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经》里的神奇天地之一
宋代的叶适谈及《南华经》有语云:“自周之书出,世之悅而好之者有四焉:好文者资其辞,求道者意其妙,汩俗者遣其累,奸邪者济其欲。”看来此书是部熔文思哲理于一炉的著作,可从多角度加以赏析。或许缘于庄子思想内在的磅礴与参差,也或许缘于其言辞譬喻的玄妙多义,乍读《南华》文字,予人不着边际的奥妙飘忽之感,细细琢磨又令人似有所悟偏无从把握,即便勉强从事理上推导归纳其旨,也往往步入曲解误读的歧途。但正是《南华经》在先秦散文丛林中独具的难于言表的朦胧之美,引得魏晋以下历朝学者注庄成风。注得准也好,不准也好,解得切也罢,不切也罢,解读其书本身就是一种极为可贵的精神体验。庄子本人通达随和、顺其自然、不以世间的争论辩驳为重,是以面对这部哲学意味浓厚的古文作品,任何人在进行个人解读时都并不附着心理上的敬畏与压力。抛开了注重阅读功用的世俗心态,悠闲得意自我放任的道家情绪随之而来。自翻开《南华经》的第一页,就会直觉踏上了一次奇妙莫测的心灵旅程,完全无法预测作为导游的庄子会将我们引领到怎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境地。《逍遥游》者,悠然自得的游历也,是探讨“自由”的命题——人的生存现状永远是无奈的,究竟如何才能摆脱层层束缚而获得自由呢?
开篇就是一段充满奇幻色彩的神话,身长几千里的鲲鹏已经超出了常人的认识范围。洒脱出尘的庄子坐在鹏鸟宽大的背脊上,乘着六月的飓风,在九万里高空俯视大千,满目都是游气飞尘、碧宇苍穹,好不逍遥自在!他忽心生所感,联想到蝉鸠家雀之流相对于鹏鸟的渺小,它们只知飞止于蓬蒿榆枋之间。这大小之别,正犹如莽苍千里、朝菌寒蝉、冥灵大椿、彭祖常人之间巨大的时间空间差异。
从神话“游”返现实,蝉鸠家雀化成了获得名位、实权、道德、声望后就沾沾自喜的浅薄世人,鲲鹏变作了目无荣辱的宋容子、不求赐福的列御寇。感叹之余,庄子的目光并没有滞留于此,而是穿透性的察觉到了鲲、鹏、宋、列背后的“有所待”。堂前的杯水可以负芥,却不可以负舟;风积不厚,便无法托起鹏的大翼。鲲鹏畅游于天地间虽然逍遥自得,却也要凭借汪洋巨风的托力;宋容子、列御寇虽然活得清高超脱,也并非绝对的无所依傍。行文曲折的庄子至此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结论:“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有一种人偏能适应自然、把握六气而后遨游于无穷之境,正因无所依傍,故真正达到了“逍遥游”的境界。
仿佛是察觉到自己这种充满理想主义的说法过于朦胧飘忽,庄子进而补充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自己的作用,忘记了自己的声望,在心灵上完全遗世独立后,大体就不再受到任何约束限制、近于逍遥了。这便是庄子的“逍遥论”在世俗操作中的具体落实:大刀阔斧的砍刈种种欲望和杂念,抛开人为赋予的泡影梦幻,忘我的将自己融化在客观世界中。放弃一切依托的过程也是砸开一切枷锁的过程,结果必然是换来绝对的自由。
庄子有时显得耐心甚至繁琐,唯恐世人不解,他接着又举了尧和许由的对话作上文的注解。尧因许由之贤而欲让之以天下,许由以为自己若代尧治天下只是占“名”、求“宾”的越俎代庖,因此以鹪鹩偃鼠自喻而予以委婉的拒绝。许由的话说得客气,《秋水篇》中钓于濮水的庄子则索性对奉命招贤的楚使直白的表示出自己的反感:宁愿作拖着尾巴在泥里爬行的活龟,也不愿作骨头供奉在庙堂里受人珍重的死龟。
仿佛预见到自己这番“奇谈怪论”即将遭受的猛烈批判,智慧的庄子以退为进似的让自己暂时隐入了另一个美丽的传说中:姑射山上住着一个冰肌玉骨、美如处女的仙人,他(她)餐风饮露、不食五谷,常常乘云驾龙遨游四海,还以神力护佑人间。肩吾对这个来自楚狂接舆的传说表示质疑,连叔听了他的话则不屑的撇撇嘴说:瞎子无法观看优美图纹、聋子无法欣赏钟鼓乐声,其实除了形骸上的缺陷,还有一种象你一样心智蒙昧、想象力匮乏的内在残废。
由此可见,庄子对世俗理念的还击一贯迅速机敏,难怪史迁说他“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当然,世间能言善辩的不止庄子一人,同样机智过人的惠施也反过来用了两个寓言嘲笑庄子这套理论大而无当:魏王送惠施的葫芦有五石之大,却坚不足以盛水,剖不合于为瓢,最后只能打碎了拉倒;他还有棵巨樗,大干臃肿而不中绳墨,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生长在路边,木工们走过看都不看一眼。
庄子也唇枪舌剑的以寓言对答说:宋国有家人世世代代善制防手龟裂的药,有客愿以百金购其药方,全家商量后觉得挺划算就同意成交,那客人得药方后去游说吴王用之以对越作战,战胜后竟受了封地。由此可见,同一东西落到不同人手中,用途会有很大差异。惠子怎么想不到:五石容量的葫芦可以充当救生圈系在腰里浮游于江湖之上;巨樗可以植于虚无之乡,徘徊其侧、寝卧其下是多么逍遥自在啊!并且那树周身无处可用就不会遭斤斧砍伐而因此得以保全,有什么不好(或许觉得意犹未尽,庄子而后在《人间世》里对大树的故事又作了进一步渲染发挥)?论证完“无用即是大用”,他反而讥笑惠施不善用“大”,心中犹如塞满了茅草。
《南华经》里的“巨大”类似神话传说中的“巨大”,巨鲲、大鹏、可容五石的葫芦、以八千岁为春秋的椿树都以经过夸张变形的形像冲击着读者的视野,从而刻凿出鲜明生动的印象以助其论,同时也加深了其笔下自然世界的神秘感与不可知性,唤起人类对玄妙莫测的“道”所创造大千万有的崇拜与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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