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rccc 发表于 2006-3-19 09:24:54

董桥:墨痕

董桥:墨痕
         
      

    沈茵从日本捧了几件字画文玩经过香港回台湾。字是刘墉的一对对联和文徵明的一幅行书;画是石涛的山水和罗两??的红梅;文玩两件,一件是明代剔犀如意云纹印泥盒,一件是康熙粉彩书函样子的官■瓷匣。她说是她舅舅一位京都老朋友的旧藏,舅舅找到买主,要她飞一趟日本清账拿货。「他们是五十多年的老搭档,早几年彼此都老病收山,两家珍惜的一些货尾总是互相照应找个好出路了结,绝不拿去拍卖,怕时麾玩意儿靠不住!」她说。

    她在香港只停留一宵。我带她去吃了两顿她想吃的好菜,还陪她到新界去探望她的婶娘。真是老民国的诗礼闺秀,沈茵跟婶娘都绾吁素□的发髻,香软的絮叨随手誊写出来都可以镶进张恨水的小说:怀旧里沁满琐碎的怜惜,殷殷几声叮咛不忘敷上一些贴心的吉利话;浅呷轻嗑之间,青花瓷杯边缘那一晕朦胧的唇印倒是江南老宅玻璃窗上褪色的双喜剪纸了。听说婶娘年轻的时候跟过钱化佛学画,工笔佛像画得像刺绣那么绵密,嫁妆里四屏任伯年花卉早年还是沈茵的舅舅替她拿去日本卖了大价钱。「还有刘墉、翁方纲、成亲王、铁保四大家的四屏,」婶娘说,「要留到现在可就更稀罕了!」

    日本回来的那几件字画文徵明和石涛当然好得贵死人了;我看不厌的其实是罗两??的红梅横披。他叫罗聘,字□夫,号两??,金冬心的入室弟子,画梅画佛得了老师的真传,我刚来香港那几年在坊间和收藏家家里见过好几件他们师徒的作品,七十年代在伦敦还跟胡金铨逛博物馆找他们的真??看。金铨渊博,讲了金农和罗聘的一些故事给我听,还在旅馆的信笺上用钢笔模仿金农的圈圈梅花和罗聘的枯笔佛像。毕竟错过了那几十年前的机缘,我现在不太可能拿到这两位扬州高人的好画补壁了!叶恭绰的祖父叶兰台《清代学者象传》说罗两??眼能见鬼,尝作鬼雄、鬼趣二图,转眼他竟成了老鬼了,但愿还能眼见人间谁家墙上应该挂一幅他的得意之作。

    沈茵看透我的心事,走在婶娘家门外的斜坡路上她忽然瞟了我一眼说:「别急,我舅舅有个老主顾藏了几幅罗两??,我让舅舅问问他肯不肯匀一幅给你!」午后郊区的艳阳照绿了一排老树,冷冷的微风顿时渗出一阵暖意:带吁期待的人生比轻易拥有充实,猎字猎画的过程于是比字画的归附多了两分情趣。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她舅舅还给我的刘墉小楷照片。「他说你买对了,是真??!」照片背后老人家草草写了几行评语:「王惕甫诗句『诗人老去莺莺在,甲秀题签见吉光』指刘石庵有王姓爱姬能学石庵字,惕甫尝见她题甲秀堂法帖签署,笔迹几可乱真,惟韵味微减。此幅诚如王梦楼所云拙中含姿,淡中入妙。反复审观,断为石庵真??无疑」。

    刘墉这幅工楷不见了蹲熊之势,也没有杜诗论书说的瘦硬通神,全幅三十一行小字抄了五大段韵语,下署「石庵居士录于江宁官舍」,浅褐色乾隆宣纸越旧越焕发,写阁帖格外俊朗。锺家兄弟卖给我那阵子我恰巧在翻读包世臣的《艺舟双楫》,有一段记翁方纲的女婿是刘墉的学生,翁方纲挖苦女婿老师的字说:「问汝师那一笔是古人?」女婿转问刘墉,刘墉说:「我自成我书耳;问汝岳翁那一笔是自己?」我瞬间悟出他字里的尘外空明,笔下董思翁赵松雪的依依光影瞬间竟也云散。「光凭那一句话就爱上石庵的字,你也太偏激了!」沈茵盯吁我说。

    我们驱车到上环一家潮州馆子吃晚饭,饭后我陪她到北角她舅舅的朋友家里拿他舅舅订做的三双布鞋。时光确是倒流了,穿布鞋还要远道订做,舅舅合该一辈子买卖古玩字画了:「一辈子锁在老岁月的鬓影墨痕中偏乎其激!」沈茵幽幽一笑,难掩怜念之情。偏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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