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场上的散步》序言
不仅商业世界,即使思想领域,我们时代也在进行着一场有史以来规模最为庞大的生产与破坏,任何产品都短暂得出奇,而每一次破坏却几乎都是永恒的,仿佛连“永恒”也跟时光女神一样忙碌。显然,她并非缺乏时间,而是她的时间已被那些短暂物眼花缭乱的表象充满,以至分不出一点时间来关心自身的存在。但是,在这个一切都会耗尽或埋葬的世界里,同永恒相比,有一样东西会倒塌、毁坏得更加彻底,同时又留下更少的痕迹,那就是记忆。不管是幸福的记忆,还是痛苦的记忆,都如翡翠鸟筑于海波之上的巢,在自身之外,找不到一处可以停居的地方。世界像一个岩洞间拒绝回声的笑话,揭穿后又总能得到法律庇护的谎言,诗意虽存在于生活之中,但生活却试图忽视诗的存在,它甚至蔑视这一存在,因为正是诗所揭示的存在的真相使生活显得踯躅狭隘,忘恩负义。1我们都知道,在穷土僻壌,一个少女眉清目秀就可以称得上美丽了,山花野溪非但未能将这一美丽淹没,反与之相得益彰,更昭示出野性之果的令人陶醉之处;因为人秀不同于物美,为感觉而存在的人秀是独一的生灵美,有意识的生灵美,有欲望的生灵美,一旦其个性,即露珠般闪烁的心灵,显示出某种稚嫩而完整的形象,她的美就如为蜜蜂准备的花的子房一样绽开,她的美就如古代神秘图腾在祭坛上唤醒的一个又一个意境,不知不觉地渗入观察者心田,成为更高形式的梦。假如她来到城市,就很有可能被大街上糜烂闪烁的虹彩吞噬,她的天真成为野蛮的象征,她的活泼更是缺乏教育的标志,其自然之眉也暴露出她对“时尚”从来就没有过殷切的渴望,因经常小鹿般奔跑而健壮异常的腿走在大理石地面上也显得不再轻盈,似乎地心的引力都集中在她的脚下,大地也因她的到来而滞重、倾斜。退一步讲,如果这位少女的确天资独异,以至媒体镜头都向她表示臣服,以至杂志封面都愿意为她让出篇幅,以至选美舞台也乐意挽留她的脚步,但在对形式的感性之美有着深刻研究的专家的显微镜下,她的优点会缩水,缺点却得到了放大,就如不可逼视的太阳在学者撰写的教科书上也布满致命的黑子一样。而且,当观察者对她的形式已无可挑剔后,就会开始对内容的关注,而内容是永无限度的,它不像形式,总能想象出一个接近于完成的境界;而每个人对内容的接受力都跟自己的容纳度有关,每个时代对内容都有着不同的要求,每个群体更有着不同的趣味,即便是单一的个体,在不同环境与不同时间里也有着大异其趣的憧憬。总之,她离开自己的家乡越远,她被掩埋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一旦她对家乡做出永久性的“弃绝运动”,就几乎不可避免地遭遇到被遗忘的命运。
一位少女是如此,一部作品亦然。在所有无生命的物体中,在人类创造出来的一切事物中,书离我们最近,可以说是另一个自我,因之也就同我们一样难以牢靠地掌握自己的命运。一般说来,按照造船技术规则所建成的船舶都有一段可以信赖的航行期限;然而,与造船一样精心写成的书却很有可能在诞生的那一天就悄然沉水了。作品只要离开作者,就意味着它已踏上危机四伏的旅途,它所走的并非通往真实的道路,它的每一步都蕴藏着遗忘的陷阱,毁灭的过程如此短暂,而旅途又如此遥远,不要说行走,即便望上一眼也是令人恐惧的,甚至不必去望,单是想上一想都需要非凡的勇气。况且,对我们的书籍而言,在艺术准则中找不到它永葆青春的秘诀;就像对我们的身体而言,在一大堆医学典籍里也不可能发现永葆青春的秘诀一样。倒不是因为这些书真的不为后人需要,也不是因为书的作者没有把真实的生命灌注到作品之中,而是因为艺术的准则除了依赖于种种可变的、不稳定的以及不可信赖的物质因素之外,它还依赖于人类的同情心、偏见;依赖于世人的爱与憎、礼节、信仰、道德观念及各种学说。这些东西本身不可摧毁,却常改变其形式,并发生在短暂的一代人身上。总之,一本书如果能在时光女神所织的布中占据一朵花的位置,就可以算是一个奇迹了!
但人毕竟是会说话的生命体,自诞生之日起就行进在通往语言的途中,言说不是欲望,而是本能,无论醒时还是梦中,我们都处在倾诉的激情之下,以至于诗人做如是感叹:“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2换言之,于词语存在处,物则保留了它固有的完整。我们必须通过语言来思考世界,认识自身也需要通过语言。语言使我们飘离外在,也使我们到达内在。但语言并非仅指说话,因为说话是个变数,远不是一项固定财产,由于惊奇或恐惧,人会突然失语,有时出于疲倦或厌恶,也会失去说话的兴趣,甚至仅是因为到了一处陌生地方,由于没人能听懂我们所说的,我们也就只好掐死了询问的念头——沉默了。任何人都有沉默的时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离开了语言,不,他还在言语之中,沉默是一种更为深层的表达;文字是沉默的产物,思想在静寂而虚空的黑暗中孕育,可以说,沉默是写作的开始,而且这种由于长期沉默而到来的写作冲动是难以抵御的,它会突破你的防线,并甘冒被时间击败的危险。
本来,我更想奉献给读者的是一部诗集,对我来说,朝拜诗神的时日更漫长,报答她的愿望也更强烈,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她的青睐持有更大的信心;事实上,在她面前,我是一个屡次考试均不及格的学生,我之所以愿意抓住一切时机为她效劳,是因为我正在失去这一效劳的能力,我已搭上时光的航船,正在向自己的青春告别,原本就影影绰绰的她更迅速地隐退到遥远的背景之中,我能够捕捉到的仅仅是她那颀长影子的一部分,甚至是影子中的影子。我不能指望在以后漫长而单调的旅途中还有如此令人心醉神迷的时刻,要知道在这盲目的大地上,寻找一位秀色可餐的姑娘,比寻找一处古迹困难得多,因为她是匿名的,活动的,并对她不愿垂青的探访者有权加以拒绝;而且由于渴望之力的丧失,我的发现之眼也逐渐封闭了。——曾几何时,在乡间,在都市,从我身边经过的女性身姿无一不似完整的古代石雕胸像那样从每个路口、从每处绿荫下向我骚动不已的心田射来美神之箭;而现在,那些稍纵即逝的倩影再也不能替我补充美神那些残缺的部分了。这景象就如一个囚犯在码头上无意间发现一位少女,她的绝伦之美瞬间就唤醒了他对青春的无限依恋之情;而且这位少女也把视线投射过来,仿佛要在他所站立的地方发现一棵“在风中吼叫着向大自然叙述植物旋律的树”3。要知道对美的观察永远也不会疲倦的眼睛,原本就是为了在孤独庭院里放射她的光辉的月神和仿佛世界最后一滴血在海的女儿睫毛上滑落的黄昏准备的呀!蓦然而至的激动使他哽咽,以至于失去了向她呼唤的机会。当他清醒过来(这无疑得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铃声敲响了,这个命中注定的囚犯拖曳着他的刑具上了船,回头顾盼时,发现她已与混浊潮水、苍茫天地凝为一体,显然,她已不可能为去者而遥望了。少女没有对他产生任何概念,连构成一个崇拜者的概念都没有,如果有,也只能是一个不可以寄托任何希望的流放者的概念。可以说,那双星星般闪烁的眼睛还没有来得及把他完整容纳就将他释放出来了。
一阵痛苦,一阵还不是爱情的痛苦!
——乔伊斯
——驱使他的泪水流出来,奇怪的是这泪水非但未能阻挡他的视力,反而把少女的幻影从水底荡漾出来,从而使这一形式很快得以确定、理解、铭记。一方面,他的“流放地”不可能存在如此永恒的青春,也不可能呈现如此不朽的美;另一方面,在这一少女身边停留是不可能的,再找机会与之重逢也是有风险的,这就骤然给她增加了一种魅力,如同有的花朵因为衰败得快而彻底使我们无法忘返地流连时所具有的魅力,如同故乡由于霍乱、地震或战争使我们不得不离开、离开后又无法前往探访时所具有的魅力。——他的绝望是如此深重,以至于不跪在船头上长久祈祷就不可能平息。——而诗句正是这一祈祷的表现形式。
当我把诗歌文本送到同学王怡福处4,请他作为“普通读者”审视时,孰料,他困惑之余,提出一个颇带蛊惑性的建议:“很遗憾,当我对诗歌尚有感受力的时候,你写不出值得感受的东西;现在,你似乎已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可我的‘诗耳’却已被岁月的尘土锈住了。如果你真的需要我来阅读你的作品,最好先把自己精神世界的建构过程图画出来。有位法国评论家说过:现代小说以《墓畔回忆录》为榜样。记住:最雄心勃勃的创造可能是一幅法国社会的图画——或者是个人对失去时间的回忆。5至于你,当然不具备描绘中国社会风俗画卷的能力,可谱写个体心灵成长的乐章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毕竟每个人的心灵都有一段不可能被他人替代的成长过程,不是吗?”“照你这么说,我就只好亲自做自己女儿的牧师,替‘求婚者’开路了!……据蒙田说:某个民族有这样一种习惯,新婚那天,天主教士走在新郎前面,替新娘开辟道路,以消除丈夫的怀疑,免得他好奇地追究,新娘到他家时是处女还是已在和别人的恋情中破了身。6”“这的确是个好办法,那些生活在古代的先民们无疑是知道怎样才能达到幸福的。其实,幸福的原因很简单,就是给生活保留一些神秘。”“诗歌——我是说现代诗歌——也许正是保存生活之神秘的另一种形式,写作者也不理解其存在并展现的原因。他写作,是因为被某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所驱使,他写作的过程,兴许就是克服恐惧或被恐惧战胜的过程。而且,用生命原型写诗的人,其‘妻子儿女’原本都是带在身上的。希罗多德《历史》第二卷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埃及有些士兵叛离,国王追上来,肯求他们回去,请他们不要离弃祖先奉祀的诸神,不要离弃他们的妻子儿女。据说,这时有个士兵指着自己的生殖器回答:国王,我们的妻子儿女在这里,只要有它,我们到那里也不愁没有妻子儿女。7同样,诗人的‘妻子儿女’也是带在身上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表现物是‘笔’而不是别的什么。”“的确,既然你已经砌好了屋子,何妨再费把力修一段通往屋子的道路呢?让旅行者在发现道路入口的同时,就能很自然地想到:在道路尽头也许还有尚未开化的野人炊食,这怎么可能不是一件快事呢?而且,不但是我,对那些想了解‘诗与真’之辩证关系的人,这一工作也不失其意义。进言之,艺术是抵御时间的武器,它昭示着某种更为可靠的未来,任何爱情如果不与语言结合起来,就很难在时间打击下捍卫其领地。”“我知道,只有一本书才是爱情愿意居住的地方……我不知道别人如何,至少我所经历的那个爱情需要一本书,需要一本书来做它的棺木。”“其实,对于某种爱情而言,一本书既是终结者,又是启始者,爱情只有进入语词之林才能获得拯救,那些飘离我们的时间只有通过艺术才能部分地被保留。”——正如浮士德不可避免地要落进魔鬼的圈套一样,我也向这巨大的诱惑屈服了,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我接受了这一挑战,因为撰写这样一本书的欲望,在我意识深处早就暗暗地滋生了。8
然而,这样一种自传式样的写作,却跟盗墓相似,把过去的自己从时光铸造的坟墓中发掘出来,其困难程度堪与潜水员从沉船里打捞死者遗骸相比。你必须具备在暗流中泅水的本领,同时又不缺乏如坚信耶稣之必定复活的信徒所具有的耐心与勇气;可是,即便你真的把残骸打捞上来,也不可能再赋予它古朴的青春与旺盛的活力了。它甚至会在你描摹其轮廓的过程中风化殆尽,你能体验并保留的只是它再一次死去所带来的更为深沉的悲哀。此情境,就如追随若隐若现的云柱去朝拜一座神殿,到达时,岁月的恶意却只向我们呈献孤独重扼之下一个雕像的影子,而实体已迁移至他处!——哪个记忆中的“自我”,显然已“是一个对镜子感到害怕的人”9,对“人生的真谛”10似乎已有所理解以至于不屑再去讨论的人,很危险地悬在时光的峭壁上——
仿佛有裂痕的东西在最轻微的撞击下也会破碎。11
——奥维德
此外,当我提起笔,试图掘开记忆中已经凹陷的泥土,重塑那个似乎曾经存在过的所谓“自我”时,深感自己正如卡夫卡笔下的“土地测量员”,深夜到达一处陌生村庄——此村庄之所以陌生,是因为我从未到过,我到过的是另一些村庄,这一村庄是我单靠渴望之力“抽象”出来的!显而易见,这种“测量”带有虚拟的特性,也许时间、地点等客观因素能复制下来,某些细节也能得到准确地再现,但最为重要的情绪——那种美妙的转瞬即逝的快感或悲感却无从描述!在艺术领域中,越是需要表现的越难以再现,如仅描绘一个轮廓,或叙述一些简单经历,有什么意义呢?必须塑造出真实的自我,赋予过去以将来的内涵,把将来可能会具有的生命灌注到过去的存在之中,使过去不仅仅是过去,而是将来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这就需要像塑造未来一样来塑造过去,让生命之河不是流向将来而是朝过去回溯,在此工程中,记忆如果不借助想象力的翅膀,很可能无济于事。而且,面对“城堡”之下广大而沉默的土地,单靠回忆那种迟缓的步履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可供测量的起点。
既然单靠记忆不可能帮助我们完全架起横跨时光之深渊的桥梁,那么就允许我绕过这些深渊,直接呈现对往昔的思考吧!在这本书里,我将仅仅谈论一下自己是怎样跟缪斯订交的,这些所谓的“形式之卵”又是在怎样境况下孵成的。这个藐小的人──因为他身材中等──由于懒惰与固执,其知识还未丰富到足以认识、理解并尊重自己的无知;因之,竟敢藐视西塞罗在《图斯库兰论文集》第一卷中说过的不宜“滥用他的闲暇和他的纸张”12的话,而斗胆拿起笔,描述那原本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己。──在这本书中,我不拟谈论别人,除非是为了更好地谈论自己13──虽则,我手中的这支笔并不及博物馆里动物身上的生殖器更有活力,但在暴露自己方面也不比一把残缺手术刀缺乏勇气。尤其考虑到: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如果不通过对过去某些经历的大胆反思与真实描述,我就很有可能被自己的懒惰阻挡在自己的家园之外,面对桌上的面包和酒,却饥渴难禁;另一方面,我也不认为别人有能力能更深入地探索摆在我多厄命途上的那段被时光煮烫的海水;当然,我从不怀疑许多有地位、有学问、甚至有思想或激情的人更适合描述自己;但在绵延无际的林莽中,每棵树都应该有自己的位置,都有机会向恩赐的阳光祝福,只要你“沉醉人生如同少数人沉溺于饮酒一样”14,那么依照“自然法”的古老精神,都应该给予他辩护的时间,并需充分尊重他的言辞。15
虽然,我有意识地习作可能并不晚于那些同龄者,但对读者——哪怕是未来的读者——并不抱任何期望或渴望,因为“我对于活人世界不大感兴趣,我就像给想象中的男友邮寄密信的多愁善感和悠闲自在的女人一样,我也只为死人写作。”16仿佛那些不在人世的人,全都是为我一人而死的,他们的生命沿荒原徐缓斜坡流逝的同时,也在做信仰的重复运动,文字所建立的神话则无疑是这一向无限靠近的运动的可靠同盟。在我印象之中,是死者影响着世界,所谓的生者并不存在,他们是未来的死者,正如处女不过是“未来的女人”一样;虽然处女乃万象中最纯洁的,可以敬上帝,奠鬼神,但毕竟不是为人间准备的,一旦我们开始感受她,她那短暂而脆弱的形式就会破碎,不复存在了。——我写作,是因为我想在死者那里谋求一个位置,至于现时的读者——
敢于谴责他们也许不够谦逊,但是我至少也有谦逊之德来承认我并没有了解他们。17
——伏尔泰
实在说,他们对我没有吸引力,他们的口味不值得信赖,他们的信念脆弱而短暂,如同漂浮在热带海洋里的冰山,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找到或者说等到盛放并稳定自己的形式,他们还行进在寻觅自己的途中。
如同一头羊冲开栅栏逸失到野外以至于被狼吃掉了一样,我们在隔板裂缝间也总能找出几根遗落的羊毛,现在,我的全部努力就是要通过这几根羊毛构造出羊的整体形象:我并不想创造一个世界,哪怕“邮票大小的世界”也超越了我的能力;我只是顺其自然,既然羊毛已经在身上生根,再怕额头上长出羊角就胆怯得有些滑稽了。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我才竭力促使这支笔不要写得令自己厌倦;同时,我还相信:一朵开在野地的雏菊将美于所罗门头上的王冠,一根火柴在某些小女孩手里将宝贵于伊阿宋载着金羊毛的船舰!——如果不是这样,我把自己“贡献”出来有何意义呢?……简短说吧,就跟岁月本身所固有的连续性一样,我踩着时间的潮水,一步步走来,便似荒林野棘间的一次散步,但愿牧羊神的酣睡未醒,而狄安娜猎神允许我偷窥她的沐浴,要是没有他或她的温馨支助,我肯定会在下一个词上绊倒且永远不想起来,倒不是惧怕“前途亦雨”,而是起来后,还要在这个词上绊倒──与人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相反,人不可能跌倒在两个地方,那第一根拴住你的木桩终究会成为你坟墓的一个标志,而你在进入它之前的漫游,不过是为了酣眠的宁静而弄倦自己的影子。终有一天,世界的黑暗将降临这个地方,为我们消除一切,我们将静静地走出自己——
像是从泉眼里慢慢流入一个已经很满的水坑的水滴。18
——乔伊斯
不过,此番在林中小径上的散步是没有特别之诗意的,荆棘划破衣服,是为了审视是否还有真实如野兽的肉体;沼泽漫上脖颈,为了探查是否还有资格复归泥土;在上为乌鸦食,在下为蝼蚁食,除了为被甘美地吃掉做准备,还有什么可准备的;除了为虚无中的真实之痛苦,化为痛苦于真实中的虚无外,还有什么值得努力呢?黑山还是从前的那座,而野水却不再潺湲,钟的命意在于外实而中空,与乳房相似,与古墓相似(你想赢得光荣吗?那就小心经营你的坟墓吧!——夏布多利昂),诗的原型亦应如此。但是,在经过那么多次徒劳地沉睡与苏醒后,诗歌已将如许的真实隐匿在它的虚无之中,以至再也找不到一把能真正窥破她奥秘的钥匙。如同《圣经》里的撒拉,每个企图同她婚配的人都将在第一个夜晚死去,直至那个幸运者,邀上天之力为她点起“鱼心”做的蜡烛。可以说,她在不幸到来之前就已经处在不幸之中,以至在可能获得的幸福面前早已对幸福怀有极端的恐惧;而诗歌又何尝不是如此,它站在时间叆叇的额头前,是那么地诚恳而孤单!19
因此,谈到诗歌,我从不认为以诗之形式排列的句子就是诗;恰恰相反,其中大多是泡沫、是垃圾,如果我们在一首所谓的“诗”中能找到一个接近并把她碰伤的句子或仅仅是一个词,那这探寻本身即是富有诗意的尝试。但,哪些“伪诗人”正与动物园里强迫大象与其做爱的老鼠,其罪孽已经阻断了“诗”对他们的青睐,并使他们越来越接近罪人的渊薮,即使她垂闭之瞳孔正有无限的悲悯之情投射过来,也不能使这些“食尸者”心生畏惧。这些视生存为罪恶的人——“他们全都似乎在进入生活以前便已对生活无比厌倦了”20。——总是
牢牢抓住生活中的不幸,在哀叹不幸中得到满足。好似苍蝇,在光洁平滑的物体上呆不住,必须停在粗糙不平的地方;也好似吸血虫,专找不洁的血吮吸。21
——蒙田
由此,在这诗人泛滥的年代,天源的诗性却渺茫难寻。如果在一部诗集中,能找到一首真正完美的别无取代的作品也不比在沙漠深处寻找一位“黑眼睛船长”容易。因为,在艺术的伊甸园里,诗并不比人具有更多的理性,有时她也如魔鬼一样,会表现出对人类整体的傲慢或蔑视;虽则,这一“蔑视”在有限的“知罪者”看来,更像一种高于一切的问候。
可是,在上帝孤独而冷冽的号角声中,时间和这个世界一同飞逝,某种可怕的美从血泊里诞生又向讨论的园地消隐,退化为夜水中流光溢彩的烛影──为一颗脚踝上的铜铃摇碎的梦。显然,与诗相关的事物越是充斥眼边眉角,诗的真纯之美越是淹溺其中,无从溢出。譬如流行歌曲的泛滥,除了证明我们实际生活中情爱之少,内在泉源已渐告枯竭外,还能说明什么呢?嘴巴只有在不能接吻时才肯歌唱,你反复咀嚼其名的人肯定不在身边。鸟儿的鸣声是战败的眼泪!诗也是如此,你一旦注视,它就逃逸,仅遗下一个渺渺无声的影子。因此,真正的艺术家,往往扑倒在《雅歌》时代的废墟上——“想哭哪已过了季节的旧时的美。”22
毫无疑义,如果一个时代只允许一个诗人出现,或者十年仅出一本诗集,一个季度仅发表一首诗,那么可以相信,我们还能与她相濡以沫,交颈而眠,重新拥有一个诗的国度。为什么一个时代只承认一个女人,却出现那么多采撷红豆的诗人呢?当世纪的玫瑰凋落,全世界的诗人都应该满含热泪捧起荷马诗篇,这才是对美真诚而温馨的祝福,舍此而外,只能走向美的反面,走向诗也不屑与之为敌的“死水”中。
啊,你温柔的眼睛太冷酷,别再盯着那苦痛的镜子。23
——叶芝
当然,诗作为语言的精粹之物,具有“非世俗之所服”的特性,不是散文、随笔所能取替;但我们还是惊恐地发现诗的散文化、随笔化已不可避免。诚如施勒格尔所说:诗意〔poesie〕是这样丰富,然而最难得的却莫过于一首诗〔Poem〕!24虽则某些散文因富有诗意往往显得比诗还要珍贵,但如果从本质来审视,任何艺术一旦上升到独立自足的高度即成了诗,然诗本身的独立与自足,却不单纯由这些叶片来支助,它有高出一般艺术的道路要走。蒙田说过:大凡可以品尝和忍受的情爱都是微不足道的。25诗更是情爱的试金石,(在诗人那里,爱有它的祭司!26)它包含了人类生活的最高艺术,而且——“学会这一艺术要通过生活而不是学习”。27
如果,我们抛开句式与意象编成的囚笼,应该承认近百年来最有成就、最具启发性的诗人是卡夫卡,因为他的“诗性生活”已达到生命底层,引发出对存在本身的思考。可以这样认为:他的全部作品都是围绕着一棵树展开的叶子,这棵树,既是“神圣的喜剧”,又是寓言的悲剧,对他而言,首要的是生命,他的全部创作都体现了这一生命之拯救的拯救过程,在生命中重新创造生命28,在死亡中享受生命29——生命,生命,这才是自然界最自然的事情!30
至于我自己,在“贫困与她的姊妹孤独——这两位寒酸的王室侍女”,据《琐事集》作者洛根·史密斯说,“有才能的人都乐意向她们求教”31——无微不至地关怀下,也走过一段略有曲折的习诗之路,我也时不时地从心口上割下一磅肉来点燃,以温暖这围困我的冰冷的空间,这与其说是作为简单个体与社会巨大整体的对抗,毋宁说是把自己从社会这“骚动与喧哗”的火山口内放逐出去,我部分地断绝了当前世界的“水与火”,正如罗马公民被流放出了台伯河畔一样。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说,诗歌是我用岁月之流水铸成的认识自己的镜子,也是刺杀自己并给自己以死的能力的武器!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什么诗人──不,我不是──
实际上我算不了什么诗人,只不过偶然爱上押韵。32
——彭斯
我写的充其量只能算“半诗”。我谈论它,只是效法第欧根尼,有人指责他不懂哲学却干预哲学,他说:不懂则干预得更好。33当然,我还不会虚妄到试图干预别人,我的“干预”只是用来干预自己。首先,我们原在的可怜的土地──“衰老的女性生殖器“34──而今已根本不存在产生纯粹诗人的可能性,她已被各类文明“改造”过无数次了。即便其中真有头上长角的神子之属,在诗的长河里,也只是一只短尾巴的小猴儿,相对巨大的机器怪兽,这不过是老虎嘴里扔进几只蚱蜢,只能起点口香糖的作用。如我,确实厌倦了言辞的游戏。因为玩不出新鲜花样,我宁愿成为一个我父亲那样确知土地之为食粮的农民,也不愿蜕化为一个因生活空虚,只好“把自己的存在视为罪恶”35,在“酱缸”里打滚的诗人。但世界逼迫我,“像压榨一个老妓女的乳房”36,从家里赶出来,失去老家的屋子,来到都市,跟被扔进暗沟里的老鼠有什么区别呢?既不能参与更不能创造任何无愧于“人”之一字的东西;更没有“像她们的母亲一样保持了童贞的女儿”37垂顾;除了写诗,你还能让我怎样磨去棱角,变成厕中之顽石呢?我这点可怜的才具,颇似老母猪的肚皮,有孕物时涨起来,摇摇晃晃,不可一世;孕物一落,则拖到地上,那些干渴的乳头反而妨碍了它的行走……
我知道,在诗歌部落里,自己只适宜扮演一个短尾巴小猴的角色,而我的缪斯则是雇主恶意的报复,出于彼此都不能理解的“判决”,她降到这简陋茅舍里,可我的笔却软疲疲得敌不过一截报废的管子,根本达不到她的幽秘之境——那口深井里“白天的星星”,或许有,但绠引不到;至于疼痛,大概是有的,她处女的膜显然是破裂了,有天早晨,我惊讶地发现了稿纸背面有几滴血。但里面的金矿并未打开,那熔金一样灿烂的音乐尚未溢出。对我来说,她还是处女,却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处女,是处于临界状态的那种女人,可称之为“准女人”或“亚处女”,像一枚刀刃上滚动的苹果,刀刃既切不进去,苹果也不会自主地滑落,就这样保持着一种古怪而残忍的平衡。噢,因唤之停留而失去其美的那一刻呵!
在你的陶腹内我已窘困莫名,并不讨厌到棺材里寻找圣境。38
——兰波
啊,亲爱的读者——原谅我这么亲近地称呼你,但话说回来,我们本来就这么亲近——也许,有一天这本书会落到你的手中!……你会发现,本书虽然涵盖了作者的整个青春时代,但并非纯粹由激情构成,它是对激情的沉思,并在沉思中注入激情……别人在琢磨如何使自己的作品显得巧妙而玄虚,我却努力使自己的作品显得笨拙而真实……与其说是我在塑造这本书,毋宁说是这本书在塑造我……“倘若世人抱怨我过度地谈论自己,我则要抱怨他们竟然不思考自己。”39……我的写作跟我的爱情一样都是生活开始前的踌躇……至于本书的语言,多有所本,或直接引用,或微加变化,或别有引伸引申,稍有阅读经验者,即不难发现其源出40——“我非常喜欢听人对我讲,我使用的是前人的文字。正如同样的思想用另一种讲法并不就构成另一篇文章,同样的是:同样的文字用另一种写法却构成另一种思想。”41——“但我深深知道,要多大的胆量我才能同我抄袭的东西平起平坐,并肩比美,还要大胆地期望瞒住别人的眼睛,不被别人发现我在抄袭。”42——现在,我把它奉献出来,并非出于高尚的雄心,像阿弗洛狄忒为了媚惑宙斯而解开她的“腰带”一样;而是以此隐遁,从此,大地上将失去我这个人──羚羊跳崖前会留下它的角,大象衰老后要埋好它的齿──这世界还有什么比文字更好的藏身之所呢?简单地说,我想把自己藏入文字之中,如水落到河床上,血流进脉管里;从此,作为“诗人”的我将不再呼吸,那在落日昏黄中艰难前移的影子,不过是一个在那里也不达至的路上不知栖止于何处的壳而已!假如你有耐心将其读完,兴许会说:这是本什么书呀,不是悲剧,不是喜剧,不是小说,不是传记,不是史诗,不是传奇,不是格言或警句……它不倾向于任何文体,却几乎包含了所有文体。它搅乱一般与特殊,混同个体与群体,仿佛哪个独立于九十九个义人之外的罪人,即使真的悔改了,只怕也很难讨到天堂的一条长凳,更不用说去享受棕榈树下的盛宴了。我承认,的确如此,我的目的仅是记录下对自己有意义的事情──我写它纯粹是为了自娱,就跟囚徒摇响锁链以唤起对自由的回想一样——“丝毫没有考虑到对您有用,也没想赢得荣誉。”43——如果你把闲暇浪费到它身上,那只能是你自己好奇的过错,对你的这一“损失”,我除了“幸灾乐祸”外,是不屑负任何责任的。44
1参见《评论》[一]。
2《在通向语言的途中》130页。《语言的本质》引斯退芬·格奥尔格《辞语》。商务印书馆1997年5月第一版。孙周兴译。
3《波德莱尔散文选》158页。《印度大麻》。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7月第一版。怀宇译。
4数年前,他独自寓居青岛时,所寄明信片上有如此之语:阳光之下,大海一边,与葛洪毗邻而居的撒旦的朋友!
5《十九世纪法国文学史》70页。引唐埃加·皮孔《世界文学史》。上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11月第一版。学龄译。
6《蒙田随笔全集》下卷97页。《谈维吉尔的诗》。译林出版社1996年12月第一版。陆秉慧译。
7《历史》122页。商务印书馆1959年6月第一版。1997年2月第六次印刷本。王以铸译。
8参见《评论》[二]。
9《外国二十世纪抒情诗精华》262页。博尔赫斯《镜子》。王家新、唐晓渡编选。作家出版社1992年6月第一版。王央乐译。
10《史密斯散文选》50页。《单调》。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年1月第一版。主万译。
11《蒙田随笔全集》下卷63页。《谈维吉尔的诗》引奥维德语。
12《查理大帝传》艾因哈德序。商务印书馆1979年5月第一版。戚国淦译。
13《蒙田随笔全集》上卷164页。《论对孩子的教育》。潘丽珍、王伦跃译。原文为:“我不引用别人,除非为了更好地表达自己。”
14《邻笛集》6页。埃兹拉·庞德《尼尼微遐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5月第一版。申奥译。参见《注释》一。
15参见《评论》[三]。
16《波德莱尔散文选》167页《人在天堂》。
17伏尔泰《哲学辞典》282页。《中国教理问答》之六。商务印书馆1991年10月第一版,王燕生译。
18乔伊斯《青年艺术家的画像》64页。外国文学出版社1998年8月第一版。黄雨石译。
19参见《评论》[四]。
20《青年艺术家的画像》183页。
21《蒙田随笔全集》下卷63页。《谈维吉尔的诗》。
22《叶芝文集》卷一《朝圣者的灵魂》54页。《箭》。东方出版社1996年10月第一版。王家新编选。裘小龙译。
23《叶芝文集》卷一《朝圣者的灵魂》36页。《两棵树》。俞洁莉译。
24《雅典娜神殿 断片集》15页。
25《蒙田随笔全集》上卷10页。《论忧伤》。
26《恐惧与颤栗》9页。贵州人民出版1994年1月版。刘继译。
27《蒙田随笔全集》上卷187页。《论对孩子的教育》引西塞罗语。
28《青年艺术家的画像》193页。
29《尤里西斯》上册16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9月第一版。金隄译。
30参见《评论》[五]。
31《史密斯散文选》181页。《再思录》。
32《彭斯诗选》177页《致拉布雷克书》。人民出版社1985年3月版,王佐良译。
33《蒙田随笔全集》上卷188页。《论对孩子的教育》。
34《尤里西斯》上册95页。
35《蒙田随笔全集》下卷109页。《谈维吉尔的诗》引泰伦提乌斯语。
36《恶之花 巴黎的忧郁》6页。《致读者》。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4月第一版。钱春绮译。参见《注释》二。
37《堂吉诃徳》上册6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二版。杨绛译。参见《注释》三。
38《兰波诗全集》98页《正义者》。92页《慈悲的妹妹》。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葛雷 梁栋译。
39《蒙田随笔全集》下卷。20页。《谈后悔》。陆秉慧译。
40参见《评论》[六]。
41帕斯卡尔《思想录》13页。商务印书馆1985年11月第一版。何兆武译。
42《蒙田随笔全集》上卷。163页。《论对孩子的教育》。潘丽珍、王伦跃译。
43《蒙田随笔全集》上卷《致读者》。潘丽珍译。
44参见《评论》[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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