我国诗歌艺术的宝库。洪升这部考稽诗骚古韵的著述实在有探本穷源的意味。而且对于音韵学的稔熟,也为他以后的戏曲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二十岁之前的洪升,一直过着读书、问学、交游、吟咏这样闲适自在的生活,并创作了大量诗文词曲,受到了前辈学者的赞誉。家境的优裕使他根本无须考虑生计问题。他可以随兴之所至,或独自徜徉于水边林际,或与师友优游于深山古刹,或到郊外踏青游春,或于灵隐寻幽访胜。钱塘数千年灵秀之气孕育了无数才人将相,如今这地杰人灵的古越之地,不知又要用怎样的遭际钟情于这位才华发越的年轻人呢……
三、仗剑辞南郡,看花赴上林──求学燕京
康熙三年(1664)七月,21岁的洪升与表妹黄兰次喜结良缘。黄兰次,名蕙,是洪升之外祖父黄机的孙女。从洪升婚后不久所作的《寄内》诗中可以看出,他们俩的婚姻早已议定,而洪升对这位与自己衔日而生(黄兰次生日只比与洪升小一天)的表妹也一直情有独钟。他在诗中怀念儿时情景说:“少小属弟兄,编荆日游憩。素手始扶床,玄发未绾髻……”。这不禁令我们想起大诗人李白《长干行》中的诗句:“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这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夫妻新婚燕尔,琴瑟和谐,“情好新相知”(《寄内》)。师友们更为之撰诗庆贺。张竞光《同生曲》说“仙郎重意气,静女整容仪”;陆繁弨的四六文《同生曲序》更饶有趣味地说道:“及门洪子昉思暨妇黄氏,两家亲谊,旧本茑萝;二姓联姻,复称婚媾。婿即贤甥,仍从舅号;侄为新妇,并是姑称。”这场亲上加亲的婚姻可谓皆大欢喜。“忆昔同衾未有期,逢秋愁说渡河时。从此闺门长携手,翻笑双星惯别离”(《七夕,时新婚后》),正是洪升此时心情的真实写照。洪升对这位新妇极是怜爱,有一次,她回娘家去了,洪升竟然恍惚如痴,整日愁卧。
洪升佳妻在侧,夙愿得遂,婚后的日子美满而优裕,唯一不足的恐怕就是功名未就了吧。更何况,此时他的外祖兼妻祖黄机已官至礼部侍郎。黄机是一个功名进取欲望极强的人,早在全国尚未平定,各地反清斗争依然高涨的顺治三年(1646),他就参加了清朝开科的乡试,并于次年考中了进士。从他在康熙十四年乙卯(1675)为洪升《啸月楼集》所作的序中可见其平日教诲之一斑:“自此海宇清宴,歌咏功德,非昉思孰任之!”要洪升把学诗当成粉饰太平盛世、谀颂圣恩帝德的工具。这自然不会不对洪升产生一点影响,而且,事实上,婚后的四年,洪升一直潜心举业,并一度与仲弟洪昌住在南屏僧舍,伴着晓月晚钟、晨颂暮祷刻苦攻读。康熙七年(1668)仲冬,24岁的洪升终于冲寒北上,前往京师求学。
初离故土,年少的洪升壮志凌云,意气飞扬。但渐渐地,随着家乡的渐行渐远,出发时所怀着的那种“不睹江山奇,谁知天地大”的雄心壮志和兴奋之情,渐渐潜替成为思母的低徊:“淮河已渡复驱马,大雪长风正飘洒。口噤无语舌在喉,手执冻鞭不能打。……因思往日在庭帏,百事都将阿母依……。”这首《鲍家集大雪寄母》,正表达了他对母亲的依依眷恋之情。当然,这次北行使他眼界大开,一路之上,他目睹了江山的壮丽,也饱尝了旅途的艰辛。他曾在垓下古战场虞姬墓前长歌,也曾在朔风烈烈、冰棱堆积的早晨横渡黄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洪升于此有了切身的体会。
到京师后,他进入当时的全国最高学府国子监学习。并且在转年数月即欣逢盛典:康熙皇帝要亲临国子监释奠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亲历这一盛世大典,眼见皇家的富丽辉煌,使他顿感无限的慑服和崇敬。“圣主崇文日,皇家重道时”,“盛世真多幸,儒生窃自思”,新朝的眷重斯文和尊崇礼乐令他非常感奋、激动,觉得“吾道将谁属,斯文总在兹”(《恭遇皇上视学,释奠先圣,敬赋四十韵》),对于入仕充满了热切的期盼。《黄大司农御前作字歌》正表达了他对妻祖荣膺御前作字之宠的钦敬和对圣恩隆盛的瞻伏。可是,从四月到七月,经过了多少苦苦奋斗,他却除了得到一个国子监上舍的虚名外,一无所获。在七月一日生日那天,他郁怀难遣,思母之情油然而生,发出了“男儿读书亦何补,破帽敝裘困尘土”的感慨,对“身滞长安空刺股”的落魄深感愧悔,“潦倒谁承菽水欢,悔不当年学稼圃”(《燕京客舍生日怀母作》)。他想,与其如此,还不如在家中承欢于父母膝下,尽得天伦之乐。更何况,再过数日,便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夕。他身处寂寥的旅舍,遥念家乡的妻子,只能暂凭好梦,聊慰相思,但却又偏偏被晓角横吹,惊回了残梦。“最是蓟门愁望处,万重烟树越山青”(《客中七夕后一日》),而此刻,远在千里的妻子,不也正愁望着蓟北烟云么?
就这样,洪升留滞京师将近一年。在仕途无望的情况下,他只好按原计划于康熙八年(1669)深秋返回了杭州。“拂衣归卧秦亭下,耻傍风尘学抱关”、“平生畏向朱门谒,麋鹿深山访旧交”(《北归杂感》)。一年的经历,使他初尝人世艰辛,顿感世情冷暖。
尤为难料的是,刚回到钱塘,他敬爱的两位师长柴绍炳和沈谦就相继于康熙九年(1670)正月、二月溘然长逝。对于这两位在他的人生道路上起过决定性影响的老师,直至多年之后,洪升依然难以忘怀,追念不已。并曾多次拜祭师墓,“白杨荒草路,一恸晋遗民”(《拜柴虎臣先生墓》)。
四、黄金台外瞻云恨──家难与漂泊
就在他赴京游学回杭之后不久,即遭遇了“天伦之变”的家难。也许是由于他人的挑拨谗构,洪升兄弟失欢于父母。仲弟洪昌不得不在次年夏天北上燕都。洪升也在康熙九年秋远游天雄(今河北大名附近),暂遣愁怀。“马头但饮三杯酒,踏尽秋原万里霜”(《北游天雄》)。隔年回杭后不久,又于康熙十年(1671)春至秋,出游严州(今浙江桐庐),去瞻拜汉代那位傲视帝王的隐逸高人严光。宋代范仲淹曾在《严先生祠堂记》中称颂严光说:“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此刻,身处严光高卧的钓台之下,原本就才华赡富的洪升恐怕会有几许飘逸之思、出尘之想吧?富春江秀美的山光水色又该是如何地令人陶醉呀。然而当他冬天再回到钱塘时,面对的却依然是纠葛重重令人心神欲焚的家难。这年的冬天,顿失父母欢爱的他是在郊外村居中度过的。
康熙十一年(1672)正月过后,余寒犹在,他又准备远游大梁(今河南开封)了。友人朱尔迈(字人远)等为他送行,他用唐代狄仁杰登太行山南望白云流泪说“吾亲所居,近此云下”的典故来表达自己矛盾复杂的心情:“我岂乐于役,饥来催出门。……亲舍白云远,吹台飞雪繁”(《答朱人远见送游梁》)。他从杭州出发,先沿江西向,到达芜湖,和几位表弟盘桓数月。“从来此地多流寓,谢朓青山李白楼”(《芜湖旅次示钱石臣》),轻舟短楫,春水桃花,在大诗人李白曾经流寓过的地方,他俯仰今古,聊以自宽,希望能洒脱地面对这流落天涯、有家难回的无奈。一直耽搁到秋天,才重新踏上了通往大梁的行程。一路上,他写了太多思亲的诗句,在路过伯俞庙时他曾赋诗道:“伯俞泣杖者,祠庙独巍然。……拜罢荒墀草,瞻云泪似泉”(《伯俞庙》);路过颍考叔庙时又吟道:“小人空有母,何处可遗羹”(《颍考叔庙》)。如果在平时,这两座孝子之庙恐怕不会勾起他如此的伤感,而此刻他正身处思亲自责的痛苦煎熬之中,此情此景却足以令他欷嘘落泪。他无时无地不在自责自怨,就这样,怀着“我罪诛无赦,亲恩报敢忘”(《旅次抒怀》)的心情,在萧瑟秋风中,到达了大梁。
初到大梁,他以为“此地由来传好客,不妨湖海暂为家”(《汴梁客夜》),满怀希望能有所际遇。但毕竟世事难料,不久便在处处碰壁、了无收获的无情现实面前,再次消沉了下来。他对寄食他乡、潦倒困窘的生活发出了深沉的感叹:“梁王城头晓鸣角,梁王台上秋风作。天涯客子心自惊,千里关山梦初觉。……为报梁园修竹尽,祗今不重马相如。”(《客梁寄沈遹声》)汉代辞赋家司马相如在梁孝王刘武那里受到了极为隆重的礼遇,被延居于豪华的梁园(今河南商丘东)。如今,洪升游“梁”却备尝艰辛,失意而返。登城遥望,临风怀想,怎能不感慨万分?
自从家难发生以来,他一直离家在外,奔波流落,随处寄人篱下,生活穷蹙不堪。曾有“六管灰飞又一年,高楼极目泪潸然。江空白日摇晴雪,野间黄云接暮天,负郭田畴无二顷,贫居妻子实三迁”(《至日楼望答吴瑹符》)之句,自叙其不幸。
从大梁回杭不久,他和好友严曾槷相聚在杭州的皋园,谈及唐代开元天宝间的史事,“偶感李白之遇,作《沉香亭》传奇”(《长生殿例言》)。《沉香亭》传奇主要是写李白奉唐玄宗之命在沉香亭带醉为杨贵妃作“云想衣裳花想容”等《清平调》诗三阕,大获玄宗礼敬,后来又遭高力士等人构陷被逐出京城的经历。从洪升这数年的遭际来看,“偶感”二字的确是不无深慨。
迫于家难,如他的好友陈訏《时用集•寄洪昉思都门四首》所说:“大杖愁鸡肋,飘然跳此身”,洪升在这年仲冬,作出了再次北上的决定。他在《远征》诗中说:“万国皆穷路,胡为复远征!艰危频削迹,词赋岂谋生。……病身长道苦,三岁饱经行。”这次北上,实为避难兼谋生。康熙十三年壬寅(1674),再至京城的他“栖遑靡所倚”(《旅次述怀呈学士容斋先生》),怀着侥幸将诗稿投到了当时的内阁学士、经筵讲官李天馥那里。李天馥一见之下, 对洪升的才华大为叹赏,尤其对他的七律诗更是赞不绝口。从此将他待为上宾,出入随车,食馔丰盛。洪升的游梁之梦仿佛于此得以实现。洪升后来在《旅次述怀呈学士容斋先生》(李天馥号容斋)诗中回忆说:“投公一编诗,览罢冁然喜。揄扬多过情,光价顿增美。”“情专爱无倦,高馆延我住。出则后随车,食则四簋具。”在李天馥的关心、佑护下,洪升暂时在米珠薪桂、居大不易的京城里有了托庇之所,能够诗酒徜徉,致力诗文。李天馥还经常邀请他参加各种聚会,在九九重阳的城南庄聚会上,“云日流清光”,洪升意气飞扬,啸傲不群,白眼鸡虫,狂言惊座,李天馥亦不以为怪。对李天馥的知遇之恩洪升一直铭刻不忘,这一段美好的日子也深深印在洪升脑海里许久不能忘怀。
但美好的日子竟是如此短暂,就在康熙十三年三月,三藩中的耿精忠继吴三桂之后举兵反清。随之,清兵从浙江南下讨伐,所过之处,劫掠奸淫,浙江全境遭到清军的骚扰破坏。洪升担心在钱塘的父母亲人,终于在康熙十四年(1675)寒食过后返杭。五月,在杭将自己多年吟咏所得编成《啸月楼集》,外祖父黄机为之序。这年秋天赴京途中,他想到南方正在发生的战争,写道:“国殇与家难,一夜百端忧。”(《一夜》)足以见他在这一次战争中对清朝所持的全心拥戴的态度。此时,李天馥又将他的诗稿推荐给了当时的诗坛领袖王士祯,王士祯也同样给了他很高的评价。由此,洪升得从王士祯受业,在京师诗名大振。友人朱溶曾说,洪升的近体诗以杜甫为宗,却自成一家,不以蹈袭为功;他的古体诗仿佛唐代诗人高适、岑参,但气格相近之下,却更有自己独特的艺术魅力,“其发者泉流,突者峰峦,而幽者春兰也”(朱溶《稗畦集叙》)。
就在这年秋末,洪升的父亲因事获罪,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暂住在佛寺。由于骤遭大祸,冒着暑热急急赶来,面容黑瘦,白须已增。洪升赶往相聚,不禁涕下。这真可谓悲喜交集,悲的是大祸不虞而至,喜的是父子兄弟(二弟洪昌亦至)竟在他乡相聚。洪升急急在京城四处奔走,求救于权贵,为父亲开释罪责。直到次年秋天,祸事暂为平息,才由洪昌侍父返杭。康熙十五年十月,耿精忠兵败。洪升以在讨耿之役中弃家许国立了大功的建宁通判何源浚的事迹为背景,创作了传奇《回龙记》,对清廷在三藩之乱中的忠臣大加歌颂,不仅借戏曲来宣传封建道德,也借此为自己制造了点良好的社会影响,开脱父亲所遭之罪责。
在京期间,为客他乡的洪升看到友人不远数千里回乡省亲,自伤身世说:“我命遘屯蹇,所历皆苦辛。一从远庭帏,漂荡四五春”(洪升《啸月楼集》),寝寐之间,念念不忘双亲。连秋日偶食葡萄,也感伤自己空如陆绩怀橘,却难孝敬高堂二老(《秋日所霁,偶食葡萄》)。妻子黄兰次来信了,他更万分伤感:“兰闺分手四年余,千里殷勤慰索居。若比九重泉路别,只多含泪一缄书”(《内人书至》)。对伉俪相得的妻子,他实在抱愧良多。因而在是年冬天,即取道大梁南返,准备迁居武康县(在今浙江德清一带)。
康熙十七年(1678)春,三十四岁的洪升和弟弟洪昌及妻女一同居住在武康县学附近,过了半年清闲而自在的乡村生活。他和一二知己或放舟湖上,或同游山寺,纵情于山水者间,寻幽访胜,诗酒往还,其乐融融。一位叫郑兰谷的教谕还经常将自己种的蔬菜送给洪升,使他深切地感受到了真挚友情的温暖。
需要指出的是,道光时编纂的《武康县志》曾叙述说:“洪昉思寓居前溪,尝大会宾客,演所撰《长生殿》传奇,极一时琴酒之盛。今则红豆飘零,风流阒寂。”但根据各种记载可以考知,事实上洪升迁居武康的时候《长生殿》还未写成,根本不可能上演该剧,何谈“极一时琴酒之盛”?即便真地上演过什么戏剧,也至多可能是数年前所撰写的《沉香亭》;甚或本无其事,只是编纂县志者向慕寓居名贤而作的望风捕影、想当然耳的揣测之词。
这一年,清廷诏举博学鸿儒。洪升便于是年夏携家至京,想有所收获。可惜“未膺荐举”。但此时,应荐参加博学鸿儒考试的士人云集都下,其中尽多旧识。他帮助好友陆次云辑成了《皇清诗选》,并参加各种聚会,结识了一大批朋友名人,如在当时词坛上与朱彝尊齐名的著名词人陈维崧、诗坛上与宋琬齐名号称“南施北宋”的施闰章等,都是诗文巨擘。处在才华出众之辈中,洪升可谓如鱼得水,但生存却始终是令他最为困扰和头疼的问题。生活的穷蹙使他饱尝了冷眼酸辛,郁积着“亲知把臂他乡少,贫贱论交此地难”(《柬李东琪》)的不平和愤慨。这年除夕,他写道:
牢落仍如故,年华忽又新。一家歧路哭,六载异乡人。
腊尽难留夜,星移转入春。灯前对儿女,脉脉转思亲。(《戊午除夕》)
大年初一,他又写道:“大地春回日,羁人泪尽时。七年身泛梗,八口命如丝”(《己未元日》),足见生计之艰难、心境之悲凉。这是康熙十八年己未(1679),时洪升三十五岁,距《沉香亭》创作已达七年。此时,他又接受好友毛玉斯“此剧排场太熟”的意见,加入了李泌辅佐肃宗中兴的情节,将之改名为《舞霓裳》。与原作初意有了很大的距离……
犹如晴天霹雳,这年冬天,洪升之父又因事遣戍。遣戍是清朝当时惯用的刑罚手段,被遣戍的家庭往往妻离子散,甚而至于破亡。洪升大惊之下,“徒跣号泣,白于王公大人”(朱溶《稗畦集叙》),向京中交识的权贵苦苦求援,并在十数天内奔回杭州,侍亲北上。他的《南归》诗真切地道出了当时情景:
昔悔离亲出,今缘赴难归。七年悲屺岵(QǐHù),万死负庭闱。
祸大疑天远,恩深觉命微。长途四千里,一步一沾衣。
在侍父进京的途中的除夕之夜,他作诗道:
漫道从亲乐,承颜泪暗流。明灯双白发,寒雨一孤舟。
故国仍羁客,新年入旧愁。鸡鸣催解缆,从此别杭州。
可见其心情怆切之极。好在十二月康熙皇帝因太和殿灾,颁诏天下,施行大赦。洪升之父因而获免。真可谓不幸中之大幸。
五、可怜一曲《长生殿》── 重遭大祸
康熙十九年(1680)春,洪升侍父母返杭。不久即又回京。秋,洪升论及《牡丹亭》,认为该剧“肯綮在死生之际”,“其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能使赫蹄为大块,逾糜为造化,不律为真宰,撰精魂而通变之。”称赞它理想主义的创作特色。从中我们也许能窥见其后来《长生殿》中奇情幻想的来源吧?
康熙二十二年(1684)二月,洪升往游苏州,谒见江苏巡抚余国柱获得不少馈赠,39岁的他用这笔钱买了金陵歌女邓氏为小妾。无疑,此时他的生活已不象先前那么窘迫了,而且与上层人物的交往也愈加频繁起来。这几年间,他创作了传奇《织锦记》和杂剧《天涯泪》。
康熙二十五年(1687),洪升42岁。二月归乡省亲,三月抵杭。夏,游历嘉兴。秋,客游衢州,时值荒乱,民不聊生,他作《衢州杂感》,哀民生之不幸。冬,返抵杭州,外祖兼妻祖黄机卒(官至刑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次年,朋友帮他编定了第二部诗集《稗畦集》,并特地为他删去了其中颂谀圣德的诗篇。足见,此刻的洪升对于清朝已不再抱什么幻想了。
康熙二十七年(1688)正月,洪升再次赴京。他又删去《舞霓裳》中李泌辅佐肃宗中兴的情节,“专写钗盒情缘”(《长生殿例言》),改《舞霓裳》为《长生殿》。他与精通音律的好友徐麟一起审音协律,字斟句酌,使得该剧字句妥帖,文词优美,曲律谐畅。
《长生殿》以李杨爱情为中心,摒弃了历史上的小说和文人对杨贵妃的污秽描写,以李杨之间的情感发展为线索,贯穿了安史之乱的全过程。这样,经过十年来的辛勤创作,三易其稿,由以李白为中心的《沉香亭》到以安史之乱为中心的《舞霓裳》,再到以李杨爱情发展为中心的《长生殿》,共历时15年,终于完成了他一生中最伟大的戏曲作品。《长生殿》全剧文辞蕴藉含蓄,精警华赡,甫经问世即名动京城,四处传播,一时有纸贵之誉。
但是,就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洪升45岁时,却因此剧而招来祸事。这年八月,他招来伶人在家中演出《长生殿》,宴请自己的知交好友。但时值孝懿皇后佟氏新丧,这件事便被当时的给事中黄六鸿抓住把柄,上表弹劾,论其国恤期间聚饮作乐之罪。洪升被系刑部狱,和友人查嗣琏一起被革去国学生籍。与会者台湾知府翁世庸、赞善赵执信、侍读学士朱典等亦均被革职。这成为清代词场一大公案。
关于这场祸事的真实原因人们众说纷纭。洪升的友人曾写诗说是由于朋党之争而致。因为洪升当时与以纳兰明珠为首的贵族集团“北党”和以徐乾学为首的汉族地主集团“南党”都有来往,出于种种原因又与南党更近一些;而当时正是明珠一党被南党打击、倾轧之后,对南党正充满了愤恨。传说这便是他被满清贵族纠劾的原因。而据清代戴璐的《藤阴杂记》所载,则是由于黄六鸿挟嫌报复所致:这位弹劾上奏的给事中黄六鸿当初任知县时,曾将“诗稿土宜同致于赵执信”,赵竟然对他的诗稿不屑一顾,说:“土宜拜登,大稿璧谢。”意思是,土特产我笑纳了,您的诗稿还是完璧归赵吧。黄六鸿本来想附庸风雅,企盼得到这位名人对他的诗作的揄扬肯定,没想到碰了个灰头土脸,于是便大为恚怒,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正如清初的明史案是由一个归安知县吴之荣敲诈不成而挟私讦奏一样,仿佛这件祸事的基本原因也是那样偶然。但细细想来,这又何尝不是清廷大兴告讦之风,滥起文字狱以巩固其统治的一种必然呢?一代鸿儒朱彝尊赠洪升诗中所谓“梧桐夜雨词凄绝,薏苡明珠谤偶然”,大概正是要有意消隐这后一种原因吧。至于哪一种原因更为接近历史事实,或许我们无从置喙,尚待史学家们细细评说。但除此之外,恐怕洪升自己恃才傲物、一贯嫉恶如仇的性格,和《长生殿》一曲本身所选取的令统治者极为敏感的历史题材,以及个中潜在的民族意识,大概都难免不是贾祸之源。
亲历这场大祸,赵执信自此一蹶不振,心灰意冷,再不以仕进为务,其赠查慎行诗有“一笑同逃世网中”的诗句。而查嗣琏则直到康熙四十二年才改名慎行中举登第,年已五十四岁,“曾陪鼓箧三千士,重到桥门二十年”,他晚年的诗句对于这段历史感慨良深。赵执信后来也曾颇带一丝苦笑地写诗回忆道:“可怜一夜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道出了一代文人的悲剧。清代文祸如此之剧,怪不得嘉庆以后的诗人龚自珍在事过境迁之后还感慨地说:“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咏史》)。那么作为悲剧主角、被系吏部的洪升,其境况就更可想而知。
但毕竟《长生殿》耀眼的艺术光彩的是任何人也掩盖不住的。统治者也不愿因此事掀起太大的波澜,反倒显露出自己对剧中痛斥安禄山异族入侵种种情节的敏感和不安。因而康熙皇帝不仅当初量刑时已“减轻”了对他们的处罚,而且还赞扬了《长生殿》一番。这样一来,又给洪升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各地名公巨卿争相邀请洪升作客,纷纷上演《长生殿》,还给了洪升不薄的馈赠。数年之间,江宁巡抚宋荦、江南提督张云翼等达官显贵都曾邀请他去作客,以与作者同观《长生殿》为荣。一时之间,洪升亦可谓“荣耀非凡”。
洪升自文祸发生之后,就于康熙三十年(1691)返乡居住。在杭州西湖之中,孤山之上,筑起了稗畦草堂,象当年梅妻鹤子的孤山隐士林逋一样,自由自在地徜徉于西湖风月之中。夏日荷香满院,秋天桂子飘香,冬有明月梅花,春有杏花细雨。洪升与当代名流毛奇龄、姚际恒、吴焯等人往还赠答,十分欢洽。真是四时多趣,更兼高朋满座。好友吴舒凫还为他逐页评点了《长生殿》剧本,洪升称赞说:“发予意所涵蕴者实多”,这也是我们今天了解研究该剧的重要参考。 尾声“不知他日西陵路,谁吊春风柳七郎——诗人之死
《长生殿》问世后数年之间,名噪东南。回乡后的洪升也益发疏狂不检,放浪形骸,四处游历观玩。可惜的是,就在康熙四十三年(1704)六月初一,洪升从江宁织造曹寅府中观看全本《长生殿》演出之后,在回家路上,泊舟乌镇,由于老仆落水,洪升带醉提灯救人,竟不慎落入苕溪而死。“万叠风波经九死,一编词赋足千秋”(清•沈绍姬《寒石诗钞•喜洪洊修过存,并读其尊人昉思〈稗畦续集〉有感》),一代戏曲家就这样葬身于滔滔逝水,与世长辞了。
清人金植的《不下带编杂缀兼诗话》记载了诗人吴陈琰舟过乌镇时的一首诗:
烟水依然拍野塘,饥驱客死倍堪伤。
乌程酒酽漏将促,白舫灯昏风放狂。(自注:昉思赴席归舟,风发烛灭,遂不可救。)
失足久无人济溺,招魂剩有鬼还乡。
江南儿女应传语,分取钗钿吊七郎。
同时还记载了洪升题明代吴中才子唐伯虎墓的一句诗:“不知他日西陵路,谁吊春风柳七郎”。这本是洪升以宋代著名的词人柳永比况才华出众的唐伯虎:当年柳永死后,有众多的歌伎凭吊祭奠,如今谁又来凭吊祭奠这位才情富丽的唐伯虎呢?这,又何尝不是洪升的“自况”呢?
洪升的作品除了前文所述之外,还有《回文锦》、《锦绣图》、《闹高唐》、《长虹桥》、《青衫湿》等传奇和《孝节坊》等杂剧,可惜现在都已失传。现存的只有杂剧《四婵娟》四折,每折各成一剧,敷演一个历史故事,《咏雪》(谢道韫咏絮擅诗才)讲得是人所熟知的东晋才女谢道韫咏雪吟出“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名句。《簪花》(卫茂漪簪花传笔阵)讲西晋才女卫茂漪传书法技艺给表弟王羲之的故事。《斗茗》(李易安斗茗话幽情)讲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煮茗斗诗才的故事。《画竹》(管仲姬画竹留清韵)是元代画家、书法家赵孟頫和夫人管仲姬的风雅韵事。这些剧作能帮助我们了解洪升的艺术理想与生活情趣,同时也是我国戏曲史上比较优秀的艺术作品。
洪升一生中既经历了“黄金台外瞻云恨,泣补南陔束皙诗”(魏坤《赠洪昉思》)的家难,更遭逢理想重重破灭的打击,半生流落,可谓命途多舛,备极艰辛。但若不经这一番困苦,也许根本不会有《长生殿》这样优秀的作品流传后世吧?在洪升诞生三百五十多年后的今天,这仍然是对我们最有裨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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