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秋水 发表于 2006-3-17 10:00:53

小说:秋水伊人

              秋水伊人
                (1)

  前言:我有四位忘年之交的同事,又是老乡,每每他们侃起
    “想当初”,就感慨万分唏嘘不已。因此,我就盟生了
    一个愿望,要把他们的经历记录下来,作为忘却的纪念。
    下面就是他们中的第二位的“想当初”,是他的亲身经
    历,笔者稍稍进行了必要的加工,除了姓名不是真的,
    其余绝大部分都是真的。那个年代的事情和那个年代的
    语言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实在是不可思议的,相信以
    后也不会再发生再听到。


   湘江是一条美丽的江,尤其是秋天的湘江,更加动人心魂。江水
静静地流淌,就象少女一样温顺、安谧。每当我望见那一江碧澄的秋
水,思绪就犹如快艇一般在记忆的长河中飞快地溯流而上。

   那是1977年秋风刚起的时候。我被调到了C 市工作。单位离湘江
不远,出了大门往前走一公里多路就到。一天下午,我沿着江边的马
路慢慢地向市区走去,想好好浏览一下这座慕名已久的城市。江面上
碎金闪闪白帆点点,江风抚面,令人心旷神怡。一进市区,就是另外
一番景象,“车如流水马如龙”,行人也多,摩肩擦背,街上一片喧
哗嘈杂。我自幼在小城镇生活,不大习惯这种大城市的闹热。尤其是
看到那些嘴角叼着香烟横冲直撞,出口就是脏话粗话的年轻人(呵呵
,我其实并不比他们大,只是在个人修养和文明程度上自认为要胜他
们一筹),我心里就感到一阵厌恶。
  忽然间,我发现前面不远处的电影院门前,立着一位分外引人注
目的漂亮姑娘。她身材优美,穿着相当时髦,臂弯里挽着个精致的人
造革小手提袋。许多小伙子众星拱月似地围着她,而她则娇声娇气地
与他们调侃。看得出,那些浪子被她逗弄得几乎人人神魂颠倒。我皱
皱眉,转身要走,但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她的面孔,立即象被钉在
地上一样不动了——哈,可不是我自作多情,而是我记起了一个终生
不忘的人。我不相信世事有这么巧,忙走近去,正好与她打个照面,
四目相对,登时都楞住了!
  是她!没错,正是我日夜想念着的她!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欣喜
若狂地叫了声:
  “绮丽——”
  她大概也作梦都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我,也流露出异常激动的神
色,同样欣喜地叫道:
  “宇光,是你!”
  “是我是我!”我全然不顾周围那许多惊奇和艳羡的目光,跑过
去拉住她的手,“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轻轻推开我的手,引导我走出人圈,反问道:“你不是在H 市
工作吗,怎么也来这里了?”
  她的声音还是象淙淙的溪水一样清脆悦耳,我刚才被她推开手时
刹那间的不快此时全都烟消云散,马上兴奋地告诉她,我调来才几天
,今天没事随便出来玩玩。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一上街就碰见你!”我喜气洋洋地说,“
走,到我宿舍去!不远,只有三里路。”
  她轻轻地咬着下嘴唇,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和心爱的姑娘,特别是和久别的心爱的姑娘不期而遇,真算得上
是人生的第一乐事!周围的一切在我眼里骤然都变得生动而活泼。我
们沿着江岸徐徐前行。一路上,我兴致勃勃地说东道西,讲着我近年
来的经历和对她的相思,逗得她时而发出“咯咯”的脆笑,时而给我
送来一个深情的秋波。此景此情,又使我想起了往事——
  
   1969年冬,我和她从不同的学校同时下放到一个湘江边的农村大
队,我在第一生产队,她在第二生产队。开始我们接触并不多,不过
互相知道是知识青年也知道姓名,见面时点头笑一下打个招呼罢了。
到了第二年,一个偶然的事件把我们联结起来了。
   1970年6 月初,接连下了几天的滂薄大雨,雨停之后,湘江上游
的洪水下来了,水位暴涨,江水象发怒的狼狗,咆哮着凶猛地地冲向
下游。不过,我并没有将涨大水当作一回事。逢场那天,我照样去赶
场。吃了早饭,拿个桶袋就出发。赶场要过江,我到了码头一看,不
由大吃一惊,水已经快漫过堤岸了,很明显的看得出江面已成了一个
大斜面,水流异常湍急。轮渡停开,码头边积了一大堆人。场是赶不
成了,我悻悻地望着那吐着白沫的浊水,正要打转,忽然看见有一伙
人在登一条小船,其中还有几个妇女带着锅碗,那模样是准备到江心
的小洲去出工,中午不回家了。又听见有个人正在厉声斥责谁:
   “你这是什么言论?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你给我放老实点! ”
   我走近去一看,原来是在二队蹲点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马汉生在
指着一个老头的鼻子发威。这马汉生身躯粗短呈球形,四肢细小,穿
着汗衫,叉开两腿,神气十足。他是“三结合”进革委会的“农造团
”(全称是“贫下中农造反有理战斗团”)头目。那个老头我也认识
,是二队的一个富农分子,此刻低着头哈着腰大气也不敢出。我很快
就弄明白了:马汉生叫社员到洲上去插红薯,老富农咕哝了一句“这
么大的水,不是去送死么”,恰好被马汉生听见,抓住这个活靶子开
了个现场批斗会。批斗会开完,马汉生学着电影里将军的派头,一挥
右手大声命令道:
   “开船! ”
   船一解缆,根本不要撑,“刷”地一下就冲出去好远。岸上的人
都提心吊胆望着它。船在水中剧烈地摇晃,忽然在原地打个旋,船身
横着往下冲,接着一翻....
   “啊! ”岸上、船上的人都大叫一声。
   混浊的水面上,落水者互相抱成一团在拼命挣扎,顷刻间又被浪
头打散。岸上的“救人”喊成一片。几个青年农民脱掉衣裤“扑通”
跳进水中,我的水性并不好,但此刻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很冲动地
边向前跑边脱衣裤,然后纵身一跃。刚从水中一露头,就有一股水猛
地涌进嘴里鼻孔里,呛了一大口水。这时我才体会到在惊涛骇浪中救
人是多么可怕——急流象一只巨手,我则象它掌心的面团!
   突然一个影子在眼前一晃,我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一个落水者,忙
伸手一抓,抓住那人的衣服,不防一个浪头打来,衣服撕破了,人冲
走了。我看见前面不远的水面上露着一络头发,便拼命游拢去,一把
抓住头发使劲往上提。没想到这个人反而紧紧地抱住我的胳膊不放,
甩不开抽不出,我的身子跟着他往下沉。
   ....过了多久呢?我不知道。醒来时见自己被岸边一棵大树的根
挂住了。我想爬上岸,一动身才发现那个落水者还紧紧地抱住我的胳
膊。我不无生气地想,你这家伙,弄得我差点与你同归于尽了。费了
好大的劲才掰开他的手,仔细一看,吃惊得几乎喊起来,这不是绮丽
吗?她半个脸浸在水中,头发緾在树根上。我艰难地把她抱到岸上,
她就僵直地躺着,只穿着一条长裤,上身衣服七零八碎无法蔽体,肚
子涨得圆鼓鼓的,被水泡得泛白。我以为她死了,摸摸她胸口没有心
跳,又用耳朵贴在她鼻子边听了半天,才感觉轻微的呼吸。于是我把
她肚子里的水压出来,擦净她的全身,就精疲力尽地坐在一旁等着她
醒来。
  这一次翻船事件死了六个人。那几天二队的哭声不断,五口漆黑
的棺材(老富农也死了,但没有棺材,尸体也没打捞)并排摆放在禾
场上,仿佛在无言地控诉着什么。
  追悼会开得很隆重,马汉生代表公社革委会致悼词。后来区里发
了通报,表扬了马汉生,说他临危不乱,正确地指挥了抢救,也表扬
了二队的贫下中农,说他们表现了大无畏的人定胜天的英雄气概,批
判了那个老富农,说他散布流言蜚语,代表着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这次事件以后,我和绮丽便熟识了。夏天过完时,我们的感情已
经很深了。那年我18岁她17岁,都还很单纯。她性情活泼,就象快乐
的小鸟一样爱说爱唱。静谧的夏夜,我俩并肩坐在码头的石阶上,头
上沐浴着柔和的月光,双脚浸在黝黑的波光荡影中,一边聆听着田野
里的蛙呜虫唱,一边畅谈着人生,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我还记得她曾
遗憾地说“初中没毕业就下放,书读少了”,并羞赧地宣称她以后要
去上高中上大学,以后再当一个文学家,“尽写出人间的欢乐和痛苦
”。有时,我们一起唱歌,什么“三套车”啦,“夏日最后的玫瑰”
啦,“拉兹之歌”啦,还有在知青中很流行的“南京之歌”啦,凡是
知道的歌都唱。唱累了我就到生产队的瓜地里去偷摘西瓜。呵呵,那
是好惬意好幸福的时光啊,在那富有诗意的夏秋季节,爱情的种子在
年轻的心灵中生根发芽。
   
                (2)
               
   也就在那一年的十月中旬,我因为出身好,“根红苗正”,被招
工到H 市工作,有一千多公里远。记得分别的前一天晚上,我俩又来
到江边,在月光下久久地互相凝视着,仿佛要把对方的音容笑貎铭刻
在心上。我们庄严地立下山盟海誓:海枯石烂永不变心!我们紧紧地
拥抱、接吻,她把我的手拉进她的衣底,让我在清醒状态下第一次触
摸到女性腻滑柔软的肌肤,那感觉强烈得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象着了
火似地在熊熊燃烧,她也忍不住低声呻吟。但我们守住了最后一道防
线。我们约定,每个星期通一封信,让鸿雁为我们架起爱的桥梁。
   谁知道这一别竟是七年!
   七年中我遵约给她去了许多信,而她只在头一年回了几封信,说
她的父母也要下放到二队来。以后就音讯杳然,害得我冥思苦想,终
日坐卧不宁。本想亲自去看看,无奈路途远,工作又忙,各种政治运
动也忙,一直没有机会去。可是尽管疑问再多,时间再久,那颗热恋
的心却从未凉过。万万没想到她奇迹般地出现在这里!我心中的喜悦
就可想而知了。

   我一边说话,一边贪恋地端祥着她。她比七年前长高了一些,丰
滿匀称的体态和高耸的胸脯显示出女性特有的风韵,脸有点黑瘦,大
眼睛依然是水汪汪的,但似乎有点浮肿,一头乌云也似的长发呈波浪
型披在肩头,额前的留海精美地卷曲着——简直可以沉鱼落雁闭月羞
花了!我承认,她整个打扮是过于妖冶了,比起在农村时那朴实无华
真是判若两人。但我很能理解,姑娘爱美天经地仪。在这时候,我甚
至觉得那些奇装异服的男女都不刺眼了。
   我滔滔不绝地讲完了自己的情况,就开始打听她的情况,首先问
到了她的父母,眼前同时也就浮起两个半白头发老态龙钟的形象。
  那年夏天,我曾到过她家二次。她父亲原是省里一个中学的语文
老师,母亲是小学老师。1966年,“文化大革命”初期,她父亲先是
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由于抗战期间曾在国民党空军电
台搞过文书,后又被打成“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划入了公安部制定
的“21种人”,一直停职在家,批斗不断。她母亲受到株连,也失去
了工作。我那时仗着出身好,才敢于踏进那个挂着大黑牌的门。每次
去,她母亲都高兴得不得了,问寒问暖,忙着弄饭弄菜,而她父亲,
那个饱受折磨瘦得皮包骨头的半老头儿,却躺在靠椅上,有气无力地
规劝我“以后不要再来了,免得惹麻烦”——真不敢想象,这老俩口
下到农村怎么能生活下去!
  我想她定会回答:双亲已落实政策平反调回城。哪知她听了我的
问话,笑容一下子消失了,秀眸里泪光一闪,脚步也停下来,半晌才
哽噎着说:
  “他们都,都死了!”
  我的心倏地缩紧了,刹那间简直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后悔提起这
个引起她伤痛的问题。我想安慰她,但又不知怎样讲,只是张着嘴傻
呆呆地望着她。还是她扯了我一把,我才机械地重新起步。一路上,
我没有再说话,倒是她,用着哀哀的语气,边走边叙述着那悲惨的往
事。

  那一年你招工走后不久,我父母都被赶到乡下来了。父亲戴的帽
子是”历史反革命“,与农村的”四类分子“为伍,我也在一夜间从
知识青年变为反革命分子子弟。
  你还记得在二队蹲点的马汉生吗?那家伙人面兽心啊,什么丧尽
天良的事也干得出。可偏偏就是这种人走运——听说他现在调到区里
当什么主任去了。当时他在二队蹲点,蹲得二队越来越穷。72年年成
不好,粮食大减产,生产队长本来要如实向上报告,可是马汉生借口
“会给公社革委会抹黑”,强迫生产队长报了增产。公社正需要一个
这样的典型,区、县又正需要一个这样的样板,于是吃笔杆子饭的秀
才们立刻写出了洋洋数万言的‘先进典型’材料,不但有一条一条的
经验,还有大量的‘事实’呢。一个学大寨的典型就这样树立了。
  马汉生出了名,到处作讲用报告。他说自己“以身作则,带领广
大贫下中农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大灾之年夺得大丰收”云云
。他从此更加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然而却苦了生产队。因为增产,
不但要交征购粮,还要交什么“三超粮”,说是支援世界革命,支援
亚非拉。弄得秋收不久,农民家里就无米下锅。人人叫苦连天,又敢
怒不敢言。
  73年——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年——的春耕季节,生产队几乎到了
一贫如洗的境地。人没有饭吃,四处乞借,每天能吃上二两米就不错
了,不足的部分靠农民祖传秘方“饭少添碗菜”来填补。牛呢,从寒
潮来时起,接二连三冻死好几头,剩下几头也是瘦骨嶙峋,犁都拉不
动。可是马汉生还在公社作报告时讲我队的“形势大好,越来越好,
春耕生产搞得热火朝天”。
  啊,宇光,你能想象么,解放了二十多年的农民竟吃起田里做肥
料用的草籽——就是紫云英——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别的国
家的人民可能作梦也不会想到草籽除了肥田还能填肚,上帝在创造万
物的时候可能也没想到草籽还有这个美妙的用途吧。而二队的社员们
,就象好多年代以前第一个吃螃蠏的人那样,勇敢地尝试着。
  四月的一天,我父亲与几个四类分子一起挑肥料下田。我那个可
怜的父亲啊,早已变得象个木乃伊了,仍然得每天干着走向死亡的重
活。收工时,他看到有人割草籽带回去,不禁奇怪地问:
  “带草籽回去干什么?”
  “吃呗。”一个四类分子回答。
  “草籽能吃?”父亲很惊讶。
  “多放点油炒,吃起来还蛮有味呢。”那个四类分子热心地介绍
,“不过不能多吃,否则肚子会发涨,弄不好还会死人。”
  父亲想到家里也没吃的,就顺便割了一大把放到箢箕里。他一边
往家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从前灾荒之年有人吃观音土,现在发展
到吃草籽了。唉,弄虚作假,大家都会同归于尽....”
   “你在放什么毒!”突然有一个声音在父亲背后吼道。父亲回头
一看,脸都吓白了:
  “马,马主任,我没,没讲什么呀。”
  “哼,历史反革命,诬蔑新社会!”马汉生恶狠狠地说,同时飞
起一脚,将父亲踢倒在水田里,“晚上开群众大会批斗!”
  宇光,我不想将那个阴森恐怖的批斗场面加以叙述。几年来,它
一直象恶梦一样在我脑子里萦迥。声嘶力竭的狂叫,骇人的政治高帽
,五花大绑,喷气式,拳打脚踢——这一切,构成了七十年代初叶中
国社会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恐怕连欧洲中世纪的刽子手们看了也会
自愧弗如。
  我和母亲紧靠着站在一个角落里,浑身打战,哭一声也不敢。天
哪,这就是“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么?
  批斗会开到最后,呼了一阵口号,马汉生走到父亲身后又重重踢
了一脚....父亲本来几乎快瘫在地上了,这一脚,就使他从台沿头朝
下摔下来,当时就昏迷不醒,口吐鲜血。社员一阵骚动,好心人说:
“快送医院吧”,马汉生说:“这是装死,既使真死了,也是应有的
下场!”
  确实,象我们这些当时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贱民,生命还不如一
只蚂蚁值钱!父亲被抬回家后,一直不能动弹,母亲哭着四处求医,
可是谁敢挽救反革命分子的生命呢?拖了三个月后,父亲终于死了,
他,他死不瞑目啊....

  她说不下去了,“嘤嘤”地哭了,但很快又擦掉眼泪抬起头继续
说:
  “父亲死后,母亲悲愤已极,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就到处上访,
从区县一直到省里。宇光,你可能不知道,父亲当年在国民党空军电
台当文书只是为了生计,而且刚解放时就向组织上交待清楚了——可
是,那些接待人员一听‘国民党’三字,立刻就变了脸色,母亲得到
的只有呵斥和怒骂。回到生产队,马汉生说她妄图翻案,就又迫害她
。74年的仲秋,母亲也含恨与世长辞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用手帕不停地擦眼泪。我心时里象塞了
一块砖,沉甸甸的。
  到了我的宿舍,我给她冲了一杯牛奶,让她坐下。她有些拘谨地
打量着房间,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我搬了条方凳在她的对面坐定,
这时我才发现她脸上的皮肤已微微起皱,而且眼睛里似乎缺少了一种
——什么呢?对了,缺少——青春活力。七年前,这双眼睛是那样地
明亮、热情,水汪汪的象熟透了的葡萄,现在呢,虽然还是相当传神
,却透出着倦怠和悲凉。
  
   
               (3)

  我温和地责备道:“后来我写了那么多的信,也不见你回一封信
,难道者都没收到?”
  她露出一丝苦笑,说:“我受到与父母同等的待遇,没有通信的
权利。你后来的信我确实都没有收到。
  “那时经常高喊什么‘重在政治表现’,我十分天真地相信了。
我想,即使父亲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也可以凭自己的表现来争取
进步。于是,我整天埋头干活,不苟言笑,也不再唱歌。我想用汗水
来洗掉家庭留给我的‘阶级烙印’,甚至还异想天开申请入团。可是
,正如拉贾拉特法官说的那样‘好人的儿子永远是好人,贼的儿子必
定是贼’。我在现实面前终于明白了:既然是‘烙印’,便是洗不掉
的,永远洗不掉的!”
  她的话如同重锤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我的心坎。我干巴巴地安慰说
:“现在那种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你要向前看,看到光明。”
  “看到光明?”她缓缓地摇摇头,眼光中流露出无限的悲伤和痛
苦,“我已经晚了....”
  “不晚不晚,”我热烈地说,“一切全在于自己的奋斗!”
  她埋头不语。我又讲了许多话,极力想使她高兴起来,终于没能
奏效,也不知再说什么好,一时房间里静极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室
外,冷风吹得树枝上的残叶发出阵阵低吟哀泣。我拧亮台灯,站起来
准备去食堂取饭。
  “不用了,宇光。”她也站起来,拎起那个精巧的手提袋,“我
,我要走了。”
  “走?”我惊讶地嚷道,“难道我们还用讲什么客气?好不容易
见到你,千言万语刚开了个头,怎么就要走?——绮丽,你好象有什
么心事,讲给我听吧,就象七年前一样。我们是最亲近最知心的人呀
....”
  “不,你不知道我的情况,”她打断我的话,低着头走到门边,
咬咬下嘴唇又说,“我没有职业。”
  “你在说些什么呀?”我叫了起来,“那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会
抛弃你么?难道你(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的情况),你结婚了?”说
完,我紧张地盯着她。
  她怔了一下,脸骤然白了。
  “没有....没有。”她轻轻地说。
  我高兴极了,浑身起了一阵久已忘记的颤抖,一下子冲过去伸臂
抱住她,“我们....要知道,我一直在等着你爱着你!绮丽,丽丽,
我的丽丽,不要再离开了,我们结婚吧!”
  她象惊兔一样跳起来,挣脱我的拥抱,突然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
,哭得那么凄惨那么悲哀,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是灵魂的哭号啊。
我惊愕了,即而慌张了,忙说:
  “绮丽,别,别这样,要是我说错了,就当没说吧。”
  她好容易才止住哭,肩膀还在抽动:“宇光,我明白你的心。我
也是爱你的,我们都发过誓的。可是,我又不能爱你。我对不起你。
你,你不了解我,我....我早就不是处女了!”
  “啊!”我浑身猛地一震,“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象看一个怪物似的打量着她,脑子里飞快地闪出许多推测,很
快又一个个否定了。最后,我的思路被逼着向最不愿意想的地方想去
。啊,我恍然悟出,她已经成了社会上那种我最憎恶最鄙视的下流女
人了!这难道是她——我曾经爱过的她么?一个活活泼泼的倩影闪进
记忆,然而眼前却是真真实实的她!天哪,天真纯洁的她,我最心爱
的她,变成了那种人!她把我心目中的偶象,我的无限美妙的幻想,
都打得粉碎。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保住那些珍贵的回忆,继续做那甜
蜜的梦呢!
  我站立不稳,脸色大概也好难看,她伸手来扶我,我象碰到一条
毛毛虫似地甩开她的手,踉跄着坐在床上。她奔过来,跪在我的跟前
,摇着我的膝盖,哭喊着:

  宇光,你骂我吧,我是有罪的。谁叫我是个女的呢?谁叫我生在
这样一个家庭呢?家庭给了我痛苦,我也给家庭带来不幸。马汉生疯
狂地迫害我父母,其原因也包含着要报复我、惩治我的因素啊。
  他早就想打我的主意了。我刚下放时,他就经常不怀好意地盯着
我,望着我笑,那目光就象刚出洞的毒蛇,那笑声就象深夜里猫头鹰
的哀鸣,令我不寒而憟。但那时我是下放知青,他还不敢放肆,等到
我父母一下放,情形就变了。
  他常常借故找我去“谈心”。“谈心”,一个好动听好冠冕堂皇
的名词,可是包含着的,却是好卑鄙的欲念。开头几次,我还没有看
清他的真面目,还天真地以为,他是真的关心我呢。72年秋天的一个
晚上,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谈了一个多小时。白天我踩了一天的打
稻机,好疲倦,所以我等他的话告一段落,趁机站起来说:
  “今天我累了,我要回去睡觉。”
  “睡觉?就在我这里睡吧。”他邪恶地微笑着。
  我大惊失色:“马主任,你怎么开这样的玩笑?”我一边说,一
边向门边走去。他猛地扑上来,把我拖到床边按倒,手伸进我的衣服
里乱摸。我拼命挣扎,狠狠打了他一记耳光,推开他。他捂着脸厚颜
无耻地说:“你不知道我好喜欢你吗?喜欢得快发疯了!你答应我的
话,对你,对你父母都有好处。你父母可以不再受管制,你呢,也可
以入团,甚至可以推荐去工厂去大学....”
   我怎能答应他呢?我又气愤又害怕地嚷道:“不行!”
  “不行?”他狞笑着,“不管你答不答应,今晚反正要....”说
着又向我扑来。
  我急忙拉开门,大声说:“我要喊了!”
  他楞了,恼羞成怒地威胁道:“你考虑考虑吧,你们一家的命运
都在我手里揑着呢。”
  命运!是的,我们的命运都在人家的手中揑着!我们不能掌握自
己的命运,就象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现实就是这样地不公平。
但是无论怎样不公平,我不能出卖自己的贞操,这也许是我唯一能够
自己掌握的东西了。我必须保卫它!
  我冷冷地说了声“随你的便吧”,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以后,我就明显地感到了他的迫害。父亲惨死后,他并不放过
我们母女。母亲上访不成,回来被他整得死去活来。他逼迫生产队把
我们赶到一个破牛棚去住,还减发我们的口粮。74年夏天,母亲病倒
了,一病就起不来了。我望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心里象刀割一般。难
道老天非要逼得我孤苦零仃不可么?我想不明白,失声痛哭。
  九月的一天傍晚,母亲睁开眼,声音微弱地说:“丽丽,你能不
能弄点东西给我吃?我很饿。”我霍地记起,我们已有二天粒米未沾
了。自从生产队减发我们的口粮后,我就拿仅有的一点家当去卖了买
 米,或者偷偷到好心的农民家里去“借”。但是,现在已无东西可
卖了,我也不能老到别人家去“借”,怎么办呢?母亲生我养我,难
道我连这个起码的要求也不能滿足她吗?为了母亲,为了我唯一的亲
人,我什么都可以干,我要挺而走险!于是我强忍住泪,轻声说:“
好吧,妈妈,我马上去弄点吃的。”
  我走出牛棚,思索着去弄点什么东西。啊,世界如此之大,物资
如此之丰富,竟连我们得以苟延残喘的食物也找不到吗?!忽然,我
想到生产队还有一块红薯地没有挖。对,挖几个红薯来充饥。借着夜
幕的掩护,我悄悄地奔向红薯地,挖了十多个红薯,在河边洗净,就
赶快往回跑。哪知刚到村边,一支手电光射过来。
  “谁?”有人喝道。
  我一听,是马汉生的声音,这真是“冤家路窄”啊。我赶忙把红
薯丢到稻田里,可是晚了,马汉生走过来,用手电照照田里的红薯,
冷笑几声:
  “好啊,盗窃生产队的东西!”
  我申辩道:“我妈已经二天没有吃东西了,我想....”
  “我不管那多!”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他妈的,不吃敬酒吃
罚酒,到公社去!”
  第二天,马汉生吩咐民兵给我挂上一块“盗窃犯”的大木牌,强
迫我站在集镇街中央的桌子上示众....啊,宇光,你想想吧,一个姑
娘家在大从广庭之中这样站着,四周是无数痛恨或取乐的目光,是奚
落或淫秽的嘲笑,没有同情,没有帮助,只有屈辱和羞耻,哪个姑娘
能够忍受呢?天地虽这般广阔,却没有我的立身之地,我还不如死了
好!
  黄昏时我被释放了。我跑到湘江边,对着滔滔的江水嚎啕大哭,
就象二胡名曲“江河水”中所描述的那个女人一样哭着,向天空、向
大地、向江水哭诉着。江水轻轻地呜咽,残月在黑云中时隐时现,周
围的蛙鸣虫唱在我听来都是凄惨的哀声。我准备跳进这条养育了我的
大江,让我的灵魂在江中寻得幸福和安宁吧。

               (4)

  那时,我想起了你——宇光,想起了我们共同度过的那许多美好
的月夜。是的,我留恋生活,尽管它是这样的不公道;我留恋青春,
尽管它是这样的多灾多难。可是,我怎么再活下去呢?“永别了,宇
光;永别了,妈妈!”——啊,妈妈,我的母亲!我去了,难道让她
无依无靠地挣扎在世上?她受了那么多的辛酸,难道还要让她受伤的
心上再插上一把刀?而且,她,三天没有吃东西了!
  我飞快地向红薯地跑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扒了几个红薯正
要走,突然一条黑影扑过来,把我摔倒在地。我以为碰见了看守的人
。但很快我听出是马汉生的声音:
  “又让我抓到了!真是贼心不死!我知道你会再来。”他得意地
笑着,“现在答应我吗?过去的事可以一笔勾销!”
  “不答应!”我大声说,“放开我,不然我就喊人了!”
  “叫吧,谁也听不见!”他阴险地压到我身上,“再不答应,明
天再绑你去公社,还要将你们赶出牛棚,叫你们无家可归!”
  他一边说着一边扒我的衣服,我虽然反抗着,可这反抗是无力的
,因为我想起可怜的垂死的母亲,马汉生是做得出这毫无人道的事的
。为了母亲,我....我象木头人一样躺着,任由那畜生发泄着他的兽
欲。
  呜....呜呜,宇光,我,我有罪,我是个下溅的女人,你,你恨
我吧,你,你能原谅我吗?....我勉强拖着被玷污的身子回到牛棚,
赶紧点上油灯,一看母亲,我吓得惊叫起来,母亲显然已是弥留状态
。我连声悲呼:“妈,妈,你醒醒吧,你看看我吧....”母亲艰难地
睁开眼,看见我就咧咧嘴,大概是想笑一下。她用极微弱的声音说:
  “丽丽,你要记住,你的父母亲都没有罪....你,要活下去,等
到那一天....”
  母亲的话没有说完,头一歪,就永远地离开了我!
  “妈妈,妈妈——”我伏在母亲身上放声大哭。
   ......
  母亲死后,我再也不想在生产队呆下去,就开始到各地流浪....
最后来到这个城市。

  我的心一阵阵绞痛。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我沉重地问道。
  “找你?我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哪还有脸来见你啊。”
  我慢慢地捧起她的脸蛋,凝视着那双曾经吸引过我的大眼睛,久
久没有开言。她猛地向上一跃,扑到我怀里,紧紧地抱住我,呜咽着
。我抚摩着她的头发,告诉她,这样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现
在有政策为所有蒙受冤屈者平反昭雪,她的父母真若有灵,也一定能
瞑目于九泉了。
  “真的吗?”她仰脸望着我,破涕为笑,“那我就了却一桩心愿
了。”
  这一刹那间,我好为我们的人民所感动,他们受了那么多的苦,
要求的却是那么少,死后仅仅只要“平反”一下就行了....
  “这些年我还有一桩心愿,就是想再见你一面,”她又说,“现
在,我滿足了。”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吻了我一下,随即挣脱开去,退到门
边,说:“宇光,我走了,祝你幸福。”
  “你到哪里去?回来!”我喊道,“你没有错,我也不会怪罪你
,你不要走!”
  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走,不能让她再去走那条耻辱之路!
   “宇光,你是一个清白的男儿,一个正人君子....我的身子是脏
的,我不能坏了你的名声。我爱你,但是,你忘记我吧!”
  她留恋地盯了我一眼,又环视了一遍房间,蓦地转身出去,把房
门一带——
  “呯”!
  我弹簧似地一跃而起,拉开门跑出去,大声呼喊:“绮丽,你回
来,你不要走!”
  但她的身影迅速地融入茫茫的夜色之中。我的心象被谁割去了一
块似的痛得厉害。一阵凉风吹过,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我决定第
二天去找她,一定要找到!
  谁知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同事告诉我,有人发现靠岸的江面漂浮
着一个精巧的人造革小手提袋,岸上还有一只高跟鞋,看样子有个姑
娘落水了,有关部门正在组织打捞....
   “啊,绮丽!”我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向江边跑去。
  江边空荡荡的,碧澄的江水依旧平静地流淌,仿佛什么事也没有
发生。这条古老的江啊,带走了多少美好的时光,又淹没了多少痛苦
的岁月。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月色迷蒙的码头,耳畔仿佛又响起了
清越动人的歌声。然而,绮丽,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湘江水潺潺地流着,就象腼腆的少女一样温顺、平静。它带着我
的回忆我的思念我的愿望,日夜不停地向前流去、流去....

kgbg 发表于 2006-3-17 10:13:12

秋水依然,伊人不见,楼主可否把每一行改宽一点呢

az3434 发表于 2006-3-21 05:50:38

感人肺腑。万恶的文化大革命,万恶的专制主义,什么时候我们的人民才能真正拥有人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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