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赏析
《霍乱时期的爱情》赏析 /西卅五十八岁这一年,马尔克斯,小说界的一位“斗牛士”,携其大作《霍乱时期的爱情》再度出场、再度赢得如潮的好评。三年前,他穿着哥伦比亚民族服装领走了1982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声誉达到顶峰;但他并没有为声名所累。他曾说过《百年孤独》所带来的声名的威胁,让他特别反感。在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举世瞩目的作家之后,他没有熏熏然,而是拨去了声名的粘丝,让围绕着自己的光环在心中黯淡,他因此于世俗生活中葆有一颗勃勃而动的平常之心。作为一个文学大家,他那犀利的目光从狭窄坎坷的人性通道中穿过,发现了充满暗礁、充满风浪但又壮阔、浪漫的“爱情”的海洋。这样,经过两年多的默默耕耘,作家奉献给世人一部非常之作。
与作家的其他作品相比,这部小说最能显示马尔克斯“化腐朽为神奇”的雄健笔力。他公然将被人唱了无数遍的“爱情”老调作为自己小说的题目和主题。尤为令人惊讶的是,他果断放弃了“魔幻现实”的拿手好戏,却采用了十九世纪欧洲艳情小说的传统写法,而书中某些地方也确实具有一百多年前欧洲艳情小说的浓烈情调。毫无疑问,马尔克斯《家长的没落》、《百年孤独》为拉美的文学“爆炸”提供了巨大能量,作家本人也因此被认为是“魔幻现实主义”的重要作家;但马尔克斯决没有囿于“魔幻”,《霍乱时期的爱情》及此前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等都摈弃了“魔幻”。尽管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许多描写和比喻仍象晶莹的水滴折射出拉美艺术惯有的巴洛克风格;但是,从《百年孤独》到《霍乱时期的爱情》,升天的俏姑娘没有了,穿过门厅和走道一直流到母亲身边的鲜血没有了,神话般的现实隐退了,取而代之的是生活化的现实。这正显示了马尔克斯的大家风范。
小说以阿里萨和费尔米纳之间持续了半个世纪的爱情作为主线,不失时机地将其他多种爱情磨练成珠,穿缀于这条主线上。“野心勃勃”的马尔克斯恨不能将人世间的种种爱情“一网打尽”。不少的爱情在书中只是一笔带过;不过,几乎是出现在作品中的每个人物都被作者系上了“爱情”的红线。这里有阿莫乌尔的隐蔽的爱情,但却“不止一次体验到了刹那间爆发的幸福”、有阿里萨父亲那石破天惊的宣言:“我对死亡感到的唯一痛苦是没能为爱而死”、有阿里萨许许多多的朝露之情、有乌尔比诺和林奇小姐之间羞涩而大胆的爱……如此这般,不一而足;形态各异,“真挚火热”的情感内核却都是一样的。有评论家精辟地说:“它堪称是一部充满啼哭、叹息、渴望、挫折、不幸、欢乐和极度兴奋的爱情教科书。”(《霍乱时期的爱情·译者前言》)作家借此认真思考了情爱心理、性爱心理以及老年人心理。小说不仅仅是让我们看到爱情的多种可能性;真正让人叹为观止的还在于:涉言不多,而“爱情”的诸般特色轻易皆呈。这得益于作家透视爱情及人性的犀利眼光——由于这种眼光,作家三言两语就切中了诸种爱情的“要害”。我们在《百年孤独》中已经领教了作家的这种本领,书中对雷蓓卡、梅梅、阿玛兰塔等人的爱情的描写就能很好地反映这一点:此种本领在描绘费尔米纳与阿里萨、费尔米纳与乌尔比诺的爱情时尤其发挥得淋漓尽致。
费尔米纳与阿里萨、费尔米纳与乌尔比诺的爱情时间跨度长达半个世纪。为此,作家将叙述分为两个层次:一类是连贯性的概括叙述,一类是片断性的详细叙述。概述宏阔粗朗,但人物的情感起伏窈窕可见,作家的叙述基点不是事件而是情感;详叙绵密有致,情感的微妙处也被放大,其中矛盾毕显、诗意俱呈,尤其让人叹服的是那种稍纵即逝的人物心理也被作家以心灵的摄象机加以定格,如写费尔米纳与阿里萨刚刚相识时,“他(阿里萨)的弃儿般的眼睛,牧师般的装束,他的神秘的行动,都引起她(费尔米纳)难以遏止的好奇心,但她从来没有想到,好奇也是潜在的爱情的变种。”写阿里萨,“有许多次,他想到了爱情的宿命论,不禁在心中自问,他们(阿里萨与费尔米纳的父亲)迟早会相逢,那时的情景会是怎样呢?”……作家的一双眼睛具有俯视功能、又具有显微功能,二者相反相成,使他得以潜入变幻多姿的人性深海,寻找爱情和幸福的真义,也使《霍乱时期的爱情》具有巨大的感染力。
马尔克斯满脸严肃地说:“世界上没有比爱更艰难的事情了。”(《霍乱时期的爱情》,第225页)。既然如此,作家就要小心翼翼、并充满激情地对“爱”加以思考。这种思考主要还是落实在费尔米纳、阿里萨、乌尔比诺三个人物身上。小说中的费尔米纳容貌美丽、自负而又自尊,被称为“戴王冠的仙女”。费尔米纳无疑是幸运的,因为阿里萨和乌尔比诺两个男人都追求、崇拜她;不仅如此,她的幸运还因为作家对她的偏爱。这与作家本人的身世相联系。马尔克斯幼年时生活在外祖父家,家中只有他和外祖父两个男人。马尔克斯受到了外祖母、姨妈等许多女性的宠爱,妻子梅塞德斯则与他琴瑟和鸣——这些背景促使马尔克斯形成了尊重、理解、同情女性的妇女观。马尔克斯曾说过,妇女能支撑世界而男人们只知一味推倒历史。(参见《番石榴瓢香》);另一方面,初恋的阿里萨与费尔米纳身上还有着作家父母亲的影子。于是,幸运的费尔米纳便成为小说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阿里萨和乌尔比诺都是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爱上了她。对阿里萨来说,“那偶然的一瞥,引起了一场爱情大灾难,持续了半个世纪尚未结束。”在阿里萨狂热的激情席卷之下,费尔米纳也狂热起来。但由于她父亲的阻挠,二人的感情受到了重创。不过,两人没能结合的根源并不在此:它或许缘自费尔米纳热情冷却之后的一种远距离静观、或许缘自生命之本能、或许缘自人性的弱点、或许缘自世俗的诱惑……总之,作家没有对爱情河流中的礁石视而不见。费尔米纳只以一句“不必了,忘了吧”就轻易地将阿里萨送入到爱情旋涡里达五十年之久。马尔克斯的这一笔处理,出人意料而又相当真实,干脆利落而又余味悠长。
在半个世纪的漫长光阴里,阿里萨在数不清的女性肉体上寻找和迷失,尽管他在内心说“心房比婊子旅店里的房间更多”,但那些心房的墙壁可以轻易酥塌,于是那阔大的心房里装着的又只是“戴王冠的仙女”费尔米纳了。他固执地以为他最终能与她结合。可是,对阿里萨来说,那难以实现的爱情又并非牢笼,他的意志在爱情的苦海中自由戏耍,甚至没有顾及到可能沉没的危险。可敬的上帝制造了他的本能,却对他这种悬于本能之上的“爱情”无可奈何,甚至会感到受了威胁。
费尔米纳与乌尔比诺之间又是另一类的爱情,它如溪水般平静、迟缓却偶有跌宕。相对费尔米纳与阿里萨的爱情,或许我们可以在其中找到更多的世俗的东西。但作家并没有对它加以否定;恰恰相反,老马尔克斯甚至把“幸福”这样的字眼用到了上面。在“爱情”与“婚姻”的叠合、交错中,作家认为“夫妻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反感。”马尔克斯还说过:“男女双方的结合,如同整个生活历程一样,是一件极其难以处理的事情,它必须从最初的时刻天天开始,而且必须在有生之年天天如此。”(《番石榴瓢香》,第25页)这是一种有收敛的爱情,要想让它细水长流,就必须做出相当的努力乃至学习。不过,费尔米纳与乌尔比诺并没有把作家的谨慎告诫放在心上:两人的爱情虽被作家安排在这个模式下,但并没有进入自觉状态,远未达到作家所希望的那种境界。
显然,阿里萨、乌尔比诺所代表的是两种有很大差距的爱情;前者是激情的也毋宁说是带有幻想性质的;后者是理智的也毋宁说是带有世俗性质的。两者之间,并未见作家有多少倾斜。其实,这两种爱情恰恰是作家两个精神层面的体现——老马尔克斯既充满激情与活力(文学家之个性),又有一颗世俗的平常心(人之共性)。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琐屑与高尚、变幻与永恒、平淡与传奇、肉欲与灵欲、理智与激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使人难以给“爱情”以明确定义以及种类之划分,这是爱情的魅力,恰也是小说的伟大之处。
马尔克斯认为西班牙语的书面对话总是显得虚假做作(《番石榴瓢香》,第43页),因而《霍乱时期的爱情》如同他的其他小说一样,对话极少。不过,在这本小说中,每个人物的的兴奋、焦虑、悲痛、忧惧皆裸呈于读者眼前。作家剥夺了他们的话语权,却赋予他们倾诉权。他们或窃窃私语、或长声哀叹,都直接诉之于我们的心灵。小说情节进展缓慢,让人想到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但人物的咏叹却消解了我们阅读时的寂寞感。
小说对老年人心理的关注与开掘显然与作家本人的年龄有关。当作家那回忆的幽灵天使一般在过往的时空里飞翔时,我们便倾听到一声沧桑悠远的叹息。叹息声吸纳了人物的私语声,还隐藏了作家探求生命价值的欲望。同时,小说又涌动着滔滔激情。这是作家五十多岁时的作品,我们不得不对老马尔克斯感到敬佩。这样,一方面,我们听见了深沉的叹息;另一方面我们又看见了一位老人满脸热烈的笑,那是热爱生命、回归青春的笑。这一点在小说最后一章体现得最为鲜明。费尔米纳与阿里萨在半个世纪后走到了一起。看起来两人仍不太可能结合,但费尔米纳早已枯萎的爱情又被激活,且渐渐灼热起来。当“新忠诚号”在热带河流上昂然而行时,两位老人如患上“霍乱”一般迷醉,他们的爱情似乎冒出了腾腾的蒸汽。这简直就是爱情挑战死亡、青春活力冲击生命极限的神话。我们在不期然中听到作家的宣告:爱情的最高境界正在于其形而上的永恒品格。舍此,人类所谓的“高尚”、“伟大”必将大打折扣。我们被这个“永恒”所眩惑,恰如被小说结尾阿里萨说出的那句话所震动一样:船长迷惑地问他来来回回航行要到几时才停,他用“在五十三年零十一个日日夜夜前就准备好的答案”来回答船长,这个答案便是——“永生永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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