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迷宫
我对生活的全部要求不外乎几本书、几场梦和几个女人。”这句话在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里经由他人之口说出,却成了他自己的谶语,这似乎也是一个“禁书作家”无可奈何的宿命。1934年《北回归线》在巴黎出版以后,便被指斥为“淫书”,不仅许多国家加以查禁,英国当局甚至不准这个“不正派”的美国作家入境,在港口截下他后,勒令他乘下一班船回法国去。米勒在《大瑟尔》的序里抱怨道:“在美国它们仍是禁书,它们是《北回归线》、《回纽约》、《黑色的春天》、《南回归线》,‘殉色三部曲’中的《性爱之旅》和《情欲之网》……《柯利希的宁静日子》刚刚付印(在巴黎),估计也得被查禁,至于如何弄到或在哪儿弄到禁书,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我们在任何一个进口港对海关来个突然搜查。”这当然只是一个聊以自慰的“黑色幽默”,1961年《北回归线》在美国终于得以公开发行,却意外地成为畅销书,平装本一年之内竟卖了百万册,连精装本也卖了10万册,但美国好几个州的司法机关仍不允许此书出售,这时,索尔·贝娄、马拉默德、诺曼·梅勒等美国作家则集体签名抗议对《北回归线》的查禁,而出版商也被迫在那一年里连续打了60多场官司,平均每月达五六场。直到1964年,美国最高法院才为《北回归线》平反,这亦可说是美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平反官司”了。
在法律上的“平等”,并不意味着能超越“道德法庭”的审视。面对亨利·米勒如此直白与肆意的“性”描写,几乎所有人都要用“淫秽”这个词来判定这个作家了,然而许多见过米勒的人又大感意外,似乎存在着“两个”亨利·米勒。劳伦斯说生活有两种方式:一个是纵欲式的,一个是宗教式的,这样的分类用在米勒身上也是再恰当不过的。
《北回归线》的英文名为“Tropicof Cancer”,Cancer既是巨蟹座的名字,又有“癌”的意思,因此这个“Tropic”的米勒自称为“分割生与死的两个半球的子午线”,它与“TropicofCapricorn”(《南回归线》)共同标示着一种“精神的气候地带”,Capricorn可以分解为“Caper”(山羊)与“Cronu”(角)两个词根,它们恰恰都是“性”的象征。我们用这样的两条“回归线”(性与死亡)来“分割”亨利·米勒的作品,夹在南北回归线之间的“殉色三部曲”则属于“情欲躁动的热带”,而《黑色的春天》是在热浪吞噬之余稀少的“绿洲”。在此范围之外,“情欲”渐渐冷却,理性的哲思渐渐占却上风,《宇宙哲学的眼光》是亚热带向温带的过渡,经过那悠远的“布鲁克林桥”,那个在米勒成长中扮演重要角色的“裁缝铺”,继而是《大瑟尔》和《空调噩梦》,最后通向《谋杀者的时代》。这篇以兰波为主题的研究论文,是米勒理性信仰介入的极致,背后的态度从本质上恰恰又是“宗教”的,于是在“宗教”与“纵欲”之间,我们找到了确定的经度与纬度,以便把“两个亨利·米勒”完整地统一在同一个球面之上。
“性”的描述在米勒来看,并非终级的目的,恰恰只是手段,用亨利的话来说是“性的恶臭,其实预示着再生的芳香”,“性是什么?它就像上帝的灵,无处不在、渗透四方、弥漫天地。“这里的”性“与其说是一种人类的本能,不如说是作者玄思的符号而已,在弥漫的”性“之中,人们完全脱离”工业文明的齿轮“,”齿轮“正是《北回归线》里不断出现的意象,正是”性的弥漫“让每个人重返个体的自由。在《性的世界》中,亨利·米勒提到过一个细节:他曾看到过一张类似”子宫“的面具,后面是一个男性的头颅,正在向”外“窥视,”在很大程度上,我们的痛苦来源在于没能把世界看成一个巨大的子宫“(《巨大的子宫》),这样的”玄想“恰恰是”回到母体“的欲望的流露,”性“在亨利·米勒这里始终是”此岸“,只不过它始终指向并不明朗的”彼岸“罢了,在这里,”性“是带着长矛与盔甲的堂·吉诃德的一次远征,也是一次在自我精神自由上的”归乡之路“(回归母体),在纵欲背后的”态度“的”虚无“,恰恰是”宗教的“渴求,纵欲即是宗教!这多少有些像”烦恼即是菩提“的兴味了,只不过在亨利看来,这只是”知行合一“的过程罢了。
在不到几千字的《自传》里,亨利·米勒用简短的几句话概括了他一生在文学上的努力方向:“在写作时,我的目标是建立一个更大的现实……我的目的是为了生活……我反对黄色淫秽和暴力的东西……我的目标始终朝着真实的内心和谐和内心的安宁与平静。“
所有对亨利·米勒的谩骂与误解,在岁月中都不自觉地化为文学道路本身的注脚,在后来的“垮掉一代”与“黑色幽默”的美国文学流派中以颗粒的形式留存下来。有趣的是,这个曾被视为“通俗黄色小说家”的人在“影响我的100本书”里,却堂而皇之地把《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列在最显眼的位置,那是这个横行无忌的斗士最后的两根温暖的“救命稻草”……(颜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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