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虚生 发表于 2005-11-15 22:47:12

《飞廉的村庄》(舒飞廉)

作者:舒飞廉   

    秋收冬藏。一入冬天,即有长长的农闲。乡下人袖着手晒晒太阳,打打麻将,看一看电视,然后为年关备下年货,那冬月腊月就不紧不慢地过来了。一些人家,当然也会趁着这农闲做一点大事。乡村的大事,无非是婚丧嫁娶。丧事冬天也是常见的,冬天里,老人如同树上的叶片,一碰就落啦。但丧事却是没有办法来预料的吧。这婚丧嫁娶四个字,倒是有三个与结婚大有关系。想一想,结婚岂非是人生的数的几件大事。人由父母的婚姻中诞生下来,长大而成年,得到自己的婚姻,然后生产子女,完成传宗接代之使命,即如树上的黄叶,等着生命中的严冬,等着那一阵一定会将你吹落的风。
??所以结婚也是郑重得不得了的事情,数不清的规矩与仪礼,不仅是想让新婚之夜做新郎的小伙子更加激动与笨拙吧,它的确是要向着村庄里的人,宣告这一对新人的新的生活的开始。
??这两个人在集上或者是学校里结识了,然后有了媒人的说和,有了订亲,节礼,上门,定日子,这一番事情后,婚礼即会在隆冬的一个吉日中来临。婚礼会有两天的时间。啊,上帝保佑,让这两天天气晴朗,阳光普照,风雪停息,让新娘子在朝阳中走出她生长了二十余年的家吧。
??两天的吉日,第一天叫做打折返。我们这儿的人是这么叫来着,我想应该是这三个字吧。新郎要带着村里的小伙子,到新娘家里去,吃酒席,吃完酒席,即抬回来新娘子准备的嫁妆。新郎领着他的伴郎,我们叫做“陪亲”,坐在新娘家堂屋的家宴中的第一席上面,新娘家即宴请全村的乡亲与亲戚朋友。这一顿酒席,对做新郎的男人来讲,也许是终生难忘的一次酒席吧。因为按飞廉的村庄的规矩,新郎与他的陪亲,是一定逃不过一番痛打的。
??新郎与他的做冤大头的好友匆匆地吃完饭,不及享用岳父大人的酒席上刚端出的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就告退着向大门冲去。这时候,门口却是人山人海,挤着一村的小孩与女人,手上的扫把与锅灰,是早已备好的武器,发誓要让两个小伙子变成黑脸的包公与缩头的驼鸟。两个小伙子要破出重围,恐怕得拿出赵云长坂坡救主,张飞一声吼断桥的刚勇来。才能由人群中夺得一条出路,鸡飞狗跳地由村巷中跳走。
??一个女孩儿在村里成长了一十二十年,从明天起就成了别的村子里的人,从明天就成了自己家里的贵客,当然要事先给那领她走的小子一点颜色看一看吧。所以明天的新娘看到落荒而逃的女婿,疼在心里,却也只好听之任之了。要是谁家的女婿来领受这一顿酒席时,没有村里人守在门口打,那丫头恐怕还得哭鼻子呢。
??第二天,新娘出嫁。一家人早早地吃过饭,拜过了家里的神主,从此女儿就成了别家的人啦,娘儿母子在卧房里哭,要是做父亲的心肠软一些,也会在一边陪掉眼泪,要是一家有好几个姐妹,就会滚在一堆嚎啕成一片。嚎啕声中,房外鞭炮炒豆一般响起来,好像要把屋顶都掀开去。男方的娶亲的队伍已经来到。前面是提着礼盒子的一脸严肃的讲礼的老头儿,老头儿后面是笑得合不上嘴的媒人,媒人带着两个涂了一头发油的伴娘,后头是一群来抬箱笼的生龙活虎的后生,最后面,一个老头挑着一筐鞭炮,缩手缩脚地放着,一个老头向全场观礼的老少爷们散着纸烟,他俩身后,几条汉子,吹号的吹号,打锣的打锣。这是人家一辈子都没几回的大事,能不热闹吗?大门紧闭半晌,里面的人听够了响,要足了小小的红包,才将门闩抽开,后生们一涌而入,领着哭哭啼啼的姑娘家上了路。
??正是中午时分,阳光温暖,蒸发了草上的霜,融掉了池塘中的冰。这一群人吹吹打打,将穿着红棉袄,埋着头的姑娘往他们的村庄里引去。一路上经过肖家坝梅家河,村口上都是涌出看热闹的人,谁家的姑娘配给了谁家的小子,这是人家要讨论半天的新闻吧。
??那边厢男方的来客已是伸长了脖子苦等多时,新人一进村就要开起宴席。将新娘子送入洞房,拉得老舅爷坐到首席,把酒添盏,盘碟堆山。吃过饭,将新娘与新娘扯到堂屋里,一拜天地二拜父母成亲,人山人海之中,又是鞭炮轰响,又是吹号打锣,那打锣的小子还不老实,一定要一下一下将锣棰打到新娘的身上去,引得围观的全村老少一阵哄笑。这时候,新郎涨得一脸通红,他是激动啊,新娘也是一脸通红,她是害羞吧,可怜的姑娘,会被人家逼着一个一个亲戚认上去,舅爷啊,姑爷啊,都正经八百地坐在一边的条凳上,只要新娘子蚊蚋一般地叫唤一出口,就得准备着给这看起来羞羞答答的外甥媳妇姨侄媳妇赏钱。
??这之后,还要喝团圆酒,闹洞房什么的。在这个寒冷的腊月的晚上,这一对新人,羞答答地爬上他们的崭新的床,总得等到夜半更深,亲朋散尽才行。

物虚生 发表于 2005-11-16 14:12:35

大雪飞   文 /舒飞廉

??大雪来临之前是有征兆的。北风在村庄上空呼啸,连日竟夜。黑云在天上飞驰,像赶赴热闹的集市。下午的时候,天气更见阴沉寒冷,好像水由桶里泼出去,就会凝成冰一样。树枝间忽然簌簌急响,砂盐一样的雪粒直直打在屋瓦与地上,蹦跳着散了一地。到天擦黑打开灶门做晚饭的时候,雪粒即变成了大朵大朵的雪花,扯絮一般由天上落下来。母亲提着猪食往门外的猪屋里去喂食,回来时头发上肩头上都是白白的雪。屋中的灯光一灭,雪光便要映进来,外面已经全白啦。吃了晚饭,躺在深深的暖和的被子里,听着外面狂风一下子停下来,大雪无声无息地落,也不知已将地面盖了多深,心里也是很高兴吧。
??所以第二天会醒得特别早吧,小孩们棉袄都不穿,便跑到门廊上看雪。天地已变成一片厚厚的白色,负雪立着的树枝上,挂着冰凉的朝霞。雪深过了膝盖,这时候出门,只好穿上套鞋。大人们去合伙去打麻将,在人家的堂屋上,旁边放上炭炉子。小孩们在村东的树林外堆着雪人。大雪令时光一下子停了下来,村里的人,哪怕是改官这样心思重重的人,心情也会好起来吧。所以吃过早饭后,大家出门去,在挂上了冰凌的门廊里进进去去,门外的雪地就要被弄得脏乱了,这也是很讨厌的事了。
??积在村里的雪来不及清理,只好在雪地上挖出了一条条小巷,人们在雪巷中走着,狗与鸡也是在其中穿行。这是非常有趣的,孩子们的狗也跟着他们,却比以前老实多了,只要稍稍一走神,就会撞一鼻子的雪。鸡也是,母亲说地上有雪时根本不应该放鸡出来觅食,雪地反射的光线让它们睁不开眼睛,所以不停地有鸡大惊小怪地叫唤着。这时候,黄牛与水牛,只好在牛棚里一条一条地吃着干草,好在老人们会惦记着它们,一天里面,总会送两桶冒着热气的井水来给它们喝吧。
??到村子外面去,大路上已被往金神庙赶集的人印上了深深的脚印。大地一片银白,在温和的阳光下闪耀,树顶含着雪,池塘里结了厚厚的冰,天空却是深蓝色的。青青小麦在雪被下沉睡。飞廉的村庄被半埋在雪中。
??这么一场大雪,像一床棉被一样盖着大地,也是将我们带到了深深的寒冬里。就像一颗小麦,落到了瓦缸的底上。化去这一场雪,总得十来天的时间吧,直到沟渠里的最后一点雪消失不见。不过大雪化尽的时候,年关也就近了。连日的好天气里,人们忙着腌鱼,杀年猪,磨豆腐,结结实实地赶上几次集,除了小孩子,带着恋恋的心情,也无人去管那一块一块硬币般的雪的消融吧。

物虚生 发表于 2005-11-16 14:13:15

南瓜记   文 /舒飞廉

??南瓜与冬瓜都是令人惊骇的蔬菜。一颗小小的种籽,在四五月的梅雨里种下去,在菜园里,或者是屋角的那片空地上,八九月份都会出现惊人的收获,藏在大叶中的一枚一枚小果子越长越大,越长越大,叶片慢慢掩不住了,后来老远就可以看见。一个长好的冬瓜,有时候得两个人抬着,才能够将它们搬回家里来。所以几颗种籽,就可换回来满屋的冬瓜与南瓜,冬天时东倒西歪地躲在厨屋里面。所以大自然的造物,对飞廉的村子里的人,是多么的丰厚。
??冬瓜浑身扑满白粉的样子,有一点像楚剧里面的丑角吧,我更喜欢看起来又朴实又憨厚的南瓜。特别是那种匀称的由好几瓣分开来的暗红色的南瓜。小时候邻居三姥姥的房里总是堆满了这种南瓜,我常常就在南瓜中间睡着了,后来三姥姥去世,我记得的,也只是一个黑暗的屋子里的瘦小的老太太,和她满屋的南瓜了。
??南瓜切成丝用辣椒炒食,切成方方正正的大块蒸肉,都是相当不错的,因为一个冬天都要与南瓜打交道,所以主厨的女人们也得想办法做出不同的花样,但时间长了,难免还是有吃厌烦的时候吧。如果是冬瓜,比南瓜更有不如,到腊月里,外面冰天雪地,饭桌上端上的烧冬瓜,家里人都不愿再吃了,所以母亲抱怨说杀一个冬瓜像杀了一头猪。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南瓜的花也好看,小粉蝶像喜欢丝瓜花一样,喜欢落到上面去。不过与小小的丝瓜花不一样,南瓜花又大又深,就像一只口阔阔的杯子,小粉蝶藏身在里面,好像是小孩们一个人,孤零零地藏在村里的大仓库里面吧。南瓜的藤子也是可以炒成菜吃的,不过却很少有吃到炒南瓜藤的机会,想一想一根藤上可结出好几个大南瓜,将藤子早早掐下来做菜吃,一定是非常可惜,非常愚蠢的事情。
??南瓜籽晒干后炒熟也是非常好吃的。它与南瓜不同,好像不会有吃厌的时候。所以母亲将南瓜剖开的时候,小孩们都会仔细地将南瓜籽收拾起来,每剖开一个南瓜,由此也非常令人振奋吧。
??村里有一个家伙,外号就叫作南瓜,这是一个很脏的孩子,将南瓜作为他的绰号,真不知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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