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兰亭会
兰亭会半月一度的兰亭会可算是越州近地文人骚客的节日了。兰亭会,自然是效仿当年王右军在会稽山下的诗酒之会。会稽山风景甚美,修竹满山,曲水幽径,飒飒风来,竹叶萧萧,甚是清爽,正是个绝佳的风雅之地,也难怪当年为逸少选中。兰亭自唐末兵后荒废已久,也不知是谁最先发起,最早也只是三月三日曲水流觞,后来日渐频繁,形成了每月初一,十五的定制,到了现在,早已是东南闻名,连附近杭州、秀州、苏州,乃至江宁府的文人雅士都专程赶来。来的自然都不是凡人,虽是人人皆可至,但非胸中不俗之人,又何敢在会上露面。
“西岩兄”
“子均兄”,鲜于湘淡淡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一路上不断有人叫着他字号,他也都一一应了。鲜于湘刚从湖州迁越不久,在兰亭会上还是个新客,但早已是名声在外的后起之秀。连越州公认的诗魁一钓翁都说他的诗清新飘逸,有俊气拔于淡泊之中,对他温和谦慎的人品更是赞不绝口。鲜于西岩若以此自骄,也就不是一钓翁钟爱之人了,故来会数次,声名日盛,好一个少年才俊。
其实他早已看出,兰亭会在今朝诗会中虽已属极雅之上品,但仍不乏附庸风雅,沽名钓誉之徒。毕竟,能得一钓翁这样的诗坛长老一句赞词,胜寒窗苦读十年。但一钓翁毕竟不是泛泛之辈,对那些以诗投名的人不着一眼,偏看中了鲜于湘这个无意功名,淡泊自适的人。有了一钓翁赏誉,再加之文采气度斐然不凡,不久他便由初来的无名之辈变成现在人人欲得一交之风云人物。鲜于湘对这些繁文缛节倒很是不耐,之所以仍然次次到会,是因为他知道会上藏龙卧虎,若一钓翁和他自己这样的人也必然不少,冀得知己二三子而已。但他最想见的人,还是那位白衣萧公子。
似乎无人记得起那位萧公子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来的了,他也绝非次次皆来,短则一两月,长则半年甚至大半年都不来。但凡是参加兰亭会的人,没有人不知道他的。从来一袭白衣,俊眉修目,风度极是不凡,即使在兰亭会这样的场所也能从人群中一眼辨出他来。他的诗文不为章法所羁,然自有一股清逸超旷之气,似不食人间烟火语。兰亭本以诗文会友,此人气度却足以举座皆惊,盖诗文之髓本是境界,境界至而姿态自生,此即一钓翁所谓不作诗而胜似作诗之人。然萧公子非止诗文人品出色,风雅之技似无一不通,偶试弦音,如空山响泉,清境超拔物外,曲罢满座寂然,移时方才抚掌称绝。行令时满饮十数觞毫无醉意,更是举座侧目,诗中酒鬼甚多,也鲜有人敢与之一较雄雌,而仅有的几个敢上去一试的据说喝得不省人事,他却帮忙将人扶到车上,飘然而去。最后令此人几乎被神化了的是他竟然会武功。大约一年前一次会上忽有人落水,满榭的人看着他从水亭直掠过去,足尖在几片荷叶上一点,便将落水之人救了上来。塘侧掌声雷动,但他施展了如此惊人绝技之后却面带忧郁,不发一言的去了。待到下次赴会,有人问及时,他却只笑笑,绝口不言此事了。
这个传奇之人却还有一个最大的神秘之处,就是从来无人知他姓名,更不知他是何方人氏,家居何处,只知道他姓萧,赴会之人都叫他萧公子,加之总着一袭白衣,于是白衣萧公子之名便流传开来。而且他凡赴会日暮必然离开,也无人知他去处。会上常有人于晚上设宴赏月,本是难得清境,相邀数次,他却也从不参加。知他根底之人似止一钓翁一人而已,而一钓翁也从不透露分毫,至亲好友苦问时甚至叹息一声,仍不发一言。
鲜于湘是三月前方才赴会的,三月间,萧公子未露过一次面,鲜于湘倒早已被旁人之口撩拨得按捺不住,只想见见这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竹径通幽,伴溪而入,几道曲折,更凭添了幽深之趣。再过一折,忽见鹅亭旁站着一人,一袭白衣,身材颀长,正悠然赏着竹林清溪之景。鲜于湘曾四方游学,见过清奇之人不少,但此人却实实令他吃惊,向人所言不谬,果然千万人中一眼必然认出。真个飘洒恣肆,纯一闲云野鹤世外逸人之态。那人看到他来,转过身来,“这位可是鲜于先生,到此片时,已是久仰了。”“足下便是萧公子吧,在下也实是久仰了。”萧公子颔首微微一笑,步出亭来,二人缘径向林间走去。
略一接触,才发现此人果是不凡,与之相处,如临春山绝顶,清空深远,又如沐清风朗月,恬然冰彻,只觉身上俗气祛尽。若非鲜于湘这种宁静致远之人,也难深味其中妙处。萧公子显也觉出鲜于湘不凡,一时二人几有相见恨晚之感。兰亭能得此人,此会不虚矣。鲜于湘自己已是淡泊无拘之人,此人洒脱不羁竟还远胜于他,未足半日,鲜于湘对此人已心生敬意,此等人真当世罕有也。但他终不免觉得此人仍非云间野人,若真是无羁闲人,又怎用得着隐匿姓名。
转眼日已西斜,萧公子起身作别,两人却都还意犹未尽,一面说着要走,一面仍不免在水亭中再留片时,不觉天色转昏,阵阵竹风吹进亭来,很是清爽,萧公子自赴会以来还从来没留到过这么晚。他看看天色,终于站起身来,“不觉竟谈至此时,在下还有事,不得不暂别了,下次再来,必当与兄一醉。”鲜于湘早知他脾性,也不挽留,一直将他送到山门。他却觉得一路上萧公子神色略有异常,虽风姿不减,却忽然显得很是疲惫,大约是畅谈终日累了吧。出山便是荒郊野地,离城既远,暮色深沉,便显得甚是苍凉。送君十里,终有尽时,二人挥手作别。萧公子的脸色在斜阳最后一丝微光下似乎白得厉害。“公子有些不舒服么?”萧公子笑笑,“不妨事。”鲜于湘目送萧公子身影在暮色下渐渐远去,那颀长的身影显得很是瘦削。那身影似乎摇晃起来,喝醉了吗?鲜于湘酒量不大,今天他们分明没有喝过多少,他是……还没容得他多想,那身影竟然已倒下了。鲜于湘奔了过去。他终于知道萧公子为何日暮必归了,他显然病得不轻,全身冰凉,一阵一阵的颤抖,几乎不省人事,清凉夜风拂过,似抖得更厉害了。“萧公子,萧公子!”萧公子微微睁开眼,看到鲜于湘,挤出一丝苦笑,“我就这病,每天晚上都发作,我……”他忽然咳嗽几声,几乎咳得呕吐。“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萧公子摇摇头,“不在……此地,兄若……真要帮我,离城三里有客栈……”鲜于湘勉强扶起他,夜风清冷,荒野萧条,一段路走得说不出的艰难。最后一段是鲜于湘将他背过去的。鲜于湘白天就觉得他虽风姿卓秀,但未免过于削瘦了些,脸色也未免过于苍白了些,先前还以为餐风饮露的世外高人大抵如此,也加注意,现在才发现他竟然还有宿疾。
鲜于湘醒来时,天已大亮了,淡金色的日光从窗户透了进来。昨天照顾萧公子,四五更才躺下,不觉竟一觉睡到现在。在看对面床上时,萧公子竟已不见了。鲜于湘下了床,四处看了一翻,都没有,出去问店家,才知道萧公子一早便走了,朝那个方向走的?城里。其他的,店家自然也不知道了。鲜于湘慢慢往城中走去,真是个奇人,如此清疏俊逸的人,竟然有这样的病。看那症候,倒像是纵酒过度一般,但他那样的人,又怎会喝成这样,再说,那也不是日日发作的病。
萧公子已有数次未来了,鲜于湘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见到他。人生一知己毕竟难得,何况他对萧公子已不仅是知己之感,更是一种敬服之情。他自是绝不会将萧公子的病向外透露,他担心的是萧公子被他发现秘密,会不会从此不来。他若不来,是没有一个人能知道怎样找到他的。说不定只有厚着脸皮去求一钓翁,但一钓翁又怎肯透露给他……
一面想着,举步往竹间走去,忽然眼前一亮,流觞曲水旁正站着个白衣身影,不是萧公子又是何人。“公子”,鲜于湘竟有些激动。“鲜于兄”,萧公子回过身来,微微笑道。又是一日清欢,萧公子绝口不提那晚的事,鲜于湘也不便问,便纯如两个兰亭清客一般游赏竹间。今日细看,才发现萧公子斐扬神采中确有明显的憔悴之色,上次怎么从未注意到。日渐西斜,萧公子仍是一副微醺之态,鲜于湘倒先有些急了,想到那日的事,他不由有些脊背发凉。萧公子也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微微笑了笑,“我是该走了,不然只怕……”其实二人面上俱有不舍之色,这一别,又不知几月后才能相见了。鲜于湘想开口说什么,却又没有说。萧公子怅然一笑,步出水亭。
萧公子确不常来,结识鲜于湘之后,几乎是三两月一次,已经算是他赴会以来最勤的了。交游既久,鲜于湘对他愈发的佩服,但他也越来越觉出萧公子似有某种难言之隐。三月三日,曲水流觞,,满山竹风,落英缤纷,正是风流时节。一钓翁年事渐高,已不常至,萧公子和鲜于湘自然拔得头筹,满座喝彩,宴毕人散,二人步入林间,小憩片时。今日喝得有些多,萧公子已显出几分醉态,也难怪,他不但觞至时喝,等待流觞时也在不停喝着。萧公子一向风流不羁,半醉时却很露出些伤感颓废的颜色来,和他风姿彻朗时简直判若两人。又是一阵风来,满山修竹飒飒作响。萧公子斜倚竹根之下,击节轻歌起来,他没有自己作歌,却唱了首苏学士的行香子:“昨夜霜风,先入梧桐,浑无处、回避衰容。问公何事,不语书空,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朝来庭下,飞英如霰,似无言、有意催侬。都将万事,付与千钟,任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音调很是凄伧。鲜于湘一向觉得萧公子于本朝气度之外还很有些魏晋之风,任浪似子猷,醉时若中散,狂放处又不减太白,却还不见他有如此颓废之时。一面唱,一面继续饮着酒,不知为何,竟还断断续续的笑着,不知道在笑什么。斜晖入林,风已很有些凉了。萧公子却毫无要走的意思,竟似要醉眠林中一般。“萧兄”,看来他是醉了,但也绝不能让他留在此地。“萧兄”
“……今日……高兴……就在此地……”他口齿已有些不清,是真醉了。
“萧兄,你醉了,还是先起来,我陪你出去。”
萧公子忽然笑了起来,“醉了……又怎样,我……日日如此……今日……又有何妨……”
鲜于湘勉强扶起他来,害怕他忽然发作,不敢缘径而去,只好从竹林间穿了出去。萧公子一面走一面断断续续的笑着,不知在笑什么。
终于出了竹林,天气已很有些寒了,仲春正是如此,白天淡日轻洒,气候很是和煦,一到日落,气温便会骤降。一阵风来,又带上了严冬未褪的刺骨寒意,吹上二人带汗的衣衫。萧公子一颤,忽然呕吐了起来,吐得满地都是,身子不住的摇晃。鲜于湘勉力扶住他,“别喝那么多酒了,酒量大也不能这样糟蹋自己身体……”萧公子抬起头,面上带着奇怪的笑容看着他,摇摇头,忽然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我是谁,过几天到钱塘天风庄找我吧。”
鲜于湘本是无所羁绊之人,杭州也并不远,十六日一早他便上路了。他不知道萧公子为什么会忽然把住所告诉他,也许只是酒后真言,他也想过就这样贸然便去是否不大谨慎,所以他仍然参加了十五日的兰亭会,也许萧公子发现失言会回来找他。但是萧公子并没有来。于是只有他去了。
天风庄并不难找,就在环绕西湖的群山之中。但毕竟山路曲折,鲜于湘赶到时日已近昏了。一座巨大的庄园竦立在山坳之中,窗户上透出荧荧的灯火来。会上的人都怀疑萧公子出身名门,却未想是这么大个庄子。鲜于湘整整衣冠,向前走去。此时来得并不好,萧公子的病又发作了怎么办,但身在山中,天又暗了,却也不好回去。
本是个肃穆的大庄子,走得近了,却渐渐听到庄内传来嘈杂之音,似有一大群人在喝酒划拳一般,难道来得不巧,庄主正在宴客?回看天色,已是一片暗蓝,路上也没有灯,鲜于湘硬着头皮敲敲门。没有人应答。他再敲了敲,还是没有。略一用劲时,发现门竟是开的。里面透出昏暗而晃动的灯火来。再叫两声,还是无人应答,鲜于湘走了进去,偏房都漆漆一片没有灯光,正堂却灯火通明,鲜于湘向前走去,一股浓重的酒气夹着幺五喝六的声音扑面而来。鲜于湘怀疑他是进了赌场。昏暗的灯光照着堂中零乱的人影,酒气熏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每个人显然都醉得差不多了,眼睛通红的望着桌上的一堆堆筹码和中间正狠命摇晃着骰子的人,夹着乱七八糟的粗鲁吆喝。上首是个着白衣的年轻人,披头散发,脸色苍白,眼睛浮肿,脸上和衣衫上满是道道各种颜色的酒痕,手边放着一坛酒和一柄没有鞘的剑,憔悴的目光也僵硬的盯着那碗中的骰子。鲜于湘本能的反应是退出去,他虽然游历各地,却也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这本来就不是他这样的人来的地方,也不是萧公子那样的人来的地方。但他没有,因为他终于认出那白衣人就是萧公子,那就是兰亭会上的萧公子吗?萧公子也抬起头看到了他,脸上的僵硬的神情一时竟没有变,似在努力回想什么,他终于认出了鲜于湘来,“是你……”他喃喃的说,他忽然大喝一声,“滚!你们都给我滚!”在场的人背对着鲜于湘,正赌得起劲,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断喝吓了一跳。
“滚!都滚出去……”
“公子……我们的赌本……”
“拿着快走……”他抄起手边的剑朝那群人扔了过去。
“公子……别……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萧公子倒在椅子上,似已没有力气,“你们下次再来好好算吧,不会少了你们的……”
大厅里瞬间之剩了两个人,灯影晃动着,空落落的竟有些可怕。
萧公子很久没有抬起头来,忽然他又开始咳嗽,全身颤抖起来,双手紧紧抠住了桌沿,垂下头去,口中吐出大股的酸水来。
鲜于湘急忙走了过去,他的病显然又发了。鲜于湘扶起他来,“卧房在哪儿,我扶你回去……”萧公子抖得厉害,牙关也在不断撞击着,“右……右边门廊出去……便是……”
鲜于湘撩开床上胡乱堆着的衣服和空酒坛,扶他躺了上去。再返回大厅,将灯拿了过来。
萧公子脸色惨白,额上沁出大颗冷汗,仍然处于发作的痛苦之中。鲜于湘在他床头坐下,一句话也没说,他也说不出来。
过了很久,萧公子平静了些,面上露出一丝惨笑,“你没有想到我过的是这样的生活吧…………所以我不能让你们知道我是谁,我住在什么地方……我本不是你们那样的人……”
鲜于湘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我…………的确没想到……”
“你本就不应该想到……我本是江湖上的人,不是你这样真正的风雅之士……”
“你……”
萧公子接着说了下去,“你已经看到了,这才是我的生活,只有兰亭会的时候我才是萧公子,你不必问我为什么是这样,我只能说人一陷进去了想出来也难了……我这病,本就是我自己作践出来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几个月才去兰亭一回吗,我每天都赌,赌赢了才有钱到兰亭去一次……”
鲜于湘望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从小便喜欢吟诗作赋,有时人做他不该做的事反而做得更好……能去兰亭会上看看,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我心满意足了……”
萧公子睡过去了,鲜于湘默默的坐在床头,望着他。一阵风来,将灯吹灭了,月色入户,很是清明。鲜于湘站起身,推开门,走到院中。风冷冷的掀着衣襟,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觉得好就给我加威望,我不要积分。 建议给楼主减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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