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tw2003 发表于 2006-4-10 00:13:06

《海上花列传》是一部什么样的书? [转帖]

关于《海上花列传》一书的作者意图问题历来存在两种说法:谤书或劝戒之书,皆对应赵朴斋一家的故事而言。这条线索讲农村青年赵朴斋——出身没落地主之家——到上海投靠舅舅,本想找点生意做,却迷上了烟花场上的妓女,身上资财耗尽后沦为车夫也不愿离去;他的妹妹赵二宝带着母亲到上海来寻找他,母女俩也迷恋起上海的花花世界,二宝又受轻浮子弟的引诱,最后竟自愿落堂为娼。此书到底是不是谤书呢? 较早的研究者和评论者比较关注这个问题,鲁迅、胡适、刘半农都曾有论述;后来的研究者注重的是文本本身的价值,对这个问题往往不再作详细讨究。鲁迅的说法比较随意,戏笔黑幕,实则并未给出定见。 胡适在为1926年亚东局出版的版本作的序中特地设“替作者辯诬”一节,从对成书事实的考据、作品的连贯性、对诽谤对象赵氏一家的品质的分析几个方面驳斥此说。他的考据使他的立论从此站住了脚。至于“作品的连贯性”,实则并不足以为凭,因为这也可以解释为本书前后的写作都按照谤书的设计而成。在人物分析上,胡适刘半农二人可谓从同一个依据出发,得出不同的结论:胡适认为书中把赵氏一家写得忠厚愚弱,虽遭受欺凌,仍温柔敦厚怨而不怒,这值得同情,不是诽谤;而刘半农(为同一个版本也作了序)却断定正因为作者“把别人都轻轻的放过了,却偏在这一家上大用气力,不肯宽让一分”,可见一定是谤书。可以说,刘半农抓住了读者(上海人)的心态:笑弱不笑恶,对倒霉透顶的人常有格外兴致,绝不肯轻易放过(当时风传此书诽谤真人,恐怕就是出于这种普遍阅读心理)。 但是, 赵氏兄妹因混沌懵懂、不谙世事而翻船倒运,这条线索也可以用戒书说来解释。



   作者本人曾在刊载刊物的例言中声称,书中人名事实“并无所指”,“此书为劝戒而作”。小说以赵朴斋初入上海滩、迷上风月场开始,又以赵二宝落入烟花界、遭欺受辱一梦方醒结束,的确达到一定的世俗的劝戒效果。然而本书的精彩之处却并非这两个人物。赵朴斋兄妹的人物性格比较平面化,事迹也比较简单。那种在概括小说的主要内容时只取“赵氏家史”的做法是轻重失当的(譬如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欧阳健等的《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海》是合传,或许,可以把它分开来看:赵氏家族是一部分,对应“劝戒之书”;其他诸多人物和故事,与劝戒并无关系,又意在何处呢?



   关于著作者韩邦庆其人,后来的研究者所能得到的材料只有五条。胡适在亚东版的序中已经悉数用尽并详述其来源。从这些材料可以得知作者出身官吏之家,自幼早慧,有不羁之才,却科举受阻,靠寄身作幕僚和在上海滩报界撰文为生。他生性落拓脱俗,为人风流蕴藉,善弈棋,有鸦片烟瘾,家境寒素却不重实计。《海》一书专写妓院,详细描写了二十几个妓女和嫖客的交往之道和交际场景,素以“写实”著称。作者常年旅居沪上,任申报编辑,结交一帮名士,互相诗酒唱酬,挥霍花丛之间。小说取材于当时上海的烟花场,书中人物皆有原型,悉同光年间的上海名流,譬如“齐韵叟为沈仲馥,史天然为李木斋,赖头鼋为勒元侠,方蓬壶为袁翔父(一说为王紫诠),李实夫为盛朴人,李鹤汀为盛杏荪,黎篆鸿为胡雪岩,王莲生为马眉叔,小柳儿为杨猴子,高亚白为李芋仙” (见蔣瑞藻《小说考证》)。张爱玲认为作者本人也出现在小说里,即华铁眉。想来书中的故事也必有现实来源。所以从作品的产生来看,这部书倒可被称为“圈子文学”,即作者实写自己身处其中的社交圈,描摹亲身所见、所闻和所经历的各种世相。小说属名花也怜侬,作者在第一回中有一段开场白:







“看官,你道这花也怜侬究是何等样人?原来古槐安国之北,有黑甜乡,其主者曰趾离氏,尝仕为天禄大夫,晋封醴泉郡公,乃流寓于众香国之温柔乡,而自号花也怜侬云。所以花也怜侬实是黑甜乡主人,日日在梦中过活,自己偏不信是梦,只当真的,作起书来。及至捏造了这一部梦中之书,然后唤醒了那一场书中之梦。看官啊,你不要只在那里做梦,且看看这书倒也无啥。”






这段痴人说梦一样的开场白,表达了聊以遣怀之意。韩氏于1891年秋最后一次应试落第,从此淡于功名;1892年2月到10 月自办刊物,发表《海上花》前二十八回(前二十四回已于应试前写成)及部分文言短篇小说;停刊后继续创作,1894年出版全书;不久之后作者去逝,终年仅三十九岁。可以想象,韩氏作为旧式文人,被挤出主流之外,郁郁不得志间品味世情,驰骋素趣,寄情才艺,写出这部平淡蕴籍的《海上花列传》。那么,不妨把此书视为作者对人生的慰籍之书,寄寓之书,托逃之书。









   小说给人的一个突出印象是,全书充满作戏模仿的气氛和痕迹。本来是妓女与嫖客的关系,却也是一对一的,公开的,被交际圈认可的。他们之间的吵架堵气评理,看上去与普通的恋人夫妻没什么差别。把这种不知不觉中的戏仿表现的十分集中突出的一幕,是齐韵叟主祭李漱芳一段(见四十七回)。齐韵叟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达官显贵,以风流豁达著称,号称“风流大主教”;李漱芳是一个为情而死的妓女。齐韵叟认为李漱芳为人可敬,发动一帮白相客祭奠她。然而又毕竟是屈尊之举,祭的时候他“随身便服”,却“恭恭敬敬朝上作了个揖”。其他人是一个客人带一个倌人,男的先做揖,女的再跪下拜,礼仪与夫妻出席朋友的祭祀典礼无异。但毕竟是可有可无的作戏,时有搪塞不周、作做滑稽的细节出现。许多客人干脆由妓女代拜,妓女中又有推脱的,这些是正常祭祀中一般不会出现的。



那么,《海》中的戏仿究竟是什么在模仿什么呢?是风月场在效仿家庭,露水姻缘在效仿婚姻吗?然而后者也是规则性的东西,也要讲章法程序招数。当时海上的婚姻状况不见得比欢场更真诚。王德威用欲望/道德的悖反模式来解说几个主要人物的故事。而道德是无法与欲望悖反的。道德归根到底是没有生命的规则,是对欲望体系中某种良好状态(良好人际关系)的模仿,而欲望是富有生命力的真实的东西,一个影子又如何与一个实物对峙、悖反呢?在书中的那个自知理亏的钱色交易的世界中,充满的是欲望对道德的戏仿(反向模仿)。如果承认欲望与(人情)感情本来并不完全冲突,可以把二者看成一个结合物。它本身又分为两种类型:和谐的,善的(a);冲突的,恶的(b)。除了其自身内部的冲突,在现实当中这个结合物的对立物主要是生存利害(也是富有生命力的真实的东西),即“欲望与感情/实利”的悖反模式,——这才是游戏规则的真正所在。书中的多数人和事都符合欢场的游戏规则和商人的生存哲学,而破除规则的人物及其命运就显得格外引人注意。在妓女与嫖客的关系中,两对人物关系超出了一般的游戏规则,酿成了真实的有强烈内在生命力的感情或欲望,都以悲剧告终。陶玉甫与李漱芳的爱情属于(a)种,以社会悲剧告终;王莲生与沈小红的爱情属于 (b)种,以性格悲剧告终。在王莲生与沈小红、张蕙贞的三角格局中,王莲生与张蕙贞之间的关系是对(a)的仿制。张蕙贞外表温柔可亲,却时常和气得暧昧,生性有轻贱之处。她在做了王莲生妾后红杏出墙,是对王莲生自欺欺人性格的极大嘲讽。而王沈这两个人物,其内在牵连便是他们性格上的相似之处:都是既懦弱又刚烈,都有歇斯底里的品性,都想成为现实中的主宰,却要以割裂内心的真实感情作代价。沈小红结局悲惨,王莲生还只是黯然神伤,这种差别是出于社会地位的差别。









张爱玲曾把文学分为飞扬的文学和安稳的文学,认为“好的作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的”(《自己的文章》)。《海上花列传》倒的确是一部安稳的文学。作者人情练达,世事洞悉,构思精致,在书中穷尽烟花场上的人情世态,有暴露,有隐藏,正面文章生动真实,反面文章余味隽永,艺术技巧非常高超,写出了晚清上海上等妓院生活的坚实的底子。但对所写的龌龊人事、不堪世相、腐朽纲常却绝少批判。面对人物在这种炎凉世态下的悲惨命运,也仅引发劝戒之语。劝戒不是批判,劝戒的思想依据与所劝的对立面原本处于同一个价值体系内。《海》的思想境界是世俗的一元的。作者对人生世事的观察和认识十分细致深刻,却极少直接表白态度。(1)书中常借人物之口发出评论(这倒符合评论本身的主观性、相对性)。譬如通过有北方人的粗犷之气的罗子富的眼睛,表露对黄翠凤的泼辣能干的欣赏,对文君玉清酸愚懦的鄙视,这符合一般商人的态度;通过洪善卿的心理活动,表达出对沈王开交、世事无常的感慨;又用仆人匡二的嘴发出对屠明珠蒋月琴的品头论足,写出世人眼中年老倌人的尴尬处境。(2)此外,作者还用小说的回目进行评论,即所谓“题是断语,书是叙事”。回目写的十分灵活,有些喜笑揶揄,很有弹性;有些看似与目下内容不甚相关,实则点出反面文章或预设后文。第七回陶玉甫刚一出场,酒桌上众人议论陶李恩爱的超出常情,题目中便出现“美姻缘填成薄命坑”,分明是对下文中人物命运的预告,仿佛《红楼梦》里行酒令的功能。(3)最后在小说后面的跋中,作者在交代人物的结局时给出了直接评价:“吴雪香之招夫教子,蔣月琴之创业成家,诸金花之淫贱下流,问君玉之寒酸苦命,小赞、小青之挟资远遁,潘三、匡二之衣锦荣归,黄金凤之孀居,不若黄珠凤俨然命妇,周双玉之贵媵,不若周双宝儿女成行,金巧珍背夫卷逃,而金爱珍则恋恋不去,陆秀宝夫死改嫁,而陆秀林则从一而终”,——这些评说表现出在现实社会中安身立命的中庸处世态度,有传统的民生哲学的影子。



人是社会动物。无论表面上倌人与客人如何浓情蜜意,他们的关系在本质上是对立的。书中第十回洪善卿为王沈调停,情急之下吐真言:“王老爷也叫瞎说!堂子里做个把倌人,只要局帐清爽仔末是哉。倌人欠来哚债,关客人啥事,要客人来搭俚还。老实说,倌人末勿是靠一个客人,客人也勿是做一个倌人;高兴多走走,勿高兴就少走走,无啥多花枝枝节节!”道出了爱情戏仿背后的真正游戏规则。即便是陶玉甫与李漱芳那样的神话爱情,其内容也是畸形的,李漱芳不能接受陶玉甫的过度殷勤,反要对他常有嗔怪,这自然与正常的夫妻关系大相径庭。无论如何,妓女是封建男权社会的牺牲品,是极度不平等的政治经济制度和排斥爱情的婚姻制度的畸形产品。再风光的倌人,在与客人的交往中归根到底也是处于卑贱被动的地位。精明泼辣如黄翠凤,为拢住罗子富,也要时时费尽心机,使出浑身解数。但是,作者的态度是明显站在客人一边的。在他的描写中不知不觉地显露出倌人总是擅设圈套,精于算计,勾心斗角,争风吃醋,歇斯底里;而客人却好象雍容大度,明晓事理又蛮讲情义。事实上,作者已经在第一回表明,本书为劝戒冶游子弟而作,要他们看破那些倌人,“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 可以想象,如果作者站在倌人的立场上,这部书会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小说写一个由欲望和利益构成的现实世界,写实的功力和精致的手法使它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但思想的平庸显而易见。这突出表现在小说的后半部用在作者心中的理想人物——即那帮名士的笔墨上。“风流广大教主”齐韵叟的虚伪豪奢荒淫无耻,高亚白的轻狂失度,尹痴鸳的雄作雌态,作者因为欣赏,都自然主义地描摹下来,后来的读者却未必能产生共鸣,恐怕倒要读出病态。率性读来,便发觉该小说虽然的确有一付丰富深刻坚实的生活底子,但作者的那种安身立命的生存哲学,对花花世界的各种享乐的小儿科式的艳羡,以及世俗上层的立场,都使得这部“安稳文学”除了一些地方小有飞扬,此外便赋有猪圈的味道。





   或许这正是现实社会人生的本来味道。一百年过去了,书中的世故人情伦理心态游戏规则在今天仍然存在,使我们不能不佩服作者的眼光深刻、人情练达。当年鲁迅把《海上花列传》归为狭邪小说,而新近出版的中国文学史又有把它定为人情小说的,都是从内容上分类,历史的远近却带来了具体和概括的区别。人情小说可能更适合今人的理解。前面说过,此书是作者的慰籍之书,寄寓之书,托逃之书;它的内容比较单一,专写妓院,但在同光年间实际上是亚自由恋爱的唯一场所,作者托此而逃,可谓逃到了人生的最底层。

(1999年)


(作者:赵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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