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新:四季分明
四季分明吕 新
与大多数的人民群众相比,我的生活似乎从外表上看有些单调,有时候简得如同一湾水。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是多么的丰富多彩,几乎什么都干。
我肯定主要是在写小说,那么,剩下的时间干什么呢?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类问题,前两天想了一下,发现还是和写小说有关。
这样的生活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喜欢。
从三十几岁以后,我从来没有在晚上写过东西,那种时刻,我喜欢在附近一带散步。昨天半夜里起来看了一场欧锦赛决赛,今天一上午都困得要命,迷糊极了。从小到现在,每天上午从七点钟到九点半十点这个阶段,是我一天中最难受感觉最不好的时候,主要特征有两个字就可以概括:迷糊。可以说困极了,迷糊极了。小时候上学,每天的第一节课应该是最重要的课,不管是谁在讲课,也不管他讲得精彩与否,我都困得要命,情形好一点的时候,处于半睡眠状态,偶尔还能强打精神瞟老师一眼,情形不好的时候,就完全豁出去了,呼呼大睡,睡得昏天黑地,真不知今朝是何年。这样的毛病一直延续到现在,每天早上这两三个小时是我最无精打采最不清醒的时候。我曾经和一个朋友开玩笑说,从七点到九点半这个阶段,我说过的话不要当真。
也不全是睡眠不足,有时候睡足了也仍然还是这样,我没有办法。
从九点半以后,我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开始逐渐清醒,精力也在一点一点地回来。有时候一过那个钟点,马上就好了,精力充沛,充满活力,这样的状态一直能保持到午夜时分。
偶尔有时候我会乘车送我的女儿去上学,把她送到学校后,我自己走回来。中间要经过两条最浓郁的最具有人间烟火气息的街,完全是一幅市井图卷。看到饭店里年幼的小伙计颤颤巍巍地端着一锅冒着烟的热油从里面满头大汗地出来,每次都会为他担心。
街边上最孤独的一个生意人是一个卖刀片的男人,不是刮胡子的那种刀片,而是专门用来刀削面的那种刀片,薄薄的—块白铁皮,一头有刃,就用那个来削面。常看见他手里托着一块面,另一只手在嗖嗖地削。这是有人来的时候,他在向人们表演,兜售他的刀削面刀片。他的面前没有人的时候,他在于什么呢?闲的时候少,多数时候他蹲在那里,用一种非常猛烈的动作在使劲地一遍又一遍地揉那块面,把那块面揉得死去活来。这样,再有人来的时候,他就又能很好地表演给人看了。我的理解是,他要是一直不理睬那块面,一直不去揉它,面很快就会被风吹干,那么,等他再想用他的刀片给别人表演削面的时候,那就麻烦了,那就不好办了。
所以,他要从始至终一直不停地揉,因为事实证明,不揉不行。
我喜欢四季分明的天气,该冷的时候就冷,该热的时候就热,该绿草如茵蘑菇如伞的时候就绿草如茵蘑菇如伞,该荒凉的时候就荒凉,该大雪纷飞的时候就大雪纷飞。
一个地方,四季如春,在别人眼里也许像是天堂,但我总觉得有点儿问题。
北欧那些国家,应该是富足,和平,文明的,生活在那样安逸的环境里,人们再不需要奋斗。别的方面不说,就文学来说,那样的环境让我感到可怕而窒息,她远不如尘土飞扬、血泪四溅的拉丁美洲更有活力。在想象力和创造力差不多都消失殆尽以后,人人都活得衣食无忧,彬彬有礼,那又有什么劲呢?
如果要在富足,文明,安逸,平庸与自杀之间选择一种,我肯定选择后者。
我不喜欢小说以外的任何文体。即使是没办法在写这篇小文,也让我感到烦躁,恶心。
我喜欢在洁净、安宁、简单的环境里生活、写作,我希望多年以后,仍然能够依靠想象和感觉,虚构出新的长中短篇小说,而决不是什么回忆录散文随笔一类的东西,要是那样,我宁可一个字不写,宁可吹灯,关门,走人。
现在四五十岁的人,很多人都希望自己年轻,也希望别人认为他们年轻,最好看上去二十多岁。二十多岁有什么好呢?农村里的年轻人,偷鸡摸狗,乱七八糟,城市里的,除了这些以外,更邪一些。邪,不是个好词,包括了很多不好的东西。
我把一九六四年以后出生的人,一律都看成是年轻人。有的人尽管很老相,那也是年轻人。
如果时光开个玩笑,允许一部分中老年人返回到二十多岁,重新开始他们的一切,报名的人肯定会是无数的,但是我不会。好不容易活到四十多岁,如果再要重新开始一切,我从心里会感到恐惧,麻烦。
人活着太费劲了,我不想再去费那个劲。
我现在看到别人的时候,越来越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不是故意不想说,而是真的发现没有可说的。现在这个年龄让我感到踏实,安心。以前看过一些文章,一些老年人常说,他们很愿意和年轻人在一起,那种时候,好像他们自己也年轻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为了写文章才这样说,还是真的就那样认为。我不愿意和年轻人在一起,与他们没什么可说的,他们经常会给我一种牛鬼蛇神的感觉。当然,我也不想和老年人在一起,那也同样会让你感到麻烦。
我喜欢和年龄与我相近的人在一起,这个年龄段的人会让我感到无比的亲切。有一次,我遇见一个十分憔悴的女人,她告诉我说,她与我同年,都是六三年。看着她那样,不知为什么,我差一点流出泪来,有一种说不上的东西让我的心里潮湿极了。
有时候,我愿意我的年龄是七八十岁,那样一来,再用不了多久,很快就能从这个世界上正常地离去了。
想到这些的时候,我会感到有些激动;想到很多东西都没什么意思时,我会感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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