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物理與新認識論(系列)
近代物理與新認識論前言
──它不只是「物理」的,更是一個反思者,對於自己以及世界的全部感受
──人類總是受到時間、空間的侷限。我們要問:現代世界新近出現的科學思想,是不是這種侷限的大好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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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二十世紀,是人類在思想各方面轉變最劇烈的兩百年。這些思想革命,從不同的方面導致傳統價值的分崩離析,促使人們必須以新的角度來重新審視世界與自己。近代思想革命主要來自於四個方面:在生物學有達爾文演化論,在心理學有佛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在物理學包括相對論、量子力學和混沌﹙Chaos﹚理論,最後一方面是現代哲學。本文只討論後面二面。本文前三部份,分別討論近代物理中的相對論、量子力學和混沌;第四個部分,筆者要討論近代物理與現代哲學所共同描繪的現代認識論;第五個部分是後記。
自十七世紀,牛頓發現運\動定律後,整個物理學便被納入牛頓力學體系。物理因果律和決定論﹙Physical Determinism﹚──對事件系統的初始狀態有精確的認識,便可正確無誤地推論它此後的全部發展,科學家慣稱此一通則為「因果律」,在古典物理中,因果律往往被指是決定論──大行其道,支配著幾世紀以來科學家與哲學家的思想。直到十九世紀末以前,科學家們仍以簡單唯物觀看待實在界,認為語言工具夠的話,人類可以完全掌握並預測實在界,甚至是它的過去與未來。
但是,一九O五年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敲響了牛頓物理學的喪鐘。後來一九二五年的量子力學,批判因果律,幾乎使得決定論窮途末路,至此,量子力學建立了非決定論在微觀世界之發展基礎。一九七O年代,混沌理論接著根本否定巨觀事件的物理因果律,把非決定論推至成熟的里程碑。二十世紀物理這一連串的變革,是全面且深刻的,它一下就把人們認為可以客觀掌握實在界的樂觀想法給破滅,帶來了人們對事物之新了解與看法。
隨著全新的宇宙在人們面前呈現,人類自然要考慮關於自身價值的問題。一門學科的變革往往代表著新觀念的開始,如果這個新觀念可能對後世造成巨大的影響,我們便不得不注意,它可能會帶領人類至什麼境地。
相對論
──量度值雖然並不見得「很真實」,但還有什麼會比量度「更真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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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論的提出不是偶然的。在十九世紀末,物理學家們便遭遇許多困難,當干涉儀的實驗結果困擾物理學家的時候,愛因斯坦立刻放棄乙太的概念並假設光速具有不變性﹙任何觀察者測得之光速為同一固定值﹚,勇於懷疑傳統牛頓的絕對時空概念,以「窮則變,變則通」的革新思想提出相對論。這段歷史與愛因斯坦同哥本哈根論者的激辯是同樣精采,愛因斯坦之所以成為近代物理的奠基者是有原因的。﹙註一﹚
原本二十世紀前,人類已經習慣了牛頓所帶來的絕對真理與絕對價值,它的權威性提供了一種絕對安全感和最後歸宿感,可是相對論卻像一口巨大的喪鐘在人類頭頂轟鳴,使人們從牛頓教條弄得呆滯的狀態下醒來,把人們一勞永逸的樂觀夢想,變成前途茫茫的悲觀困惑﹙註二﹚。
狹義相對論指出,由於光的不變性使觀察者無法區分絕對靜止與等速運\動;愛因斯坦得以肯定時間與空間的相對性,即觀察者對時空的描述會隨著運\動狀態而改變──在相對論中觀察者所測量到之相對運\動的物體,其長度顯得更短,而時間顯得更長。如果把光訊號當作傳遞事件因果次序的最快訊號,我們感覺﹙也是量測﹚到的因果現象,亦會隨著觀察者的運\動狀態而不同﹙註三﹚。愛因斯坦以「對一實際參考體的相對運\動」來代替空間的量度﹙註四﹚,以「光速」代替時間的量度,換句話說,愛因斯坦以物理的操作定義來取代牛頓對時空哲學式的「簡單定位」之定義。
人類的感官往往是不真切的﹙所謂的表象主義﹚,故以物理量度方式來描述事件是最真切不過,但相對論卻告訴我們,即使是量度的結果,不同的觀察者對同一事件竟會提出截然不同的描述。例如﹙同時性的問題﹚對於A、B兩事件,甲說A先B發生,乙說B先A發生,但相對論竟告訴我們二者都對,即各結論對所屬觀察者各是正確的。可是 (1) 不同座標系的觀察者對同事件的長度與時間描述,皆不相同,但是同事件其本體論上的時間與長度不可能是這樣又是那樣。 (2) 兩事件在其本體論上的因果次序,不可能是這樣又是那樣。這導致我們必須要問:我們所觀察與認知的是實在界嗎?人類對事件的物理量度「真切」﹙即符合本體論的實在界,在下文讀者必須區分『真切』和『真實』的含意﹚嗎?相對論是否分割了實在界與現象界﹙註五﹚──實際值與量測值──之間的一致性?或者這樣問:人們能否一如物自體般的客觀認知實在界?
人類對事物的認知並不真切:就連物理量度──原本我們比較信任的認知對象工具──都如此深受主體狀態因素所影響,我們怎能確信自己觀察量度出來的結果是真切的呢?愛因斯坦在其著作<相對論>中譯本三十頁裡曾提到「我們所看到物體在運\動中收縮的現象,事實上並非運\動物體的本身在收縮,如是物體本身在收縮,這樣就毫無意義了」,同理,狹義相對論裡的「時間膨脹」,基於 (1) 我們必須堅信關於時空的本體論事實只有一個。 (2) 由於狹義相對論效應﹙長度縮短、時間膨脹﹚出現於兩不同慣性座標系間的量度,故我們無從區分並判斷實際值與測量值──實在界與現象界──是否一致。基於這兩點,筆者可以肯定:人類對被觀察對象的認知結果的確不真切,而且此狹義相對論效應只是「假象」罷了,實在界﹙例如運\動物體本身的長度﹚並不可能會因為觀察者或被觀察者的運\動﹙等速﹚狀態而有所絲毫改變。但是廣義相對論﹙加速座標系與重力場中的時間膨脹、空間彎曲與光線曲折﹚不是「假象」,例如巒生子問題的兩位主角最後回到同一座標系時年齡竟然不同,在這裡必須區分廣義相對論與狹義相對論是有些不一樣的。
在狹義相對論裡,我們無法驗證,當現象界改變時,實在界是否與現象界有對等的改變。或許這樣說會更清楚:我們根本無法知道實在界究竟發生了什麼,因為我們觀察不到被觀察者本身,我們只能夠觀察到光訊號所傳遞之已發生的事件現象,對人類而言,實在界究竟發生什麼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現象界所發生的一切,這才是真正與主體有關聯──所以什麼是事實?觀察者所只能觀察到的「現象」就是事實,雖然它不見得「很真實」,但還有什麼會比它「更真實」呢?
相對論推翻了牛頓的絕對時空,但並不是沒有絕對速度,只是無法找到它罷了,畢竟「相對是建立在絕對上」。如果上帝就在空間的絕對原點,我們將發現,光速的絕對性竟使得上帝隱藏了起來──這似乎是上帝刻意的安排。人們只能掌握跟自己本身狀態有關的操作值,再去設想「絕對」是沒有意義。人類﹙主體﹚是不可能脫離自己的「參考架構」去判斷事物;相對論明白告訴我們這點,即使是在物理裡,自己對事物的觀察﹙認知﹚結果永遠與本身的狀態﹙主觀因素﹚有密切關係,我們再也無法企求絕對唯一的客觀。
相對論同時促進休謨式的相對主義以前所未有的聲勢佔領現代人的心靈,這在後面會提到。相對論雖然沒有開啟非決定論的趨勢,卻是物理近代革命與打擊唯物論﹙註六﹚的開始。唯物論預先假定有一確定的現在瞬間,一切物質在現在瞬間中都同樣實在。
愛因斯坦說:「我們力圖借助物理學理論,在迷宮中為自己尋求一條道路,藉著通過大量已觀察到的情況,來整理和理解我們的感覺印象。我們希望觀察到的情況,能夠與我們對實在界所作的概念相符合,如果不相信我們的理論結構能理解客觀實在界,如果不相信我們世界的內在和諧性,那就不會有任何科學。這種信念,並且永遠是一切科學創造的根本動機……在我們所有努力中,在每一次新舊觀念之間的戲劇鬥爭中,我們堅定了永恆的求知欲望……當在求知上所遭遇的困難越多,這種欲望與信念也越增強﹙註七﹚。」儘管愛因斯坦始終期待實在界與現象界的緊密統一,正如同他始終不願放棄物理決定論,但是思潮的發展卻離他的期待越來越遠,而諷刺地,他的相對論正是這個趨勢一開始的源頭。
註一:<宇宙漫步者─愛因斯坦>世紀人物傳記7,北辰文化股份有限公司,76年8月出版。
註二:<思想之謎與人類之夢─現代~當代之部>劉曉波,風雲時代出版,相對論部分。
註三:某事件是否為另一事件的原因,在過去都已決定。它不隨現在的不同觀察者而改變,光訊號所傳遞的是已發生的事件,並不是事件本身。
註四:<相對論>愛因斯坦著,徐氏基金會,頁6。
註五:現象界是表象的集合。
註六:認為整個實在界毫無例外地可以歸結於物質,以及完全從屬於物質條件的力量,無需用不繫於物質的因素來解釋,凡是把實在界與現象界視為一事,即是為其開路。
註七:<物理的進化>頁204─205,水牛出版社。
<補充一>磁場的相對運\動-
這個部分從略。筆者當時原本想設計一個假想實驗,目的在於提出同一事件的本體論領域也會有「分歧」的可能。不過這個結果太過荒誕,裡面或許有邏輯自我指涉的問題,所以就從略了。
量子力學
──有時候,真理騎在錯誤的背上,駛入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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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論雖然備受各方矚目,但卻不是近來吸引物理界興趣的主要論題,量子力學無疑佔據了這一地位。它牽涉到物理體系的前後演變,正面觸及物理體系初始狀態的認識,無情地把深入骨髓的決定論信念,自根本動搖。
在海森堡發現「測不準原理」的當年,他曾說過「因果律的無效已終定地為量子力學所驗證」。這番話給科學家與哲學家開啟劇烈爭論的門戶。問題爭論的焦點在於:用統計律和機率描述物理現象,是導源於我們對決定現象的因素認識欠完善,或是由於我們對量子世界的正確認識所生出。誰能斷言量子力學不會隨著時間更形完備而找出新的準確測出粒子速度與位置的實驗方法呢?
在當時,支持決定論有一些是非常老牌而出色的物理學家,現代物理學的創建人。其中有:量子論的創始人普朗克;波動力學創建人德布羅依和水丁格;愛因斯坦等等。一般來說,此派人士認為;今日量子力學中的非決定論與統計律,只是暫時的,原因當歸於我們的淺\知;測不準式的解決問題辦法,只是貌似的,它不意味對實在界中決定論基礎之放棄。愛因斯坦認為「機會律的觀念,只有在涉及有限認知心靈與對對象的認識論限制下,才有其科學意義;因此,如本體論地涉及對象本身則是誤用」﹙註八﹚──強調本體論的決定論與因果律仍是被需要的。
持非決定論立場的物理學家,即所謂的哥本哈根學派,以波爾為首;海森堡和波恩為主要的發言人,當今大多數的物理學家皆可視為非決定定論者。他們認為:今日新物理學,要求我們徹底改換思想。決定論和因果律在原子世界內已不適用,取而代之的是機率。「我們想不出一種實驗或理想的手續,用以同時準確定出物理系統的初始狀態,故正確無誤地推演出它此後的全部發展是不可能的;這迫使我們必須以統計律和機率來描述事件」,海森堡認為人類仍然承繼著認識論上的限制,無法對實在界做出決定性的因果描述。這種測不準關係,並非由於光學儀器的不完備,而是觀察者﹙觀察方式﹚對所觀察事物的干擾,且是不可避免的。
在支持非決定論的人之中,曾有人倡言放棄哲學因果律,甚至「竟大談自然界的自由選擇和粒子的自由意志」。波恩責斥這種言論完全沒有根基。因果律在物理界存在,是一種信念,量子力學只是把因果律模糊到一種程度,科學家只能以或然率來描述粒子的可能運\動發展,以致於必須放棄「決定論的描述」、「決定論的觀念」等。海森堡說「在描述實驗時,並不是大自然作選擇,而是觀察者作選擇,因為是在觀察的時刻,選擇才變成物理事實」。
他說:「機率函數把客觀因素和主觀因素結合在一起。它含有對可能性,或者更好說對傾向──亞里斯多德哲學中的『潛能』──之陳述,這些陳述完全是客觀的,並不依賴於任何觀察者;它也含有我們對物理體系認識的陳述,這是主觀的,因為不同觀察者所有的知識陳述也不相同。」對物理學家來說,海森堡的知識論立場是一大改革。古典物理學認為,我們可以客觀描述實在界而不涉及自己。難道這是一種幻覺?海森堡自問並懷疑著。測不準原理並未將實在界的客觀性和可認識性破除或改變,但卻使主觀與客觀務必捨棄分離之態﹙註九﹚。維才柯曾說「自然先於人,而人先於自然科學」,是故,自身所觀察探索的對象世界,是絕對無法離於自身的──此也是相對論所暗示的知識論立場。這還會在後面提到。
筆者認為,當時決定論者與非決定論者的爭議,其實兩者都是對的。前者強調,獨立於主體存在的本體論實在界是不可能由機率支配的,故決定論與因果律仍是正確的;後者則強調,被主體認識的對象事件﹙即現象界﹚,因測不準原理之故必須以機率描述,以致於決定論與因果律無法再適用。不過由於主體只能認識現象界,故只有現象界的非決定論才有意義;雖然我們有足夠的信念認為實在界的決定論存在,但是它對人類沒有意義。
基於決定論的立場,愛因斯坦反對哥本哈根解釋,並且說了一句名言:「上帝不擲骰子!」他本能地認為上帝不會與世界玩遊戲。筆者同意這點,上帝的確不擲骰子,人類只是看不清楚上帝的決定,以為上帝喜歡和人類玩骰子罷了。其實,即使是物理,也要依物理學家的「本能」而定的,這就是為什麼愛因斯坦始終反對哥本哈根解釋。
註八:<物理與哲學>頁4,海森堡著,幼獅文化。
註九:以上量子力學部分參考<科學哲學─科學的根源>武長德著,五南圖書,頁143-174。
<補充二>
數學、語言與近代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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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論數學就動機而言,它們是愛智者的遊戲。十九世紀的非歐幾何與多維空間的張量計算,原本是數學家的遊戲,但是到了廣義相對論所提出的時空模型居然是一種非歐幾何;量子力學所需的數學工具如十九世紀下半葉所發展的矩陣論與無限維空間論,竟早就等在那兒,聽候召喚使用。數學竟是這般與物理有不解之緣。這似乎暗示著數學的「先驗」與物理﹙或者說是實在界﹚之間有某種互動、密切的關係,數學的啟發雖然來自於數學家的本能,但是這個本能卻經驗地包含了實在界的結構。
在上世紀無數的新觀念引介入物理學,某些情形中科學家還花了相當的時間才真正熟悉這新觀念的運\用,例如「電磁場」便很不容易被當時初次接觸到它的物理學家接受,遭遇的困難在於當時沒有任何現有的語言能夠內在一致地談論新的情境。日常語言只基於舊有的時空觀念,近代物理實驗告訴我們舊觀念並非到處可用,在量子論中我們便無法用日常語言來談論原子的結構,這導致物理學家必須藉助更抽象的數學語言來詮釋新觀念,但是當抽象數學過度偏離物理學家原本的直觀概念時,他們如何從抽象得到一致的可理解的概念?當物理學家理解新觀念時,他們要如何避免受到舊時空概念的誤導呢?這是不可避免的問題,畢竟我們必須推敲數學所隱含的意義,畢竟我們不可能完全不依賴舊的「參考架構」。
當物理學家對非物理學家的人們談論他所獲得的結論時,若不用任何人都能了解的日常語言作某些釋述,非物理學家的大眾是不會滿意的,但如此一來勢必對只依賴舊時空概念的大眾造成誤導,大眾變成只是了解自己各自以為的意思,而非物理學所欲表達的「意象」,這也正是我們反對過度通俗之科學書籍的原因。例如,是因為物理學家找不到更好的名詞來稱呼,所以才不得已稱「它」作光子或電子,事實上它只是整個量子化場的一個受激態,但大眾以為它是一顆顆的剛體物質;基本例子的自旋也不是日常生活裡可理解的旋轉。
我們必須分辨不同的語言層次所能適用的範圍。當我們使用巨觀的日常生活語言來解釋微觀的原子世界時,我們必須記住,它只能代表趨向實在的一種含混傾向。當這種含混而非系統化的用法導致困難時,物理學家便必須抽身出來,進入數學架構及其與實驗事實毫不混歧的語言裡。即使是物理學家,如何適度地利用日常語言來描述,也許是對他了解程度的第一個考驗﹙可參考海森堡所著之<物理與哲學>第十章﹚。
最後筆者要補充的是,我們的目的是在表達意象,而不是表達語言,我們應讓意象來決定語言工具,當語言過度支配意象時,不但人類將無法跳脫舊概念的束縛,也會導致「語言的異化」。
混沌
──不測風雲的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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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理論,是近二十年才興起的科學革命,它與相對論與量子力學同被列為二十世紀的最偉大發現和科學傳世之作。量子力學質疑微觀世界的物理因果律,而混沌理論則緊接著否定了包括巨觀世界拉普拉斯﹙Laplace﹚式的決定型因果律。
長久以來,世界各地的物理學家都在探求自然的秩序,但對無秩序如大氣、騷動的海洋、野生動物數目的突兀增減及心臟跳動和腦部的變化,卻都顯得相當的無知。但是在七O年代,美國與歐洲有少數科學家開始穿越混亂去打開一條出路。包括物學家、物理學家及化學家等等,所有的人都在找尋各種俯拾皆是的混沌現象──裊繞上昇的香菸煙束爆裂成狂亂的煙渦、風中來回擺動的旗幟、水龍頭由穩定的滴漏變成零亂、複雜不定的天氣變化與大崩盤的全球股市──的規則與一些簡單模式中所隱藏令人驚訝的複雜行為。
十年之後,混沌已經變成一項代表重塑科學體系的狂飆運\動,四處充斥為著混沌理論而舉行的會議和印行的期刊。它跨越了不同科學學門的界線,因為它是各種系統的宏觀共相,它將天南地北各學門的思想家聚集一堂。年輕的科學家相信他們正面臨物理學改朝換代的序幕。他們覺得物理學這行已經被高能粒子和量子力學這些華麗而抽象的名詞主宰得夠久,直到混沌革命──可以連接微觀和宏觀上百萬物體集體行為之間的深深鴻溝的新起科學──開始時,頂尖物理學家才發現自己心安理得地回歸到屬於人類尺度的某些現象。
混沌理論的近代研究,逐漸領悟到自己正抗拒科學走向化約主義的趨勢。相當簡單的數學方程式可以形容像天氣或瀑布一樣粗暴難料的系統,只要在開頭輸入小差異,很快就會造成南轅北轍的結果,這個現象被稱為「對初始條件的敏感依賴」。例如蝴蝶效應──今天北京一隻蝴蝶展翅翩翩對空氣造成擾動,可能導致下個月紐約的大風暴──使得科學家始終無法模擬天氣這個複雜系統,更不用說去精確地預測天氣。
許多學科中,都背負著牛頓式決定論的擔子。就像一位理論學家這麼教他的學生:「西方科學的基本理念就是如此:如果你正計算地球檯面上的一顆撞球,你就不必去理會另一座銀河系統其星球上樹葉的掉落。很輕微的影響可以忽略,任意小的干擾,並不會膨脹到任意大的後果。」又說:「通常無解的非線性系統應被排除在科學研究之外。」但混沌理論根本駁斥這二種說法。
非線性因素──意指玩遊戲的過程倒過來改變遊戲的規則──支配著絕大多數物理現象。一方面,物理學家不該因著它難以計算而逃避它,在另一方面,它不容許我們忽略任何變因,無論來自於遙遠的震動或是實驗者本身──這點告訴我們,觀察者始終無法與觀察對象作分離或各別考慮,儘管「我們所有的努力,就是要使自己置身例外」。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放棄對事件發展的決定論式之天真預測。混沌理論亦難自外於非決定論的趨勢,粉碎了唯物論者的夢想:欲以簡潔、化約的方程式來描述自然界。
混沌創造了使用電腦來處理特殊圖形,在複雜表相下捕捉奇幻與細膩結構圖案的特殊技巧。同時,科學家在混沌裡發掘出「自然幾何學」之美。德國物理學家艾連柏格,有感而發:
「為什麼一株被風暴拉扯的枯樹,浮現於冬日黃昏的剪影,會帶來絕美的感受?而建築師千辛萬苦,設計出多重功能的大學校舍卻讓人無動於衷?雖然有些猜測成分,但是我認為答案可以從動力系統的嶄新觀點尋找。我們對美的感覺來自於自然界一亂一序,疏落有致的安排,比如雲朵、樹林、山嶺或雪花。所有這些形狀都是經由動力過程誕生的物理實體,這種參揉亂和序的組合最尋常不過。」
「這些線條反覆交織成金碧輝煌,在地面所形成的循環,帶來了旋風、大風暴與雷電。」
實驗家李奧.卡達諾夫感動地說:
「這種感受無可言喻,必定是科學家所能嚐到最甜美的滋味──當他終於意識到,發諸內心者與形諸自然界者合而為一,並且百試不爽,那種驚喜莫名的感覺!誰能料及,心智幽玄的密室,竟能反映了風和日麗的大自然景象,這是何等的震撼!何等何等的喜悅!」
大自然的微笑是科學家心靈深處始終的支持,這份與自然結合的一體感構成了他們最深邃的情感,誰說科學家沒有感動,誰說科學家是造成世界文明非人性化的罪魁禍首。即使是物理也是一門充滿感情的學科,它包含著物理學家的執著,物理學家的奔走,也包含著科學家所有對自然宇宙的渴求,正如神學家期盼上帝的眷顧那般的深刻!當人們失去情感,自然也不會再向人們招手。
某研究混沌的學者,撰寫有關蝴蝶效應的論文時,說道:「其實每個人都是那隻有著魔力翅膀的蝴蝶,因為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可能使世界變得不一樣。這告訴了我們世界的真相:這個世界不能失去你,也不能失去他,對於這個世界我們無法置身事外,也無法孤立局部的現象……如果上帝真的有骰子,祂會讓我們自己擲的,」他意猶未盡的繼續說「也許我們該相信魔法……這正是為什麼古代人在自然界裡有天賦異稟,而現代人始終只能依賴技術與機械的緣故」雖然他扯離了物理的範疇,卻相當由衷地把現代人的處境表達出來。
由於科學家必須模擬混沌現象,於是帶動電腦實驗的趨勢與極精密儀器的設計,這導致「複雜性科學」的興起,此打破了各學科的界線門檻,結合有物理、化學、數學、社會學、生物與太空技術、電腦工業。目前科學雖然在表面上是分工的,但事實上它們是相連的。可以這麼說,「複雜性科學」本身正醞釀一股反對舊時化約主義的聲浪,這才使我們真正認識世界的本貌。
零亂往往是假相,混沌之中隱藏著更深層次的規則﹙吸引子、自我組織、自我重複與尺度無關性……﹚。這種正在蓬勃發展的理論,給全世界帶來巨大的衝擊,絕不亞於相對論與量子力學。一流期刊上所刊載有關一粒球在桌上跳躍的奇異動力,亦和量子力學的文章平起平坐。﹙註十﹚
註十:以上混沌部分參考<混沌>全書,天下文化出版。
理性之夢
──我們正站在人類精神冒險的關鍵
知識的新綜合、人文藝術與科學的整合,
對人類心理的深入掌握,
這些都令人拭目以待。
未來永遠屬於會做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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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別討論了相對論、量子力學與混沌理論之後,這個單元要結合這幾個新近的物理理論與過去歷史中重要的哲學論述,來共同描繪現代認識論的新面貌。在這裡,我們將發現現代的科學和哲學都各自從不同的角度動搖傳統的形上學。筆者歸結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近代物理一反古典物理學盛行的唯物論。現代科學所表達的,既不是唯心論﹙註十一
﹚,亦不是唯物論。
二、物理非決定論根本駁斥人們認為可以客觀掌握實在界的樂觀看法。一方面,由於無法精確預測,另一方面,因為接下來的二點。
三、實在界﹙物自體﹚與現象界的分離。這種想法由康德在「物自體不可知」粉碎獨斷論──認為可以把握現象之後的本質,經驗之上的本體,即獲得絕對客觀全知的真理──時提出
,得到後來相對論與量子力學的有力驗證。當人們發覺彼此觀察的結論不一致卻又都真實,並且只能用機率描述實在界的時候,便不得不懷疑人們所認識的對象是完全的實在界嗎?康德揭示任何認識都只能是人的認識,也就是人在自身的侷限性中認識,人有多大的認識能力,就有多大範圍內的認識對象與之相應。因此,對人的認識能力所呈現著的世界,即現象界,和獨立於人之外的世界,即實在界或物自體,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領域。
康德認為,過去認識論的混亂,是由於不去區分物自體和現象界兩者,或是將現象界誤以為是實在界(物自體)。量子力學也證明,原子系統的成立依賴於觀察,物質不是實體,而是一種「場」,物理中的任何物質都不是獨立於人之外的,而是與人的觀察系統、量度手段、測量標準、實驗構想密切相關。愛因斯坦認為客體在科學上毫無意義,它僅是人的信仰,正如同牛頓力學中彼此獨立的「絕對實體」──絕對的力、絕對物質、絕對時空──是虛構的,根本得不到來自觀察和實驗的證明。人的認識只能侷限於與人發生關係的現象界,自然科學的真理也都是現象界的真理。
四、調和「主─客」對立。主客體的二元對立區分是不可避免,但物自體與現象界的分離
,卻使得這種對立毫無意義,而強調第三種關係:主體與自身的認識活動以及結果﹙知識﹚的關係。人的全部認識問題集中在現象界,一方面主體不可能有全然客觀的知識,另一方面「表象」不可能如唯心論般地主觀的「自由心造」,畢竟實在界與現象界仍有某種程度的對應。「
表象」裡的主、客觀成分是緊密結合的,正如同海森堡的機率函數與愛因斯坦的相對時空,一方面包含實在界的真實傾向,另一方面,含有依不同認識者而不同的主觀形式,當然這個主觀部分對各別認識者而言也是真實的──我們能說愛因斯坦的相對時空不真實嗎?
五、相對主義的興盛。相對論與「物自體不可知」及非決定論使得絕對與必然性失去意義﹙雖然是存在,但不是找不到,就是無法分辨哪個是﹚,促成相對主義深植人心。現代哲學認為:既然與人發生關係的一切都是屬人的,而人又是變化的,那麼人所發現的真理、理論與諸種意義,也只有相對性,沒有什麼能夠成為「絕對真理」,也沒有任何意義是固定的。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價值,甚至可以去追求一種對你本身來說的絕對價值,但是你不能要求別人也去執著於這種價值。馬赫說:沒有什麼觀點會絕對地永恆有效,每個觀點只是相對一個特定的目標才有效。人的思維能夠有意識地從多角度去觀察事物,並以此促進價值的更新。
相對主義的價值觀,確實使人失去了安全和穩定的生活焦點,造成某種程度的無所適從,但在主要方面,它是一種解放,把人從形上學的絕對價值的束縛下解放出來。「我知道你可能會覺得它不夠真實,但至少你有機會去選擇。當你決定和選擇後,它就是真實的,不必再去設想它是否與其他人相不相同」。
六、強調主體的能動性。這是筆者最受感動的一點。當物自體被逐出現象界後,物自體原本在現象界裡的決定性地位便被主體所取代。思想家開始放棄物自體的追求﹙事實上是無從認識起﹚,而專注於由主體所「主動」建構的現象,促使現象界裡的「主體主動建構」提昇與「
客體被動映象」同等甚至更加重要。換句話說,在表象裡,前者比後者更具有表現性、感染力
、創造性與價值。康德興奮地公佈了這一困惑近代哲學幾百年的駭世驚俗的發現:
「當伽利略讓他的球從一個斜面滾下來時;當托里切利使空氣支持一重物,其重量等於他事先計算之已知高度的水銀柱重量時;當……於是,所有自然哲學家都茅塞頓開。他們懂得了
,我們的理性只能理解它按照它的設計創造出來的東西:我們必須強迫大自然答覆我們預計好的問題。未經事先周密計劃做出的純屬偶然的觀察,不可能由一條……規律相連結;我們的理智不是從自然界中引出規律,而是把規律強加於自然界。」
康德舉例說:歐幾里德的幾何學不是建築在觀察上的,而是建立在人所具有的直觀的空間關係上的;同樣,牛頓力學儘管在後天被觀察實驗所驗證,但牛頓發現這些規律的時候,卻不只是依賴觀察。在這種能動性的逼問下,自然才向人微笑。科學不只是觀察,更是人類心靈的自由創造、靈感的突發、直覺的洞見、想像的假設、理智的推論……人的全部能力,都投入到
這種頗富詩意的創造之中。它只為人存在,離開了人,它不會綻開如此富生命體驗的心靈之花
。物質可為人所建構,世界也是人的建構,即使是主觀的自由想像,在主體看來同樣具有物自體的「實在感」。﹙註十二﹚
七、調和笛卡兒心、物二元論。筆者寫前面六點是為了要把這點引出來,許多科學家與思想家皆視調和心物對立為人類思想最重要的課題。筆者認為近代物理能夠初步調和心與物的對立。
<理性之夢>作者斐傑斯這樣敘述心、物之間的鴻溝:傾向自然科學的人相信對自然世界的物質化約主義觀點並且他們注重於物,傾向人文科學另外一些人則認為自然只是存在於心中的理念,所有我們對物質實體的思考都是超越這個實體的。前者堅持著「人能夠在毫不涉及神和人自己﹙心靈﹚下,去描述世界」,後者則強調心靈對物質世界的支配與優劣關係。這兩種世界觀──物質的和超越的──顯然有深層的衝突,似乎「心」是超越「物」的,但是,按照自然科學那個超越實體的本身必須要有物質的基礎,那麼它就必須遵守物理與化學定律;這種對立始終衝突著,物質與心靈、肉體與靈魂成為兩個隔絕的系統,無法溝通。隨著笛卡兒心物二元論的深植人心,人類本身的分割與危機感也越來越嚴重。﹙註十三﹚
近代思想潮流企圖彌補這層鴻溝 ,筆者歸納於下 (1) 現代科學是以調和心與物,去開展非唯心論亦非唯物論的路線 。 (2) 無法掌握實在界以及實在界與現象界的分離,把物自體逐出認識範疇,和緩了科學家原本極端的物質主義 。 (3) 主客對立的調和指出,人不可能不涉及自己去描述物質世界,人的認識表象同時包含物質與心靈﹙客觀與主觀﹚的成分 。 (4) 相對主義肯定個體的價值,尊重個體內在﹙心靈﹚經驗的選擇 。 (5) 主體的能動性說明,科學同藝術也是一種本能、情感的心靈創造,增加自然科學與人文學科之間的相似性 。 (6) 斐傑斯在<理性之夢>一書之中,企圖以混沌理論與電腦所帶來的複雜性科學來化解心物對立:「心」是不可模擬的,它雖然遵守自然律,卻不可如「物」般地被化約 。 (7) 筆者與海森堡同樣認為,懷德海﹙Whitehead﹚的機體機械論﹙<補充三>﹚能夠打破主客對立的心物二元論,筆者不再多述。
其實心必須以物質為基礎,物質亦具有某種屬於心靈層次的層面﹙至少就現象界中的事物是如此﹚。人們必須學習反省與扭轉曾經深植人心並可能妨礙文明平衡發展的舊觀念。
現代認識論其實還有其他方面,不過這七點是主要的部分。這一連串的變革雖然劃定了理性的限制,但卻也把我們的反省層次轉移到生命體驗上,興起所謂的生命哲學與存在主義,同達爾文進化論、佛洛伊德潛意識理論,在現代人的心靈深處掀起非理性主義的巨浪。
註十一:Idealism 根本否定物體世界的存在 , 認為知識的固有對象是思想主體的「設置」
,並無本身的存有。
註十二:以上六點部分參考<思想之謎與人類之夢─現代~當代之部>全書。
註十三:<理性之夢>頁1─2,天下文化出版。<物理與哲學>第五章與第六章後半。
<補充三>
懷德海的機體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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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德海一方面,為了反對唯物論──他這麼描述唯物論的宇宙觀「自然界是枯燥乏味,既沒有聲音,也沒有香氣與顏色,失去關聯也失去想像,而只有彼此獨立無關的事物,在毫無意義地永遠不停地匆匆流轉」──另一方面,受到愛因斯坦相對論「觀察者的運\動造成附屬時空結構的調整」之影響而提出機體論。
懷德海的理論主張:持續的具體實有就是機體,「整個」機體的結構對附屬機體的性質必有影響。以動物為例,當心理狀態進入整個機體時,對於一連串的附屬機體,直到最小的機體如電子等都有影響,因而生物體內的電子由於軀體結構的緣故,遂與體外的電子不同。如此一來,沒有任何事物具有獨立的實在,因為一切事物都是包含其他事物的有限位態而成的;事物處於互相關聯的共域中,事物的細節必須放在整個事物系統中一起觀察,才能見其本來面目──實在就是體現過程。
機體論強調事物之相互影響,「心」﹙意志﹚改變「物」的原本規律,而「物」影響其他事物的發展並反過來帶動「心」的運\作。機體論使得心靈獲得肯定,價值得到證實,「超越理性範疇的是,那些事物深處神秘莫測的細節,人們可以預期旭日東昇,但是風卻可以來去自如,」懷德海說:「文明如果不能超脫流行的抽象概念,便會在極其有限的進步之後限於癱瘓。」﹙註十四﹚
註十四:<科學與現代世界>頁3─5,頁21與頁90,懷德海著。
後記
──「當我死前,我會向世界宣告:『我曾經愛過!』──這是唯一我沒有遺憾的。」
──托爾斯泰
──當我站在世界的脊頂,我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我是為著別人的緣故,才活在這地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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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數世紀的流程裡,人們繞了一大彎才真正發現到,原來我們過的是一種極端而不平衡的生活,對物質的重視,對理性萬能的強調,對道德至善的追求,已經使我們喪失活潑和與自然間的和諧感。一方面,我們把自己塑造成「生活的機器」,而忘了我們是可以選擇快樂的生命體;在另一方面,人類的自以為是與自然相互衝突。這兩方面令人們無法重返自然,這種分割,同理智與本能的分割,是同樣尖銳的。
雖然現代哲學,尤其是生命哲學,瀰漫著悲觀的氣氛──絕對的不復在,現象界與實在界的分離、標準的失去與對死亡的恐懼──但換個角度來看,絕對的不復在可以使人們不必汲汲於唯一的目標,了解理性的限制轉而重視經驗的體認;現象界與實在界的分離使人們了解自己的有限,在自然面前虛懷若谷;標準的失去,正可以讓人們多元發展,創造各自生命的豐富感與多樣性;對死亡的恐懼令人們更珍惜「現在」,更珍惜生命裡的甜蜜與真愛。
對生命而言,什麼是真正的實有呢?齊克果和尼采都強調:每個人只有通過自己的努力,通過和各種同化相對抗,通過孤獨和痛苦的內心體驗,才能成為真實的個人。
「藝術不是為了擺脫苦難,而是為了更深切的體驗苦難」,「更深入地使全身心沉入那衝突、分裂的苦難之中,它不是讓人明白自身的悲劇,而是讓人在一個虛擬的幻象中親身經歷自身的苦難」。快樂就是成為你自己。
讀者可能在懷疑為什麼筆者把主題轉到「生命」上來呢?哲學、科學與認識論都只是工具而已,筆者所真正希望看的是,人們能夠藉著這些工具,體驗到生命──人真正應專注的對象──的全部與價值;藉著這些工具,更了解自己與世界的關係。即使痛苦也是甜美的,或許托爾斯泰的這番話才是偉大生命的全部感受。
作者 E-Mail:Sinner@mail.iem.NCTU.edu.tw 好东西只有收藏,不知是否楼主所写?若不是请楼主加几句评语吧。 不知上述文章是否楼主亲自所写?很不错,有机会希望能互相探讨一下。
另外楼主以后发的帖子能否换一种字体,便于阅读,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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